王秀通的洞府和他人一样,初识,甚觉粗犷鄙陋,桌有棱,椅有角,床不平,地不净。
仔细瞧了去,又觉不同,桌椅上的菱角,似刻意为之,凸起处不碍使用,且平添了几分豪迈的美感。
地面不净,是因深浅不一的方砖按五行推演之势排列分布,颇有深意。就连那不平的床铺,躺上去才发觉正好垫高了腰部,甚是舒坦。
既然是谁都想握在手中的搅水调羹,就说明还有利用的价值,穆晨现在的担心,反倒轻了。
躺在不平的铺上好好睡了一觉,许是王秀通的药散作用非浅,半夜起来,穆晨只觉腑脏都暖烘烘的,胸口也不再疼了。
洞府冬暖夏凉,哪点都好,就是感觉有些憋闷。穆晨阖目盘膝,透不过气,逐将府门开了条缝。外有夹裹细雨的冷风吹入,顿时神清气爽。
“我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夜,只是少了雷声。”站在光与暗交织的洞府门前,穆晨有了感怀。
深深吸了两口冷风细雨,风雨入腹如清神醒脑的灵丹,眼前一片明亮,穆晨注意到许多往日未曾留意的细节,洞外的黑暗似乎也跟着逐渐清晰了起来,甚至他有种错觉,那落下的雨水都变得缓慢了。
拉成银丝的雨,滴落竹亭,渐渐聚成一汪水洼,积水顺亭檐尖角下滑,砸在风雨中挣扎的枯叶上,再次溅起时,化作了十三滴水沫。
双耳也捕捉到除了落雨之外的声音,如那竹叶飘摇落入水中的枯寂之声,冷风掠过竹亭的幽幽之音。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空灵态么?”
脑海前所未有的清明,穆晨福灵心至,盘膝坐下,就在西天下的积云闪过青芒的时刻,口中突兀多了一丝酥麻。
除了酥麻,舌尖似乎还有股辛甘萦绕。这种感触很难形容,如果让穆晨来讲,他能想到最接近的形容,便是小学那年含入口中的纽扣电池。
酥麻很快蔓延到了舌根,顺咽喉下行,直接穿过腑脏,冲入小腹脐下三脂处,凝聚一点。
点,渐渐积累,成为了圆。
圆破了,酥麻涌入血液,融入筋骨,瞬间扩散到全身百骸!
早冬的雨,少雷,西天边的阴云,象征性划过几道利闪,便归于寂静。
穆晨身上的不适也跟着悄然消散,汗水殷透了衣衫,起身翻出一件王秀通的道服换上。
展开换下的衣衫,是有秽物,却不多。
穆晨盯着衣衫上的秽物,目露思索,整个过程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没有预想般的惊天动静,或是痛入骨髓的难熬,除了筋软骨酥的无力感,甚至都说不上难受。
“看来我是该洗澡了。”
说了句冰凉的笑话,穆晨收回的目光落在床头铜镜上。
王秀通的道服宽大,铜镜内瘦小的身影穿上道服,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就连穆晨自己都没忍住,笑了。
笑,大笑,打着滚的开怀大笑,难以抑制的笑声甚至压过了洞外,拍打在府门上的斜雨,穿透了黑夜寂静的灵崖。
闻笑声,于雨夜露出笑意的还有一人,那人是一老妪,她在洞府外十余丈高的地方,端坐灵剑之上,目露微笑凝视王秀通的洞府,浑然不觉自己身上湿透的道衫已经冰冷彻骨,直到洞府的门被一个身穿宽大道服,瘦弱的少年关闭,她才御剑离去。
王秀通想多了,第二天惩戒的通告便传了下来:
穆晨冲撞讲师,禁足一月,王秀通无故挑起内斗,打伤同门,犯大忌,罚寻掌教下落,无确切音信,不得归山。
只是这份惩罚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为穆晨量身定做,穆晨收下通告,见传达法旨小道还不离去,奇怪道:“何事?”
小道弓腰伸出小手,欲言又止,暗道,往日传达通告,不论悲喜定是有二十文的赏钱,今日新来的小师叔怎这般不开眼。
“没,没事。”小道口说无事,手却伸的更前了些。
“哦,对了,这里有些东西给你……”穆晨笑盈盈回身打开衣柜,小道见状忙喜迎了上去,落在他手里的却是件腌臜的道袍:“我不敢违逆师叔法旨,便麻烦你替我将这件道袍,送至浣洗坊吧。”
目送脸色铁青的小道童离了洞府,单手关严实了洞门,穆晨摸着扑通扑通,狂跳不止的心窝,好一会。
稳住心神,穆晨亮出道袖当中紧攥着的右拳,展开拳头,手心里赫然是二两被汗水殷透了的银子。
“娘的,还想管我要钱,师兄送的这二两银钱,看来攥在手里也不大安全,为了防贼人,还是拴在肋条上好些,想花时,也好痛的让自己有个警醒。”穆晨暗自咕哝。
说是师兄送的,并不准确。实际是他昨夜太得意了,无意蹬翻了木柜,从墙角自拾来的。
不论在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穆晨都是穷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钱,昨夜一晚,他兴奋的手就从来没松开过栗子大小的小银宝,那银宝都被他攥成了一条,显是比净尘成功还要欢喜。
银子当然不可能真拴在肋骨上,倒不是怕痛,穆晨也的确尝试了,只是等那针刺破了皮肉,他才发觉针是直的,并不能在肋条下打弯。
最后穆晨将银子穿了几股纳鞋底子的麻线,绑在了自己左脚大脚趾内的脚巴丫里,又缠了好些圈的绑腿布,心才安了。
之所以是左脚,穆晨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毕竟习惯都是先迈右脚,左脚在后被人踩着的概率低些,而且万一踢腿,也是要先出右脚。
心安了,可是鞋却穿不上了。又翻腾出一只王秀通的道鞋套上,来回走了两圈,彻底习惯,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修仙虽然重要,但也不能辜负了师兄的一片心意,就是不知道师兄还留了些什么给我?”穆晨挽起道袖,两条纤细的小胳膊搭在石床上,双手扣住床帮,往一旁掀了去。
……
傍晚,手提食盒的花袄小童叩了半天洞府外的禁制,府门才开了一道缝隙。
小童迈步进入,洞府昏暗,还不等他看得清,忽然感觉自己的脚踝突兀的被人抓住,吓得立刻打翻了手中食盒。
接着小童便看到瘫倒脚下的穆晨,以及满屋的狼藉,和一旁堆在一摞的青砖。
小童瞧的心慌,口里便无了轮次,慌忙搀起穆晨乱语道:“小师叔,洞府可是糟了强人,还是林子里的灵兽来了?”
穆晨脸色苍白,未等张口,先咳了一口血,才急迫虚弱道:“快,快找人帮我抬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