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田走了,在他完全不知道的一个深夜。他有很多天没有在小学校面貌相似的年轻的身影里面看到她。他在回家的路上,低头去找那些涂涂画画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明白其中含义的秘密的图案。但是路上尘土飞扬,没有任何不一样的痕迹。
他去她家里找她。她们家上了很粗厚的锁。透过门缝,他看到松鼠笼子还是挂在门边,但是笼子的竹条已经被松鼠咬断,笼子里面和这被锁了的破旧的小院子一样,空空荡荡。
他会连续很多天无法安睡。每当闭上双眼,总会看到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清冷,熟悉,默然,悲悯,而且遥远。那么专注地看着他,没有疑问,没有诉说,只是看着。
他会惊起,长久地无法入睡。他看到,母亲把父亲曾经戴过的眼镜放在枕边。那两只玻璃镜片,像两只透明的圆瞪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他翻了身过去,感觉那注视,在他背脊,如藤蔓一般的攀爬开来。他起身,把那老花镜塞进了床下面的木头箱子里。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从那个立秋过后的,风一样呼啸了的午后。父亲在祖父去世之前,就在不知道哪天的深夜,了无声息地走了。他听说父亲的去世,是在邻居的清谈里面。他走过,并不去停步,并不去多听一语。他不知道父亲的祭日,也无法去知道。两个姐姐去了陕西,很多年也没有再回来。偶尔有邮差给母亲送来一封皱皱巴巴的信,母亲会洗干净了双手,剪开信封,坐在屋里面,对着几张单薄的信纸,偷偷地哭。
母亲靠拾荒继续维系着这已然全然不同的残破的家。一个正有着姿色的女子的姣好的双手,在废纸屑和垃圾堆里面,挑拣而出了生活的廉价和洗不净的丑陋。他每天放了学,在运河边上的大片荒地割大笼的青草,捆牢,然后背着这比他身体高大很多的一捆将要被畜生咀嚼的晚餐,徒步很远到小县城的饲养场,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掉,换回一点点勉强得以吞咽的粗糙的口粮,和维系学业的资格。他渐渐地,不再跑步。长久背负沉重而低廉生活的重量,让他的背脊越发弯曲,直至无法抬起头。
他也会偶尔听到有人说起,她的一家为了躲避风波,狼狈地连夜跑回了遥远的老家。他有时候会在割了草的傍晚,去玉米田地里独坐,一坐就是很多个夏天。
那时候,我还是九岁的少年。我在父亲珍藏的这一摞写满文字的稿纸之中却看到了很多全然空白的纸张,就夹杂在描画钢笔字迹勾勒而出的那个清瘦的长跑的少年在玉米田地里面,独坐了很多个夏天的文字里面。我问过我的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工整的空白。父亲并不回答。
她把稿纸折好,塞进信封,放回书桌的抽屉里面。
每次收到这样的信,看着信封右上角模糊邮戳里面,那个遥远的小村子的名字,想着这封信盖上邮戳的那一天,甚至那一刻,那个小村子有怎样白崭而静默的日光。
去青水,是一个再偶然不过的必然。一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名称的小村子,安然地沉寂在北京偌大的喧嚣和华丽中。她工作的小杂志社派她去拍一组小孩子的照片。她查阅了很多资料,听了很多小孩子的猖狂无忌的笑闹声和失意忘形的哭闹声,在一本华丽杂志的小夹缝里面,她看到了青水,和那里的一群安静而且干净的孩子。
在清早动身,浑身解数挤上了公交车,再进地铁,到了终点站之后,上了长途汽车。车在蜿蜒的道路上或飞驰或缓行,鸣笛声很刺耳。柏油路变窄了,终而换做了土路,路的两旁开始有了山的模样的大石头。那些石头越发高耸,终而成了山。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坐在她身旁的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她怀里的小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攀爬座椅上方的行李架,小手用力地向上够着,每一次快要成功的时候,总会被母亲拽下来。多次之后,他开始大哭起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孩子的哭声,空调的低温和间或弥漫的汗的味道充斥开来。车或飞驰或缓行,满满的一车人,却没有一句话。
窗外又过了一座山,灰色的石头山,展开一方嫩绿的青草来,一条小溪蜿蜒其中,有三三两两的低矮的果树,有些随意地随着小溪的流向立着,正绿着叶子。远远地可以看到,前方的天暗淡,似乎要下雨了。路依旧蜿蜒而看不到尽头,渐渐地没了车辆。
到了站的时候,天阴着。乘客们很自如地四散开去,她却开始不知道要往何处去。车站在一个小县城的中央,县城的道路宽阔,更显得两旁的破旧的房屋低矮而且昏暗。长途车开走了,车站只剩下她一个人。
有赶着马车的老汉路过,好心地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她要去青水。老汉哈哈笑着,说去青水的车一天只有一次,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没车能去了。他可以捎上她一段。她感激地道谢,上了马车。
马车很颠簸,沿着山,摇摇曳曳叮叮当当地拽了一个多小时。她听着马脖子上面大铜铃的悠远的清响,看了看表,才晚上六点多,天就几乎全黑了。她安静地坐在马车上面,看着四远昏暗的山。心想着,北京,原来有这样一方土地的。远远地可以隐约看到有低矮的白色平房,坐在马车前面的老汉回头跟她说,到青水了。
她想找小旅店住下,打听了村民,才知道这个小地方是没有旅店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外人来。她有些窘迫地问到了小学校,学校外面的铁门和门槛都很高。她敲了敲铁门,门里面似乎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了去。
光线很不好,她看不太清楚学校里面的样子。只是循着灯找了一间办公室,走了过去,抬头一看牌子,发现是校长室。
校长是个微微宽阔的中年男人,穿戴整齐,面容和善。狭小的办公室却井然有序。她进去的时候,书和灯,全然安静而且整洁。她礼貌地有些繁琐地说明了来意,校长并不多问,放下书,找来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让她给这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一个住处。
老师带她去自己的宿舍。两张单人床,两张漆皮脱落的木制书桌,两把椅子。门后有细长的衣柜。灯并不很亮,但是温馨舒适。老师和同寝室的另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一起把两张床拼合在一起,抬起头笑着对她说,条件不好,还请您多多包涵。她看到那老师被晒得黝黑发红的脸上温暖的笑意,还有那有些羞涩却清澈见底的眼睛。她很真诚地道谢。
她开始打开背包,整理自己的简单的行李。晚上七点多,这个小地方却已然进入夜晚了。老师洗了新鲜的草莓,用小碟子盛着,笑着给她。草莓清甜,有淡淡的酸涩和新鲜的泥土味道。她睡觉的时候,老师把悬在寝室屋顶的灯关了,开了台灯一盏,安静地看书。棉布被褥和床单铺得很舒适,她想着次日的拍摄计划,想着想着,便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安稳地降落在仁川。他给比自己晚着一个小时的父亲打了电话。
十年前,他到过仁川的。那个时候,画家带着还没有长到一米六的细细弱弱的他,走过仁川安静的大街小巷。他们坐在路边的座椅上面休息,看小商贩们推着满车的餐具,边走边卖。他那时只是记得,自己在初到仁川的夜晚发烧了。画家在夜幕中带他去小餐馆喝滚烫的参鸡汤。那鸡汤的味道有点怪,也许是加了人参的缘故,也许是混着餐桌对面画家点燃的一支香烟的味道。但那滚热,让他瞬间想起父亲曾经给他煮的浓热的甩了薄薄蛋花的鸡汤。
他没想过画家还想再回来。十年前的印象已经搜索不到了,一切都是新的。他还想着参鸡汤的滚烫的浓香,一切便也都亲切起来。
他们打了车去首尔市区。下车的时候,他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向司机打听路线,司机听不太懂,便送了他们一份首尔地图。不过上面满是韩文,他们依旧看不懂。
画家执意要住在他们十年前来首尔的时候住的那家小旅店。他们沿着依稀的记忆找到了那家小店,十年的风尘,它不再崭新,却沉静了很多。
刚好有如蝗虫的旅行团扫过,小旅馆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他们和老板说了很长时间,老板终于同意给他们找两间客房,不过也只能是和别的客人合住。画家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他和画家的房间不在一个楼层。画家的房间在三层的中间,他的房间在五层走廊的尽头。他帮画家把行李打点好,并且向和画家同房居住的日本女士道了谢,然后上楼,去找自己的房间。
他先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国的男孩子。他又是道谢,和打点行李。同房的男孩子看着低头收拾行李的他,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个条件很一般,价钱也不便宜的旅店?为什么要带了这么多瓶瓶罐罐在行李里面?他不回答,只是低头收拾着,把睡衣和洗漱用具从包里面拿出来。
房间里面有些闷热。洗了澡,画家找他出来吃晚饭。他们在路边的小餐馆里面点了拌饭和排骨汤,又要了清酒。临近的小烤肉馆有一群韩国学生在吃烤肉和炒年糕。他们围坐在餐馆门口的小桌边,把校服外套搭在椅子背上,边吃边说说笑笑。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接他放学,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给他买了豆腐串串。豆腐串串在铁板热锅上面的煎炸,嗞嗞地冒着油泡,浓香四溢开来。小摊的老板娘很喜欢他,每次都要多给他两串。每次他攥着一大把豆腐串串跟父亲一起回家的时候,总会看到很多刚刚放学的中学生坐在小摊旁边支起的三四张小方桌子边上,把书包放在一边,高兴地一边吃一边谈笑着。
他开始感觉心里暖了,他喜欢了首尔的夜。
回小旅馆的路上,画家告诉他,她不喜欢首尔,明天一早他们就启程去光州,去潇洒园。然后去济州岛。
天亮得很早。早晨的青水,有一种未开启的冰冷的感觉。她披了外套,在小操场一角的水龙头边上洗漱。水很凉,让人瑟缩。她洗干净了脸和手,关上水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她面前站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看到她在看自己,便低头走了。
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被老师领着,从操场后面的一排平房宿舍里面走出来了。很安静,彼此不去打闹。每个老师带了两三个孩子。和她同寝室的老师告诉她,她可以选一个孩子,试着与他交流一下,也许能找到好的拍摄角度。老师还说,昨天晚上,校长已经给孩子们的家里都去过电话,孩子们的家人都不反对她给孩子拍照片。
她看着小操场里面稀疏地散落着的二十几个孩子,发现几乎都是男孩。她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在众多男孩子里面,很安静地低头站着,抚摸着手里一支谷莠子上面,细细的绒毛。她走过去蹲下身子,问那个小女孩,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吗?小女孩低着头,弱弱地说了一声,好。
老师告诉她,小女孩叫千一,三岁了,是这里最小的孩子。
她试着和千一说了几句话,但是没有回答,或者是简单的一个字的听不清声音的回答。她便不再问,只是随着千一一起。她发现千一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她怕千一摔了,便想去牵她的小小的手,但是每当她尝试着这样做,千一都会用力地甩开她而独自跑开。
千一只喜欢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蹲在小操场的墙根边,拔墙缝里滋长出来的稀疏的谷莠子,然后坐上旁边的秋千。她会拔了一枝出来,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上面的绒毛。
她于是懂了,采了一枝谷莠子,递给千一。千一正坐在秋千上面,她会接过谷莠子,什么都不说,一直低着头,把谷莠子垂到地上。秋千前后摇着,毛茸茸的谷莠子一次次地擦着地面。上面的细细的毛渐渐地被摩擦掉了,剩下一根还留着一些残骸的细长的茎。千一会长久地看着谷莠子被磨损零落,然后把那枝细细的茎扔在秋千下面散落一地的绒毛上面。
她看着千一,看着她瘦小的身躯窝在缓缓摇着的秋千上面,头垂垂地低着,看地上零落的谷莠子。两根小辫子像谷莠子一样,细细的,软软的。有时候风会突然吹起,散落的谷莠子便会倏地被吹扫而走。
千一还会把谷莠子放到鼻子前面闻闻,或者放到嘴里嚼一嚼。她一次次地告诉千一,谷莠子是不能吃的,只能用手拿着。每次她一开口,千一就会马上把谷莠子从嘴里拿出来。但是过不了一会,就又送到嘴里面去。她于是从千一手里拿走了谷莠子扔掉。千一会突然大喊起来,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心急如焚地要哭了。老师走过来,笑着对她说,不要着急,就是要一次次地,一次次地,再一次次地告诉这里的孩子们,应该怎么做。
我总是想知道也想让她知道,那谷莠子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不必知道的,因为她自己知道。那是她的世界,她的一切。我们无从走进任何人的任何世界。社交能力和所谓的礼貌让我们习惯给别人一个接近自己的看上去很宽阔的平台。但是我们依旧是我们,不曾也无从对任何人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