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乡，张家川县龙山镇，只是一座小镇。记得大学即将毕业时，我的老师邱树森先生对我真切地说，张家川历史久远，文化遗迹丰厚，要多加注意收集，并叮嘱要对龙山镇进行研究。邱树森先生，是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历史系教授、中国元史研究会副会长，毕生致力于蒙元史、中国回族史研究。
按理，我出生在龙山镇，长在龙山镇，老家依偎在断山南侧，河水绕家门而过，早该对这里的历史有所了解。说来惭愧，小时候，当老年人说起诸葛亮在龙山镇打过仗，我却不以为然，但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神奇的记忆和悠长的回味。工作多年，琐事繁多，每有空闲时间，想起恩师叮嘱，便打开厚重的史册，让记忆显于案桌，诉诸笔端。这些年来，我留意搜集各类史料典籍，关注家乡的神奇传说，与好友进行诚恳交流。
近日，有点空闲，我在新疆哈密做了一次颇费周折的遥望，追寻远去的气息，感受历史的苍凉。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这里发生的一切一次次地停留在我的面前。那些是与天崩地裂的大时代、与军事精英的呐喊和抗争、与政治家的呕心沥血和悲喜结局，曾几何时都与这小小的龙山镇维系在一起。
龙山镇的地理位置，正好处在东西、南北交通的十字交叉点上，这种重要的战略位置为东方、西方经济文化的汇聚创造了条件。这种天造地设的地理位置，造就了中国西北著名的小镇，低矮的房舍，狭窄的街道，每逢农历单日街上热闹非凡，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在中国历史上，这里群雄角逐，战争频繁，是重要的军事关隘。一千多年前，这里发生过让后人扼腕叹息的街亭大战，导致诸葛亮伐魏失败，挥泪斩马谡，被载入千古史册，成为中国名镇之一。
于是，历史的神经与血脉，生命的欢愉与悲戚，将士的呐喊与抗争，商人的狡黠与聪慧，在这里碰撞，交融，呻吟。
二
东西走向的秦岭和南北走向的陇山形成一个倒立的“丁”字，将陇西、汉中与关中三个地区彼此分割开来。北定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统一全国，这是诸葛亮在隆中向刘备提出的最终奋斗目标。当时诸葛亮设想兵分两路，一路“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向宛、洛”，一路由刘备“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直驱长安。就在诸葛亮兴师动众准备北伐时，荆州已被东吴占据，进军路线只有秦川一条，平定陇右，越过关山，问鼎中原。
诸葛亮北伐曹魏，先后有五次。
蜀后主刘禅建兴四年，曹魏的文帝曹丕病死，子曹睿继位，称魏明帝。诸葛亮认为，曹魏政权更迭，新君刚立，是北伐的一个大好机会。于是在建兴五年，率蜀军北驻汉中。离开成都时，诸葛亮慷慨激昂，上疏后主，以时局艰难，劝诫和提醒刘禅认真治国理政，不要满足现状、妄自菲薄，要亲近贤臣、疏远小人，并表示他决心担负起兴复汉朝的重大责任。这道奏章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出师表》。
公元二二八年春，诸葛亮率领十万蜀军从汉中出发，第一次挥师北伐。为了迷惑魏大将军曹真的主力部队，诸葛亮采取声东击西战术，声称由斜谷道进军关中，调遣赵云、邓芝率领少数兵力，虚张声势，由斜谷进兵，自己率主力突然向西北进攻祁山。经过多年艰苦卓绝的训练，蜀军士气旺盛，阵容整齐，北伐进展顺利，曹魏所属南安、天水、安定三郡都叛魏响应诸葛亮，魏天水将领姜维丢弃了母亲投靠了诸葛亮。
街亭，一千多年来一直是郡、县、道的治地，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群雄角逐的古战场。西汉时期，这里是街泉县、略阳道的治地；东汉、三国、西晋、东晋时期，是略阳县治地；西魏、北周时期，是略阳郡治地。
诸葛亮的进攻和得手，一时震动关中，使曹魏政权十分惊恐。魏明帝曹睿说：“昔汉光武遣兵据略阳，终以破隗嚣。先帝东置合肥，南守襄阳西固祁山，贼来辄破于三城之下者，地有所必争也。”魏明帝将街亭之地的略阳城与合肥、襄阳、祁山三城并提，说明街亭战略地位的重要。
魏明帝急忙从洛阳亲自率军坐镇长安，派大将张郃率领骁勇强悍的五万魏军挟带着浩荡雄风，翻过关山，沿略阳川水一路势如破竹，直逼街亭，阻止诸葛亮东进。
街亭关系着伐魏的成败。当时诸葛亮出祁山，屯兵西县，命马谡为前锋，率领高详、王平、张休、李盛、黄袭五员大将，前往街亭阻止魏军西进，争取时机，扩大战果。
这一带自古就是战略要地。
街亭是总扼通向关中、天水、安定、金城的总路口，坐落在一条狭长的川地上，南北二山夹川对峙，两山间宽约二至三公里。略阳川水流经街亭城北，控扼着东西南北的交通要道。这里也是中原王朝从关中前往西域的咽喉要道，两条走廊在这里交叉成一个十字路口。谁控制了这一地带，谁就掌握了战略主动权，是兵家必争之地。蜀军据守街亭，可阻止魏军西进，诸葛亮便有时机消灭上邽魏军郭淮，乘势东进，翻越关山，进军中原，统一全国，实现远大理想。
因此，街亭对于魏蜀两军两国而言，至关重要。东进伐魏，西阻蜀军，关键在于街亭。街亭是钉子，是支撑胜利的战略据点，是插在陇右通向关中的一把匕首。街亭不守，蜀军把魏军阻止在街亭的战略计划将瓦解，东进伐魏的战略设想也将化为泡影。
魏军攻克街亭，陇右局势满盘皆活，后续部队及物资就能源源投入战略大反攻。反之，魏军随时有被蜀军击破最终导致东进伐魏的局面，魏国将受到毁灭性打击。
这样，街亭必然成为战争双方拼死争夺的焦点和取胜关键。
诸葛亮把北伐的希望寄托在街亭，起用他十分器重的马谡前往街亭据守。大军出发前，诸葛亮和马谡谈了整整一个晚上，反复叮嘱：“街亭虽小，干系甚重。倘街亭有失，吾大军休矣！”“魏军出关，必取街亭，断吾咽喉之路。”“街亭是吾根本。”再三叮咛他要严守街亭，务必在要冲之地安营扎寨，引敌于城下，使魏军插翅难飞，待敌疲惫时进行反攻，这样为攻取长安立下汗马功劳。诸葛亮为确保对这场至关全局的街亭之战部署得万无一失，又派将军高详为其翼，屯兵列柳城，派裨将军王平、督将军李盛、黄袭、张休等随马谡直赴街亭，阻止魏军西进。
马谡和王平带领人马杀气腾腾地来到街亭，急忙查看了地形，对王平说：“这一带地形险要，街亭南边有座山，正好在山上扎营，布置埋伏。”
王平提醒他说：“丞相临走的时候嘱咐过，要坚守城池，稳扎营垒。在山上扎营太冒险。”
马谡没有打仗的经验，自以为熟读兵书，根本不听王平的劝告，坚持要在街亭南面的南山上扎营。南山高四百多米，东高西低，向北可以望见街亭，北边是略阳川水，向东可到关中，向西可到金城，向南可到天水、巴蜀。登上南山，能将敌军阵地尽收眼底。
王平一再劝马谡没有用，只好央求马谡拨给他一千人马，让他在街亭西面的榆树一带设置伏兵。高详带领部分士兵到列柳城驻扎。列柳城在张家川县四方乡连合村，距街亭六公里，前有略阳川水，后有连柯山，可通天水，是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古城遗址至今可辨。
在将兵营安扎在南山上这一刻开始，马谡把自己和一万多名蜀军放到了一座巨大的悲剧祭坛上，只能用自己喷涌的热血和强悍的生命作为代价。弹丸之地的南山，一场力量悬殊、根本无法打赢的战争，结局是无可逆转的。
到了这种地步，战争的结局只能是个仪式而已。仪式或早或迟总得要走过场的。魏军出现在南山阵地面前。紧接着，潮水般的魏军将南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人数占优势的魏军，在天时地利上明显处于优势，其战略作用是把蜀军分割成彼此孤立的两块，至使列柳城方向的蜀军首尾不能相顾，始终处于被动挨打和岌岌可危的境地。
围而不打，双方沉默着，这种沉默显得阴险和不祥。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水是生命之源，魏军切断了南山上的水源，蜀军在山上没了水，时间一长，蜀军军心大乱。由此引发的疯狂冲锋开始了，处于劣势的蜀军，只能背水一战。蜀军在马谡亲自督战下，团营轮番投入冲锋，魏兵摇枪射箭，一阵呐喊，又把他们赶回山上。他们好像一群囚犯，硬着头皮冲向魏军的大营，顿时尸骨遍野，头颅成山，血流成河，不是惨烈的两军决斗，而是魏军将士野蛮而潇洒的杀人表演。
失去理智的冲锋使士兵感到无比恐惧和绝望。与其曝尸荒野不如自己捡条活命，于是逃兵出现了。他们遁迹山间小道向西逃匿。初战半天，蜀军伤亡惨重，逃亡颇多，剩余的士兵军心涣散，攻势日衰。
进攻，几乎一蹴而就。张郃看准时机，发起总攻。蜀军兵士纷纷逃散，马谡禁也禁不了，最后只好杀出重围，顺山势向西逃跑。张郃率领众将紧追，当马谡逃到榆树时，王平急命兵士拼命打鼓，装出进攻的样子。张郃怀疑蜀军有埋伏，不敢逼近他们。王平整理好队伍，不慌不忙地向后撤退，不但一千人马一个也没损失，还收容了不少马谡手下的散兵。
在上邽视察工作的郭淮，从清水西北方向率领大军到张家川大阳，进攻列柳城，高详大败。
街亭失守，使蜀军失去了重要的据点，又丧失了不少人马。诸葛亮为了避免遭受更大损失，被迫退兵，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又被魏军夺回，第一次北伐宣告失败。随后，诸葛亮又率军发动了四次北伐曹魏之战，但都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量变积累历史，质变分割历史。街亭之败，使诸葛亮失去进取中原的据点和有利形势，决定把人马全部撤退到汉中。事后，诸葛亮以统帅身份，主动承担责任，上疏后主，自降三级，忍痛依法处死了马谡。这便是家喻户晓的“马谡失街亭”、“挥泪斩马谡”的故事。
街亭，笼罩着一片惨淡抑郁的悲剧氛围。
三
诸葛亮北伐曹魏之战，是由弱者主动向强者发动的一场战争。但在这场战争中，诸葛亮指挥的蜀军曾给魏国造成了威胁和震惊，却因用人失误和客观条件限制导致失败，这里有双方力量对比的问题，又有谋略的运用问题，其中的经验和教训，有许多借鉴的价值。
历史学家从来就是一群浅薄而势利的观众，他们喜欢看热闹，总在总结前人的一场战争时，往往分析前因，指点作战方略，习惯在地图上画来画去，把胜负的因果关系演绎成一道无懈可击的方程式，好像自己也是军事谋略家。读到这些命题，我只能叹息一声。当我们感叹人类文明进步时，理性已经要求我们回过头来，省视古人足迹，检讨历史大舞台上各色人等表演的精彩与否，以有利于未有穷期的历史正剧的幕启幕落，深化拓展。
黎民百姓的苦乐，君主社稷的安危，家国天下的兴亡，是每一个人的天职。在中国人眼里，诸葛亮的北伐，是正义战争。只有唐代吕温在公元七九八年所著《诸葛武侯庙记》中说：“向使武侯奉主之命，告天下曰，我之举也匪私刘宗，唯活元元。曹氏利汝乎？吾听之。曹氏害汝乎？吾除之。俾虐魏逼从之民耸然感动，然后经武观衅，长驱义声，咸洛不足定矣！奈何当至公之运，而强人以私。此犹力争，彼未心服。勤而糜获，不亦宜哉！”吕温指出诸葛亮北伐是私于刘氏，并不是黎民百姓，这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是难能可贵的。
千百年来，人们把失街亭的责任往往归咎在马谡身上。我以为，失街亭的责任应由诸葛亮来承担。
诸葛亮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小心谨慎的一流人，指挥若定、用兵如神，是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神人，应该说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光荣，他周围一定会有大批追随者，不但能掐会算，而且善于用人。其实，只要我们搞清了诸葛亮用人的种种教训，才能了解他为什么让马谡前去守街亭。
决定事业成败的关键因素是人，政治路线确定后，干部起决定作用。诸葛亮在《后出师表》中要亲贤臣、远小人，向后主刘禅推荐了七位良世贤臣、国家栋梁。除了张裔一人是本土蜀中人外，其余的郭攸之、费祎、董允、向宠、陈震、蒋琬全是追随诸葛亮的荆州人。在小集团利益的驱动下，像魏延、马超、廖立、彭羕这些雄才大略的英雄人物，统统靠边站。诸葛亮这种用人的亲疏，心胸狭小着实让人惋惜。
魏延，堪称一流上将，远在张郃之上。他受命镇守汉中，曹魏不敢轻举妄动，魏延设计出子午谷，射杀张郃，在与杨仪的火并事件中丧身，背上了千百年来的“叛逆”罪名。
马超，曾被刘备称赞为“信著北土，威武并昭”，在诸葛亮手下，郁郁不得安生，终年四十七岁。
廖立，在蜀汉是与诸葛亮不分上下的杰出人才，因评论刘备舍弃汉中南争三郡几丧一州的教训时，蒋琬向诸葛亮打了一个小报告，结果廖立终老林泉。
彭羕，由于“诸葛亮虽外接待羕，而内不能善，屡密言先主，羕心大志广，难可保安”，使得刘备借故将彭羕贬为汉阳太守，后又被马超密报关进了监牢，不久被杀，时年三十七岁。
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怜的民族。有了英雄，不善于用其所长，是没有希望的堕落之邦。在冷兵器时代，英雄离不开战场，离不开决斗的舞台。
按理，在人才奇缺的蜀汉小国，珍惜人才是上等策略，但人才浪费实在惊人，这与诸葛亮用人的指导思想有很大的关系。可能是诸葛亮身体比较结实，精力过剩，还是大权在握，有点得意，连小吏整理的账簿也要亲自处理，整天累得要命，汗流浃背，晕头转向，“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指出：“魏足智谋之士，昏主用而不危。故能用人者，可以无敌于天下”。这是对蜀汉亡国魏晋一统天下的最好评价。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关羽失荆州，刘备走白帝都是不争的历史事实。刘备用毕生的经验教训告诫诸葛亮不可轻视武功，要他谨慎使用缺乏战争实践的人，以防酿成大错。马谡是三国时候荆州襄阳人，深得诸葛亮的喜爱和信任。马谡连任几任县令和太守，很有成绩。当诸葛亮征南中时，把马谡越级提升为他的丞相府参军，作为高级参谋，经常跟随诸葛亮的左右，和他一起商量军务大事。
马谡对诸葛亮是十分尊重和感激的，他做随军参谋时，屡出奇谋，克敌制胜，竭尽全力帮助诸葛亮规划战略战术。诸葛亮十分敬重他，行军打仗，二人常常促膝长谈，彻夜谋划。针对南人难以驯服的特点，马谡提出了“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策略，建议对南中的少数民族不宜仅用武力压服，而应用严明的军纪，用正确的政策，使他们口服心服，如果只是压服，后患是无穷的。诸葛亮按照他的建议，对南中的少数民族首领孟获，采取了“七擒七纵”的攻心战术，使孟获成为蜀国在南中地区的忠实地方官，南中地区成为蜀国的重要兵力和物力的供应区之一。针对蜀国“兵马疲蔽”，民怨沸腾，马谡提出“只宜存恤，不宜远征”的休养策略。北伐前夕，靠马谡的计谋，诸葛亮成功地离间魏国曹睿、司马懿君臣，为北伐奠定了胜利基础，才使得诸葛亮败夏侯，收姜维，破羌兵，灭王郎，紧接着连克南安、安定、天水三郡，曹魏举国震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