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秦腔，要用生命的底音。那吼声震得鸡飞狗跑，野兽畏惧，天地震惊。这声音是带铜质的，是经过肆虐的风沙打磨过的。这声音还是带血丝的，它从吼唱者的肺腑发出，磨烂喉咙，因此，有一种悲壮肃杀的气势。
秦腔的气势、气派、悲凉、哀狂都很十足，是西北苍凉的土地、人民、高山、流水。江山迭替，世纪嬗变，只有世世代代的农夫默默地生活。
西北人唱秦腔给人的感觉是肝肠寸断，如泣如诉的那种效果，西北人讲话又硬又吼，说也是吼，吼也是说，宛若西北人的风格：慷慨、激昂、愤怒、不平。再小的地方也用足生命底气，总是“高八度”，总比别人高两度。情感热烈而沉毅，生性刚毅而粗犷。争强好胜，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慷慨任气，急人所难。弥漫着政治家和军事家的气质，雍容大雅的贵族气息，威严大度的帝王气象。
秦腔是气：正气、义气、怒气、豪气，充盈天地之间。莽莽苍苍的，一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空旷寂寞，仿佛万年千年郁结在心头的愁苦，一朝扬眉吐气，朝天而歌，也还是苍凉。风是凉的，山是凉的，只有声音是热的，胸膛里那颗心也是热的，真想要热了这荒山野地。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其实，秦腔也有婉转，也有柔媚，也是西北所独有的。这是西北女性的妩媚，它有一种霸悍之气，一种粗粝之气。这是赤足走在戈壁沙砾的一种大方，一种本色，没有矫揉造作，也不故弄风骚。因此，秦腔是山，哪怕纸醉金迷，骨子里也透着心寒。哪怕儿女情长，心里终归是寂寥的，掩也掩不住。
生活气息和乡土色彩浓厚，针砭时弊，嘲讽恶人坏事，对被压迫、被损害者表示同情，给观众以有益的启示。
秦腔，只有西北人的发音才有如此的派头。秦腔孕育了他们的勇敢与剽悍，茫茫高原赋予了他们的豪迈与气质。
四
秦腔只合苍凉厚重的黄土高原，原不合江南小巷的曲曲折折。
《诗经》里的“国风”不少篇章，是最早的秦腔。秦代李斯的《谏逐客书》中说：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叩缶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秦腔，张扬着秦人、秦地的精魂，它是《诗经》中的秦风，是大秦特有的苍凉悲壮、慷慨激昂之声。甘肃和宝鸡一带的秦腔，即“西秦腔”，又叫“甘肃调”。秦腔原本是先秦的人们为周室牧马时，隔山相呼，隔沟而喊。我以为，秦腔的发源地应在甘肃张家川一带。这里自然环境空旷渺茫，人们为生存而形成的刚劲性格，以至妇女“亦渐雄风，皆勇于公义”。
秦风是一种少见的悲壮慷慨的情调。这种苍凉悲怆的腔调，在漫长的年月里，秦人吼着苍凉悲怆的“秦风”，一边养马一边与戎狄征战不息，越过关山崛起在关中。
苍凉悲壮的“秦风”，是秦人筚路蓝缕的血泪奋斗史。《无衣》中慷慨从军，共同御侮，同心协力，并肩战斗；而《蒹葭》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热血的沸腾和含泪的苍凉，这便是秦人的实际生活。
秦昭王邀请赵惠文王在渑池举行友好的会见。蔺相如在侧，他说：赵王听说秦王善为秦声，请秦王奏缶，以相助乐。高兴时唱，悲愤时吼，久而久之，形成一种腔调，形成一种音乐艺术，形成了最初的秦腔。
在那个时代，有种类似于秦筝但却为击奏弦鸣乐器的筑，在秦地非常流行。其颈细而肩圆，形始如筝，后又有似琴的；初为五弦，后又有十二弦和十三弦的。筑的演奏姿势是，右手持竹尺击弦，左手执器或以手指按弦。这种乐器，演奏起来声音慷慨激昂，秦始皇及秦人非常喜欢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是，秦始皇常常召见天下击筑的高手，举办音乐会。这才有了高渐离借演奏筑的机会接近秦王以筑击杀嬴政的故事。
秦人是秦腔的基本观众和虔诚的票友，秦腔是秦人的心声传诵和性格写照。秦人在生活实践中把秦腔艺术不断推向高峰，秦腔在历史发展中活跃着秦人的文化生活，激励着秦人的斗志，使秦人不断创造和夺取辉煌。秦人是离不开秦腔的。秦腔是属于秦人的，也是属于全人类的。秦腔是秦人的灵魂，也是全世界的文化瑰宝。
这种慷慨激越的底蕴，血气贯注的韵致，雄浑豪放的风貌，朴质淳厚的风味，让人血气动荡、热耳酸心。
“感悲音而增叹，怆憔悴而怀愁。”秦汉时，长安城中，关西大汉击节而起，慷慨悲歌，声震寰宇，吼的就是秦风。汉代官僚文人家庭常畜有倡伎，并时常进行自娱性的歌舞演唱。杨恽是丞相杨敞的儿子，司马迁的外孙，官封平通侯，官至郎中令。他被人诬告语言不检而免官为庶人，他写了一篇《报孙会宗书》：“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
秦腔的慷慨和悲伤，归结起来说，在于它是极复杂的中国文化人格的集合体。唐人称秦筝为秦声。公元七五三年，五十二岁的李白带着第三任妻子南下逃往安徽宣城，登山临水，寻幽访胜。有一次在敬亭山上，听到一位胡人吹笛，当笛子飞出熟悉的秦声，他老泪纵横，写下了一首《观胡人吹笛》：
胡人吹玉笛，
一半是秦声。
十月吴山晓，
梅花落敬亭。
愁闻出塞曲，
泪满逐臣缨。
却望长安道，
空怀恋主情。
李白从这笛子里听出了秦声的苍凉淳朴的艺术韵味，读着李白的这首诗不难感悟到，这笛子唤起了他在长安多次听过的《梅花落》和《出塞曲》，他竟然对秦腔也抱有终身的伤感。
你看，李白身后就闪出了岑参。公元七六〇年，他端起满满地一杯酒，欢送外甥萧正去京城：
汝不闻，秦筝声最苦，
五色缠弦十三柱。
怨调慢声如欲语，
一曲未终日移午。
红亭水木不知暑，
忽弹黄钟和白纻。
清风飒来云不去，
闻之酒醒泪如雨。
汝归秦兮弹秦声，
秦声悲兮聊送汝。
比李白、岑参早一点的骆宾王，关于他的归宿，引得人们争相考证，关注着他的去向。我们小时候都学过一首诗——《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是骆宾王七岁时写的。武则天统治时期，他因贪污被贬为临海丞，到扬州，帮助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他写过一篇著名的《讨武曌檄》，词锋锐利，气势不凡。武则天看了，也感叹不已：这是宰相的过错啊，这样的人才，怎么早没发现呢！
失败后，骆宾王便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已经被杀，有人说他出家做了和尚，后来又说在一个夜晚，两人在灵隐寺相遇，还对了诗。第二天天亮，宋之问想再向老和尚请教，找不到老和尚，有一个人悄悄告诉他这是骆宾王。“寂寥伤楚奏，凄断泣秦声。秦声怀旧里，楚奏悲无已。”这首《江南赠宋五之问》，在我看来，骆宾王、宋之问两人早就相识。但对骆宾王来说，宋之问人品不佳他早就听说过：他曾谄事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和太平公主，出卖救命之恩的张仲之，还剽窃外甥刘希夷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甚至为了灭口还将外甥置于死地。对这种人，后代文人怎么能让骆宾王轻易去信任一个人品极差的人呢？他们编造了这么一个让后代文人竞相猜想的故事来。
终于又想起顾况、白居易、柳中庸、刘禹锡他们了。“秦声楚调怨无穷，陇水胡笳咽复通。”（顾况《筝》）“楚艳为门阀，秦声是女工。”（白居易《筝》）“万松亭下清风满，秦声一曲此时闻。”（刘禹锡《伤秦姝行》）在我们辽阔的土地上，让这样的文人能产生伤感的秦腔，总应该映衬他们的苦难艰辛与沧桑。苍凉的秦声能使人们产生慷慨激昂、愤怒不平，这是秦腔的使然。
一0六一年，年轻气盛的苏轼出任凤翔府签书判官，处理完一天的业务后，漫步在一望无际的雍川塬上，聆听着西北大汉迎风吼唱的秦腔，远眺巍峨的关山，寻觅着遗落在黄土中的秦砖汉瓦。苏轼梦回秦汉，追思大唐，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
汤显祖确实是文章好手，在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紫箫记》，他用传奇般的手法，把爱情婚姻、封建权贵、梦魇官场张扬得滚滚滔滔，成为世界级的戏剧大师。
明代万历年间，时任南京礼部主事的汤显祖毅然上疏，抨击朝政，这就是震惊朝野的《论辅臣科臣书》。汤显祖揭露黑暗，指责皇上，抨击宰相，被贬为广东雷州半岛典史。一五九八年，汤显祖给吏部递了辞呈，他也不等批准，就回到家乡，潜心创作。
刘天虞是天水人，我的家乡正属其中。他担任潞安知府，后来贬到岭南做官，身边一直有三个秦腔班子。一六0二年，刘天虞从岭南回老家途中，特意绕道一千多里，到江西临川看望汤显祖，两位老朋友促膝长谈，谈论秦腔，三天后握别，汤显祖以诗相送，他欣然写道：
秦中子弟最聪明，
何用偏教陇上声。
半拍未成先断绝，
可怜白头为多情。
汤显祖去世三十二年后，孔尚任诞生了，他因《桃花扇》而长存。一七0七年，平阳知府刘启邀请他到临汾纂修《平阳府志》。在元宵节当天，孔尚任观看了当地的民间文艺活动，写下了《乱弹词》：
秦生秦态最迷离，
屈九风骚共奉知。
莫惜春灯连夜照，
相逢怕到落花时。
秦腔，说到底，是人类的精神和生命在一种文明层面上的代代传承。在这一点上，汤显祖、孔尚任他们都是很清楚的。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