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无数商旅乘坐轻便的帆船在烟波浩渺的大洋上航行,许多人横遭海虱、猛龙、飓风和滔天巨浪的袭击,不幸葬身鱼腹,殒命失财。但遥远的港口从不缺乏来自大陆另一端的船队,即使各国的民众仿佛生活在迥异的世界里,身处彼此无涉的时间河流之中。随着唐朝人范鹄的狮子舶驶离婆国伽蓝洲,闯入莽莽荡荡的印度洋,我的好友范湖湖开始遇到诸多难题。伟大而谦逊的学者托勒密曾说,这片海域分布的岛屿多达两万以上,居民的数目实难统计。当太阳运行至双鱼宫和处女宫,印度洋终日怒吼,直到日晷移入射手宫它才平复下来。范湖湖查阅了大量古代叙利亚人和近代法兰西人的文章著述。整整一年,他颓然往返于住所和文津阁之间,埋首研究冗繁的卷帙。年轻学者翻开雅库特·伊本·阿赫达拉·鲁米十三世纪初编撰的《地名辞典》,废寝忘食地考证久已消失的名字,偏执狂般在黑夜里追踪觅影,结果并未比学问高深的前辈们懂得更多。他唯一的收获,是借助唐人、波斯人,以及阿拉伯旅行家们真假难辨的游记,证实中国船和大食船在航线上有少许不同——从印度南端至马六甲海峡一段,阿拉伯人总是紧靠天竺、缅甸的蜿蜒海岸前行,唐舶则横越大洋,从海峡直接驶向锡兰岛,足见国人的技术更高明,是当之无愧的航海先驱,但在沿路诸岛他们既没有看见大腹便便的浑黑巨汉,也没有遇到肌肤白腴的裸体美女,《辛巴达历险记》所述的奇人怪事,我国水手闻所未闻,那些幻想家的凶焰似乎只在另一片大洋上熊熊燃烧。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三下午,范湖湖步行前往文津阁借阅图书。唐代京城的幻影混在现实世界的游丝间若隐若现。他没留意无数亢奋的乌鸦竟冲上苍黄天宇,组成五环形状。时值午后两点,大气闷热曚昽,柏油路面蓝光闪闪,远处的电视塔宛如一道灰锡色天幕上的细长水印,即将溶化在注满混浊阳光的大烧杯里。两张废纸飘飘悠悠,越飞越高,似乎要作环球旅行。十几个汗流浃背的男人正同心协力推着抛锚的公共汽车。遍布宽街窄巷的一款怪兽玩具,让范湖湖疑窦丛生,误以为是外星生物入侵地球。然而,城市多条主动脉两侧,特警、武警、交警、骑警、片警、协警、便衣警察,以及佩戴袖章的安保人员组成忠贯日月的青纱帐,他们连同空无一物的宽阔道路使范湖湖认识到,社会主义事业坚如磐石,国家元首的车队即将从他眼前打着双闪急速驶过,驰往雾霭的无尽深处,以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毅勇玩了命追寻那兴邦富民的伟大真理。
转到偏街,看见文津阁,范湖湖的腿脚才终于轻快些。借阅处的姑娘当天特意别了一枚七色花胸针。但他情绪低迷,始终没抬头瞧她一眼。这跟平常大相径庭。要知道,范湖湖躲躲闪闪的目光,曾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多少仅适合写进香闺日记的隐秘欢愉啊。
阅览室空空荡荡,七八只陈年换气扇喤喤作响,搅动稠密的空气。文津阁内读者稀少,唯有几个偷闲躲静之徒常年逗留不去。范湖湖博士觉得,这座遭人遗弃的图书馆与其说是保存知识的冻肉库,不如说是烧埋思想的公共陵园,因死者众多而灵场寂寂。他还把它想象成一大片既不增加也不减少的废墟,周围是成群高度近视的拾荒者,在学术的寒冬下,他们焚稿燃糠,围着火堆取暖。
“赵小雯,”某个中年妇女的叫喊声冲破宁寂,震碎一片悄悄晕开的阳光,“来我办公室一趟!”
范湖湖没意识到,这是他首度听闻姑娘的芳名。赵小雯拨弄着指间的魔方,不理睬妇人的尖厉狂嚷,仿佛她是世尊所说的一副枯骨,是我国特殊体制的特殊生物现象。跟往常一样,姑娘接过索书单,低头填写一连串神秘号码。忽然间,她凉暗的乳沟以惊鸿之姿呈现在他眼前:圆润、细腻、完美无瑕。目击了神迹的年轻人浑身一震,如梦初醒,游荡体外的三魂七魄纷纷归位。我们不必怀疑,范湖湖在一刹那所感受的至乐,几千年来一直无法用凡间的言语加以描述。总之,面对她日光勾勒的晶亮侧影,他畅饮了摄魂夺魄的欢悦,并且激动地相信,她正是雷诺阿笔下近乎透明的性感少女,冰凉似镣铐的无形袖套,将成为她赤裸娇躯唯一的装饰。假如他是一个肆无忌惮窥视姑娘乳沟的隐身人,他会非常愉快。然而,很不幸,他狂烧的爱要得更多。范湖湖不无痛苦地想,他和赵小雯之间必定隔着亿万光年,所以他才不得不离开,才不得不忍受孤独的戕害。
其实,无论范湖湖或赵小雯,两人均无从洞晓,他们在氛围诡异的历史研究所曾有一面之缘。老花眼的爱神就是那个时候,向这对男女胡乱发射小金箭的。当姑娘走向通往藏书室的旧旋梯,看见窗外早早露脸的云朵般全无光泽的白月亮,竟尝到一阵悲哀,仿佛什么东西永远遗失了,仿佛任何事物皆难以持久。姑娘的香味仍充溢房间,令范湖湖骨酥魂醉。年轻人将它深深吸入肺腑,想牢记它,好向艳眉请教其奥妙。几分钟后,赵小雯回到旋梯顶端,捧着范湖湖想借阅的大堆资料,包括竖排繁体的《蛮书》、《海语》、《诸蕃志》、《萍洲可谈》、《岛夷志略》、《星槎胜览》、《西洋朝贡典录》和《南海寄归内法传》。冰冷的书册使姑娘冒汗。她再次认真清点,确保并无遗漏。唉,两分钟时间对范湖湖来说太久了!他迟疑的激情像颗质量不足的白矮星,在冷寂深沉的黑暗里渐渐熄灭。年轻人放好史籍,奔向三楼的外文室,去查阅近来他视若珍宝的《关于考证强大王国古迹和奇迹之书》、《阿拉伯天星座标》与《梅尼佩航海记概要》。往后两天见不到赵小雯的前景猛然给了他沉重一击。
与今世学者范湖湖不同,唐人范鹄踏上香料之路,没工夫为某港某城的名称费心劳神,更无暇思考爱情为何物。除了中国人,尚有印度人、阿拉伯人、波斯人、叙利亚人、阿比西尼亚人,以及东南亚诸国的使节和商贾在漫长的航线上来来往往,他们乘坐的渡海大船包括波斯舶、西域舶、狮子舶、南海舶、蛮舶、昆仑舶、西南夷舶、婆罗门舶等等不下几十种。然而,因伊本·泰伯礼一路跟他争论各式天文地理问题,范鹄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知识的巨涛狂澜而非现实的海洋上航行。波斯人说,大地呈球形,能像磁铁一般吸引沉重物体,表面还包裹着一层层如同蛋清的空气。
“太阳是颗巨型火球,”伊本·泰伯礼伸出右手食指,戳向天空,“大海是它一滴眼泪……”
波斯商人列举种种美妙证据,诸如月盈月亏、北极星的高度变化、晷影长短和城市方位之关联,迫使范三郎放弃流传久远的方圆学说。南朝人何承天认为日月星辰可运行入水,算学博士李淳风相信乾坤如盘,但他们设想的天地形状,与伊本·泰伯礼所述大不相同:前者是半浮半沉的熟鸡蛋,后者是湿乎乎的生鸡蛋!波斯人宣称,世界大陆形似海龟,中国和大食的居民生活在龟腹,而南端四分之一的地带——即这头畜生的右鳍——因天气酷热而人迹罕至,深远的尾部是根本无法居住的荒野。范鹄之所以没发狂,全仗他幼年反复阅读《山海经》。伊本·泰伯礼说必须专设一门学问研究女人。她们无比神秘,脑子经常坏烂,姣好的脸蛋招风惹火,香艳的肉体比恶魔易卜劣斯的任何手段都更易引人堕落:我们无法上天堂,无法下地狱,除了她们容许男人进入的地方,我们哪儿也不想去。
另一个沧溟衔日的傍晚,伊本·泰伯礼谈到全世界的深海大洋。“印度洋绕着中国、新罗、哈扎尔和拜占庭的背面,与叙利亚西边的大海通连!”证据是此处的洋面漂浮过锡拉夫的船骸。范鹄感佩波斯怪客学识惊人,足以比肩开元年间辞世的一行和尚。
“当正午的日头照射扬州城,”伊本·泰伯礼目光炯炯,言狂意妄,脸上的皱纹骤然变深,“大食国最西端还是上半夜啊!”
波斯商人告诉范三郎,印度智者稔知天转是地转所致,他们创设阴阳历,撰写诡秘的《梨俱吠陀》,将行星的轨迹和世人的命运混为一谈。伊本·泰伯礼疯子般阐释恒星的性质、宇宙的深邃袤远、女子的狡猾可爱,把人类的微不足道及其荣享的中心位置,统统归功于真主的全知全能。为证明他并非妄想,波斯商人说,在一座笃信安拉的辉煌城市里,朝施暮戮的总督握有一套该城模型。居民若不纳捐交税,他便破坏微缩的河堤,致使真实的河流决堤泛滥,淹没两岸的农田房舍。除非人们乖乖补齐税款,否则大水不退。此乃盐贩之子伊本·泰伯礼亲眼所见。后来,波斯人不再炫耀学识,越接近终点越显恭虔,发言总是以“信赖真主”起头,以“赞美安拉”结尾,总是坐在鲸骨制成的椅子上频呼“向先知求助”。印度洋的飞鱼时时掠过船舷,它们长相极丑,是深海巨灵游近的不祥先兆。大洋里生活着长达两百尺的海兽,尾鳍足可拍碎岛礁。全体船员必须奋力擂鼓才能将其轰跑。
巨鲸整日搅动海水,前往锡兰岛的航程极为颠簸。范鹄不得不减少走动以避免眩晕。船舱内堆放的死鱼烂虾令他作呕,摇晃的吊床使他感到大海将倾,大命将泛。烟愁雾结的夜晚,男人梦见了裴月奴。她双目喷火,化成一条吐信的毒蛇向他进攻,不一会儿又变回妖媚的舞姬,边唱边跳,全身金光闪闪,粟特人的红唇娇艳欲滴,樱桃小嘴接连蹦出含混不清的外乡话。范三郎恨得乱叫乱嚷,泡沫似的星唾狂喷猛溅。船工们闻声赶来,看到东家两眼圆睁,阳物挺立,双脚乱踢乱蹬,纷纷说是狮子舶正驶近一艘沉船,引来溺死鬼作祟。谙练通达的吕掌舵不难洞悉这是男人多年走马章台、嫖娼宿妓而沾染的各类夙疾的可恶后遗症。老头子命水手按住范鹄,防止他弄伤自己:男人牙关紧咬,抽筋的两腿互相绞缠,好像拧麻花,大力士也扳不动。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捆个结实,应付差事般念完一套船员间流行的驱邪咒语,便各归各位,丢下他不闻不问了。
清醒后,范鹄百骨酸疼,四肢无力。他像个恶贼一样绳缠索绑,头顶浇了一瓢水。甲板上船缆静卧,穹隆晃眼,男人第一反应是他已命归黄泉。从创世之初累积至今的疲惫,使他欲望全无,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漂亮女人都没法激励他重返阳间。桅杆前,日头如哨兵一般守卫晴空,停在大海发暗的深渊之上,火花迸射,可怕凶残。大伙轮流上阵帮范三郎止吐。波斯人伊本·泰伯礼喂他吃生橄榄,老掌舵狠掐他关内穴,几名水手用罗盘压他脑袋和脚腕,说磁力会助他复原。不久,男人通身涂了薄荷油,肚脐贴了麝香,鼻孔塞入生姜,每个时辰喝一回醋。他拼死反抗,曲意逢迎,勉强挤出干巴巴的笑容,不惜以束腰为让步条件,方逃脱被一种祖传秘方灌肠的可耻下场。然而,晕船的体验使范鹄承认,大地确为球形。航行的狮子舶仿佛处于一座穹顶中央,四周的万顷碧波缓缓沉落,汇入深不可测的鸿沟巨壑,以充填贪得无厌的大裂缝。横无际涯的海洋从未如此令人恐惧,让他觉得孤寂难忍。直到陆地从远端跃出,天边闪光的圆弧才逐渐入鞘,平静大海才不那么险恶狰狞。
船队抵达锡兰,因码头泊位已满,唯有在港外投锚。众水手乘小舟来到岸边,停桡系缆,赶着沙蟹登岛。吕掌舵派人去向沉静的岛民求购苏木汁:航海者若遭青竹蛇咬伤,它是最佳解药。锡兰山高耸云天,岭嶂之下日淡烟浓,处处一派蛮荒景象。无数飞鸟环绕庞大的山体翱翔。天竺的婆罗门僧众说,人祖阿丹曾登临此山,脚印深嵌于峰顶,宛如一道永存的闪电,另一只脚踏入海中,两足之间相距五六天路程。他用几片天堂的树叶遮羞,它们枯萎后,即被大风吹向印度。锡兰有一尊纯金佛像,重量非同寻常:它是用几百年来娼妓们捐献的缠头资熔铸而成。范三郎出海前听说,狮子国礼乐废弛,道德沦丧,此间的赌徒臭名远扬。它以大象和金州银城著称,但广陵商人并没见到他预想的诸般场面。当地的山民脑袋长,四肢短,人人戴大耳环,讲话如同打呼哨,男女老少一律裸形赤体。传说他们盗窃释迦牟尼的袈裟,惹得佛祖大发雷霆,立下“穿衣者必烂皮肉”之誓,这伙倒霉蛋只好千生万世光着屁股讨生活。所以棉麻纱绢在该国一点儿不吃香,铁器却极受欢迎,可换取水晶石或金刚砂。另外几座小岛散落八方,人们每天吃山芋和芭蕉度日,拿砍刀把流里流气的公猕猴劈得稀巴烂,跟南来北往的客商同席共处,向其索取稀罕器物。范三郎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偏远洪荒之处还有人居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充满干劲,仍渴望交流,会因为一点点蝇头小利而争执不休。海港周围见不到释门弟子,倒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景教寺院,住着个神悲意惨的老修士。数百年间,梵僧来震旦弘法,华僧赴西天取经,大多经过锡兰岛,该国为东方的僧人提供便利,向汉地输送佛物佛像。空气里充溢着幽寂的回声,直至永世无穷。范三郎脱离了日常烦恼。他尤其感叹,即使在丛林边缘的荒凉乡市,在大乘灯禅师不辞辛劳的礼佛故道上,仍不乏唐朝商旅的踪影,而且有几个人岂止见过他,还晓得他来自广陵县,扬州的相好唤作裴月奴。范鹄很纳闷,想不起这帮朋友结交于何时。他们穿戴不甚讲究,为首的大汉仪容魁岸,阔面方唇,犹似一员武将,给人的感觉是刚刚才摘下兜鍪,脱掉铁铠。他黑黝黝的大脸布满瘢痕,奓开的胡须闪着青铜光泽。如果两肩再高些,并扣上一顶金线乌纱帽,他就跟画中凶神恶煞的钟馗一模一样了。范鹄看见此人时,他正在指挥船员搬运几十筐红宝石精矿。它们是以等重的柑橘从岛民手中换来的。该头领姓郑名万乾,祖籍登州黄县,累世为商,兼通麻衣相术。十年前,他首次带领伙伴去波斯大食跑生意,现今已轻车熟路,彼国之事无不了然于胸。
“在南海做商贩的本朝人论千论万,”登州汉子说,“像我们这般一直驶船到大食,却也不多!”
伙伴们相信老郑面庞上隐隐约约的皴皱其实是些阴骘纹,不仅会让他连富三代,还能泽及朋党。郑万乾貌厚辞深,办事时像狐狸,发怒时像黑熊,酒醉时像匹马,酣睡时像头猪,然而众好友谁也没料到,若干年后男人暴卒时竟完全像条癞皮狗。他们所乘的唐舶堪称庞然巨物,是用钦州乌婪木修建的一座海上市镇。船身以榫合平接法营造,有十余间隔板极厚的水密舱,共分四层,可搭载七八百人。平日水手们在船上养鸡养鸭,辟圃种菜,凭借如林的硬帆与左右两舷的披水板昼夜航行。唐舶桨大似椽,舵长五丈,桅杆均能倾斜,其纵帆可随意旋转,堪驶八面风,所以速度奇快。唯一的缺陷是船体太过庞大,难以穿越阿曼沿海的漩涡谷和暗礁群,到马斯喀特港补水,更无法沿着阿拉伯河逆流而上,沿幼发拉底河——唐人所称弗利剌河——深入富庶的内陆平原区。因此,郑万乾通常在波斯南部的锡拉夫港停靠,先卖掉一部分货物,然后改搭小船前往巴士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