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一个年轻女子出了帐,站在门口,倒握双手,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袅娜而悠闲地信步向前走去。
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叫东歌,她的血管里流淌着匈奴最高贵家族的血液,她是绿月和狐鹿姑的女儿,是狐鹿姑的长女。十岁时候,东歌就被送到月氏国外婆跟前,中间回来过几次,都是小住一两个月,就被接走了。这次,她被绿月和狐鹿姑接回匈奴,不打算再去月氏国了。因为她的外婆,也就是绿月的母亲病逝了,她也到了待嫁的年龄,而且狐鹿姑最近新宠一个女人格蜜佳,经常在她的帐中,绿月很是孤独无聊,也需要东歌的陪伴。
现在,她要去母亲的帐请安。
五月的草原,万物复苏,草木竟发,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所有的草尖和树梢都完全褪去了孱弱的嫩黄,绿得发亮,绿得发沉。
突然,她发现一处山坡上的草丛里有一朵小花,在大堆的绿中羞涩而自豪地绽放着。她轻快地跑过去,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摩挲着这草原上的第一朵花。花瓣比丝绸还要柔软,上面滚动着晶莹剔透的露珠,东歌的手一动,珍珠一样圆润的露珠躲闪着,掉进了花蕊,把嫩黄的花蕊浸得水洇洇的。东歌站起身,发现周围的草丛里还有一朵朵的小花,这些一头露水的花是草原的灵魂,娇嫩得好象一个刚刚睡醒的婴儿,自足惬意,躺在草原母亲绿的怀抱中。
东歌尽管在月氏国生活很长时间,但她魂牵梦绕的仍然是匈奴的大草原,睡里梦里都在匈奴的草原上纵马、舞蹈。她站起身,环望一周,心想:这才是我的家,我的故园,我的根系所在!这才是上天赋予的,是神灵恩赐的,是命运注定的,我真正的家!
看看时候尚早,想到母亲可能还没有梳洗完毕,东歌就又随意溜达着。她离开自己的家时间太长了,现在徜徉在家园的土地上,东歌的心里充满了主人的自足自傲:我东歌是这草原上未来的长公主,是这草原上除了阏氏最高贵的女子。
忽然,东歌站住了脚——一个人在晨曦中打拳。
这个人一身素净的乳白色长袍,扎着一条宽宽的银白色腰带,腰带的前面是用金线和银线穿插绣制的云纹,既雅致又大气,后腰处镶嵌着一颗硕大的黑褐色宝石,金线穿过宝石边上的小孔固定在腰带上。披散的头发上勒着一副银白色的抹额,与腰带相对称,抹额的中间镶嵌着一颗黑褐色宝石。衣服和匈奴男子不同的是,袖子很宽大,举起胳膊时,袖面垂到了腰间。
东歌立即想到了一个词:玉树临风。
记得在月氏国时,读书看到这个词,她不理解,请教外婆,外婆给她讲解得很细致,但她仍然想象不出一个男人玉树临风的情态到底是怎样的。此时此地,看着正专心致志打拳的这个男子,东歌真正领悟了什么是玉树临风。
在晨曦中,这个男子全神贯注地运动着,他打的拳在匈奴和西域这边从来没有见过,四肢柔软得仿佛被抽掉了骨头,又好像全身、整个人都只不过是一团有形的气,在和空气一起托旋转着,流动着,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东歌听外祖母说过汉地有一种太极拳,意随气走,柔中有刚,至柔至劲,和敌人相搏时可以达到四两拨千斤的奇特效果,看来这人打的就是太极拳。只是她奇怪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他是谁呢?他怎么会打这种拳呢?而且他那飘逸俊朗的体形,在匈奴人中很少见,如果是汉人,可东歌知道,在王廷能够自由出入的汉人只有丁零王卫律。
东歌疑惑猜测着,那人已经稳稳收势,双手从头顶缓缓下压,在腹部气海处两掌相叠,凝神静立,清晨的风撩拨着他的衣襟,东歌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该死的晨风撩拨了一下。
她匆匆走开,觉得心里有点躁,就蹲下身子,用手在草尖上刷拨了一把,然后把沾满了沁凉露水的手捂在额头上。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露出了一半红红的脸,笑笑地注视着大地。东歌估摸着母亲这会应该收拾好了,就慢悠悠地朝着绿月的帐走去。
绿月神情沉静地坐着喝奶茶,东歌连忙行礼:“东歌给母亲请安!”
“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的东歌!”她抓着东歌的手,抚摸着,目光在东歌的脸上一遍一遍地爱抚着,脸上荡满了开心的笑,嘴里不住啧啧连声,“哎呀,瞧瞧,我的东歌不再是一个花骨朵,她的花瓣全都绽放开了,是一朵让人爱不释手的美丽花朵了,我的东歌长成大姑娘了。”
“母亲,我给你请过安后,想去给阏氏请安,不知她老人家的痰疾好点了吗?东歌在月氏国一直都惦念着。”
“我的东歌真乖,真懂事!”绿月高兴地说,“不过你放心,我从月氏弄来了一个秘方,在去年夏天给阏氏熬制汤药,亲自看火添水,整整坚持了一个夏天,天天如此,真奇了,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阏氏的痰疾竟然都没有复发。”
“这痰疾和喘疾病一旦时间久了,是最难治疗的顽疾,在春冬季节,稍有不慎,就会复发,而且持续时间长,最是让人头疼!母亲这是用汉朝中医里的冬病夏治之法,可以很好的根除此病。阏氏既然感觉效果理想,明年夏天再喝几月,估计就能够永远不再复发,彻底根除了。”
“听听,我的东歌没有在月氏白呆这几年,跟着你的外祖母确实学了不少的东西,我也是这样想的。”绿月说着想起母亲有些伤感。
“母亲,她老人家仙逝后,单于和阏氏派人送去了那么厚重珍贵的祭品执事,这是对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的最好哀悼和告慰,也是对母亲失亲之痛的最好抚慰。就请母亲不要再为此伤心!”东歌对外祖母的感情很深,这么多年和外祖母朝夕相处,提起她的逝去,东歌很伤感。
“我的东歌如此知书达理,仪态万方,善解人意,这才应该是最让她老人家欣慰之事。”阏氏看东歌有些伤心,就赶紧转移到今天要说的话题,“东歌,今年的六月初六你就整十六岁了,阏氏已经和单于商量过了,在这一天举行秋季盛会一般的盛大活动,以示对我的东歌成人的庆祝。”
“母亲,这样的安排是不是太过于铺排越制了,秋季盛会可是我匈奴每年的大事,为了一个小小的东歌满十六岁以秋会的规模进行庆祝,这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的东歌可是太子左贤王的长郡主。单于已经请天师问卜过神灵,神灵也赞同这安排。”
“那我就去见阏氏时拜谢大单于和阏氏的厚爱!”东歌说。
“阏氏这两天静养,不多见人,她有懿旨,说让你先去亲王各处走走,这么多年,对有些人可能很生疏了,你是太子的长郡主,现在回来了,理应去见见他们,亲近亲近他们。”
“还有十来天呢,不着急,我只想多陪陪母亲。”乖巧的东歌意识到母亲似乎很寂寞,很忧虑,她猜测这大概和父王最近宠爱的格蜜佳有关,她打算陪伴母亲,让她开心一点。
“东歌,你怎么能说不着急呢?十几天一眨眼就过去了。”绿月有点着急,“为了你的成人庆典,单于已经下令封地较远的王爷,让他们尽早赶到王廷,单于都这么重视,你千万不可马虎!”
“哦,已经通知了呀!我的成人庆典要惊动这么多人啊!”东歌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什么是已经通知了?有些人已经来到王廷,在互相走动呢!”绿月又想起了什么,说,“东歌,你的小姑姑蓝珠公主也从封地来到了王廷。”
“真的?”东歌惊喜地问,蓝珠比东歌大不到十岁,东歌在匈奴时经常和蓝珠在一起。在东歌的记忆中,蓝珠从小非常骄横,但唯独对她总是呵护有加,非常疼爱她,性格刚烈的蓝珠似乎处处扮演着性格较柔弱的小东歌的保护神的角色,“蓝珠姑姑从殄北城回到封地了?”
“是的,大阏氏升天以后,单于就下汗命让蓝珠和右校王一家回到神女湖封地了。”
“真是太好了,上两次我回来,蓝珠姑姑都在殄北,数年未能谋面,真的非常想念她!对了,蓝珠姑姑的小世子也应该好几岁了吧!那位偷走了蓝珠姑姑心的右校王,想必也来王廷了,我可要好好见识一下这位驯服了草原闻名的烈马的优秀骑手。”想起那位右校王,东歌就疑惑,就好奇,能让娇纵蛮横的蓝珠死心塌地,心甘情愿被驯服的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想起蓝珠认识李陵前后的巨大变化,绿月也笑了:“蓝珠的小世子已经六岁了,前年又生了一个小王子。你的蓝珠姑姑不但被驯服了,而且是堪称楷模的贤惠女人。”绿月说,“你也随便用点东西,去拜见她吧!蓝珠一直说要见你,她是姑姑,是长辈,理应你先去拜见,要不然,她见你心切,早早过来,你就失礼了。”
“知道了!”东歌点点头,和绿月一起胡乱用了一些东西,就催促着母亲出了门,向李陵和蓝珠在王廷的临时住处走去。
李陵在王廷有临时行帐,在单于大帐的东南方向,有大事需要在王廷耽搁些时日时,就住在行帐中,一般都是蓝珠陪同而来,平时大多时候都空着。
东歌和绿月进到帐中,蓝珠高兴得站起身,惊喜地握住东歌的手说:“快让我看看,我们的东歌已经不再是那个娇羞的小姑娘,而是一朵开得最美的格桑花了。”
“这么多年,蓝珠姑姑倒是越发柔婉动人了。”
东歌说着,用眼睛睃了一下在蓝珠身边的男子,他刚站起身,正礼让着让她们母女就座。他穿着一袭素净的银白色长衫,儒雅沉稳,彬彬有礼,俊朗的面孔上镶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剑目,但眼神冷漠而沉郁,如同一潭深不可测的水,身体看起来比一般的匈奴男子单薄。
东歌愣住了,这不就是早晨在外面打拳的那位男子吗?原来,他就是蓝珠姑姑的心上人李陵!看看他的这身看似随意的打扮,还有他打的太极拳,这人真是特立独行啊,怪不得蓝珠姑姑对他那么痴情呢!
蓝珠见东歌只是看着李陵发愣,就拉她坐下,指着李陵说:“这是右校王!”又对李陵说,“王爷,这就是我经常和你提起的东歌郡主,太子左贤王和绿月太子妃的长女。”
李陵客气地颔首说:“公主经常和我说起东歌郡主,只是由于郡主远在月氏,偶尔回匈奴时,又因为李陵不才,一时使性,犯了大阏氏的忌,使得蓝珠公主陪同我蜗居在殄北城,故尔一直无缘得见。”
东歌还没有愣过神来,她一直以来自足、自得、自傲的心,突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一丝失落,尽管很淡很淡。
绿月见东歌有点失神,轻声唤了一声:“东歌!”
东歌如梦初醒,连忙堆起笑容说:“早就听说姑父右校王是龙雏凤驹,在酒泉郡大败右贤王,在浚稽山,竟然敢以五千士卒抗击单于亲自率领的数万精锐军队,致使单于都差点放弃,又怒杀了深得单于和大阏氏喜爱而飞扬跋扈的黎旭,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不同凡响啊!”
李陵一听东歌说话用词,就知道她汉学深厚,不是一般匈奴贵族女子可比,像“龙雏凤驹”、“人中龙凤”等词语,匈奴人是很少用的,他谦逊地说:“李陵只是浪得虚名,实在是愧不敢当!”
那些有关李陵的传说霎时全都从东歌的记忆深处浮现了:什么在酒泉郡花城湖大败右贤王,浚稽山勇敌数十倍于自己兵力的单于主力而色不变,盛怒之下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剑杀了深得单于和大阏氏喜爱的黎旭,东歌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如此豪气干云、狼魂虎胆的右校王的形象,但怎么也和眼前这个飘逸清秀,略显单薄忧郁的人联系不起来。他虽然很客气周到,但通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让人不敢随意近身的傲气和冷意,也正是这傲气和冷意使得他与众不同,特立独行。
绿月说:“右校王,我这次领东歌来,一是让她拜见一下你和蓝珠,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
“太子妃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效劳,尽管明讲,何必这么客气呢!”李陵说。
“我哪里敢烦劳右校王!是太子说奉单于之命要把东歌的十六岁生日,也就是成人庆典搞得喜庆、隆重而有特色,要与以往其他庆典活动不同。所以左贤王让我请右校王先谋划谋划,现在单于正在召见他,召见完毕就过来和你亲自商议这件事。”绿月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
东歌听的头都大了,她秀丽的面孔显得有点不耐烦,看了一眼李陵,对绿月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庆典,何必这么麻烦呢?我不喜欢那种场合。”
“东歌,你可是太子左贤王的长郡主,这次庆典既是你的成年仪式,也是对你客居月氏多年回到匈奴的欢迎宴会,更是让所有的匈奴王公贵族,以及西域各国贵宾正式认识我们东歌的盛宴,当然马虎不得,这牵扯到我匈奴国的国体和颜面。”蓝珠说。
“是啊,单于和左贤王也是这样说的,东歌,不可任性!”绿月怕这娇惯的东歌使性子。
“西域其他诸国也要来人啊?”东歌无奈地问。
李陵从这安排就已经明白,这是单于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向所有的人再次宣示狐鹿姑就是未来的匈奴大单于,在西域诸国中确立他太子的威仪,因为只有封号最高贵的长公主才会享受这样高级的成年庆典待遇,而东歌是狐鹿姑的长郡主,这种待遇证明她就是未来的长公主。
听了东歌的话,李陵说:“当然,这次庆典也是向西域其他诸国展示匈奴国力,显示匈奴的不可动摇的西域盟主地位的盛会。单于已经派人下了帖子,他们各国的使者马上就会陆续而来。”
“最美丽的雪莲花是应该深锁帐中永不示人的吗?我们的东歌就是那娇艳欲滴,而又纯净圣洁的雪莲花,当然要让所有的草原人认识她,崇拜她,这次盛会之后,我们的东歌可能就会成为哪一个国家未来的国母阏氏!”蓝珠真心地赞美东歌。
“蓝珠姑姑,你也取笑我啊!”东歌看了一眼李陵,对蓝珠说。
“这怎么是取笑呢?不信,大家看看,我们的东歌如此娇艳妩媚,又温柔可人,才华横溢,当然应该让西域各国见识见识我们匈奴未来长公主的绝世风采嘛!右校王,你说,对吗?”
李陵微笑着点点头。
绿月说:“东歌还没有经过什么大事,蓝珠和右校王不要这样夸她,娇惯她!”又对东歌说,“我们走吧,我再领你去拜见拜见其他几个老王爷。右校王,蓝珠,庆典的事就多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