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的“借粮计划”奇迹般地令小龙进了大学。1963年后,吃饱饭渐渐不成问题,小龙跟舅舅都存下了两万多块钱。俩舅甥一商量,决心急流勇退不再干“投机倒把”的生意。那沈寡妇原本是咸鱼生意的股东,也存下了几千块;怕坐吃山空,坚持保留鹌鹑蛋供应广州宾馆的小生意。小龙劝不服这位准丈母娘,只好每星期天抽空帮沈玫去送货。渐渐地,小龙只好接受了这块超级万能胶。
进了水利系二年级,不再帮任伯年办事,那书就读得轻松了。以前隔天吃两斤肉,现在改成每天吃一斤半,身坯子比他父亲当年还要雄壮,走路带着风。他不学武,却染上了祖父爱好读史的瘾,每晚都是12点被图书馆管理员赶出来。
起初走出图书馆时没留意,后来发现正门两盏门灯并不熄灭,昏黄的灯光照着几级石阶,竟然还有人在灯下读书。第一次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那人,那人低着头看膝盖上厚厚一本书,戴着眼镜。那眼镜只有一只脚,没脚那面绑了根细麻绳在脑袋后转过去绑在剩下的那只脚上。当时小龙心里就想,政府既然照顾大学生衣、食,这眼镜也该照顾一下,十块八块钱的东西,唉!自己是有能力帮他的,可又要考虑到人家的自尊心,不能贸然说送他一副。
一连两三个星期见这小子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对小龙落脚极重的步声毫无反应,那种专注度很像自己读书时。想想这种光线下读书近视肯定越读越深,该劝劝他不如早上5点开书桌灯时再读。便“喂”了他一声。那小子茫然抬头,见5级石阶下铁塔似的一个大汉刚好平视望着他,吓了一跳,问:
“这儿不准读书?”
小龙笑了,说:
“这光线不适合读书,不是不准。”
“哦,我看一小时,看花了眼就不看了。”
“老是那样,近视和散光会越来越深。”
那小子推推眼镜,自言自语:
“怪不得又看不清楚黑板了。”
合上砖头似的书从第一级石阶上站起来,155公分瘦削的身材像从15岁后便停止了发育。唯有那对坚毅的眼神令人不敢小看了他。
小龙笑着说:“是我多管闲事了。”眼睛却盯住那本书上的英文字,一面问,“哪个系的?”
小个子慢慢走下石阶,答:
“英国文学系二年级,魏钊。”
“水利系二年级,吕小龙。”
小个子惊奇地抬头望着足足高他一头的小龙,说:
“我知道你,跟我一样20岁。”
“怎么知道的?”
“两年就拿第一名毕业文凭的就你一个,真是天才!”
小龙猛摇头,说:
“我每天下午3点半到5点半补习数学,差劲得很。好像你手上的书,我一页都看不懂,正想7点到9点找个英文老师,出60块钱一个月工资。”
魏钊满脸不信地摇头,说:
“我爸爸圣约翰大学毕业,一级教师,比人家高10块钱工资,才46块,补习两小时,最多15块就够了。”
小龙不笑了,认真地说:
“帮我补数学的我就给60块,认为超值!你爸爸有空帮人补习吗?”
“可惜他在韶关,不然一定求之不得,我妈妈正缺药费。”
小龙拿过他手上图书馆借来的书,封面上“战争与和平”跟“托尔斯泰”那几个字看得懂,内文就没法看了。中学上课的时间太少,而且课文程度也浅,这“鸡肠”没法自学。便问:
“你才念了一年多英文系,就能看这书?”
魏钊笑说:
“我从一岁学讲话,先会说英语,后会说上海话,进了幼稚园才学普通话。这本书我小学时读一遍,中学时读一遍,这次第三回了,感受不同。”
小龙心想自己小学五年级开始就爱读祖父的藏书,这小子能念此书多半不是吹牛,问:
“那你跟妈妈也讲英文了?”
“是呀,她是爸爸的同学,1944年前也教书。生我时难产,之后身体好差,就留在家做家务了。现在寒假、暑假回家,她多数睡在床上,反而爱跟我讲上海话,她一想外婆就讲上海话。”
那时是1964年尾,小龙心想:他家的情况两年到五年前跟惠州一中教师的家庭不会两样。他母亲卧床不起,这小子又瘦又矮,都跟“饿”字有关,更可怜的是有病没钱医。便说:
“我想请你教我英文,其实那是非常自私的行为。要是那点钱对你母亲有帮助,却又该赚,你考虑一下。”
魏钊立即答:
“不用考虑,7点到9点是吧?你给我15块就够了。老实说,我读英文书越多越觉得英文差,不知道够不够资格教你。”
小龙揽住他肩膀向文学院宿舍走去,昏暗的路灯照着小径。他说:
“3年前祖父主张我考你那一系,说中国人念一万本中文书不难,要是能再念一万本外文书,知识面就能广些,我一直以为是梦想,认识你真好。”
在宿舍门口告别时,小龙从口袋里拿出一叠橡筋扎住的钱交给魏钊,那是30张10块面值的钞票,说:
“明天一早给妈妈汇过去,她的病最要紧是不是?”
魏钊要还给他,说:
“太多了!”
小龙笑说:
“钱还有嫌多的?你教我英文,我教你赚钱,哥儿俩各有所长。这是5个月工资,也许5个月后你认为大大吃亏呢?”
说着便回头大步走了。
二
魏钊这种英文老师大概会把任何一个学生吓跑,你听说过老师叫学生背诵比砖头厚得多的英汉大字典吗?当时他把字典交到小龙手上时就说:
“我小学时候爸爸叫我背小字典,初中时背的比这本薄些,高中以后就背这本。虽不能百分百记住,大概七八成没问题。爸爸说,这样打下的根基才稳固。我怕你一下子嫌记得太多,原本想用红笔选三分之一要紧的字给你先记住。可选来选去好像个个字都要紧,只有一些冷门名辞也许可以不记。不对不对,应该说是迟些才记。”
小龙笑了,问:
“照你说,这本牛津字典里一个字都不能淘汰了?”
魏钊想了很久才答:
“我的意思是懂了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字就可以开始读小说、读报纸。一有生字就查字典,字典查得多了,慢慢就会查少些,那就表示你在进步了。不如这样,你肯定比我读的书多,由你自己选字抄在白纸上,100个字一张纸,英文字后注上万国音标和中文意思。读熟了后我就教你发音,这发音我比较有把握,爸爸说是正宗的牛津音;不过是30年前的,不知道现在英国人讲话有没有变化。”
于是,小龙晚晚用3小时抄出300个单字,再用两小时初步记忆这个字的发音。持续了19天,大约抄了5700字。复习这些字又用了4个多月。这期间哥儿俩早餐、午餐、5点半一起去扫街婆家吃肘子,然后是晚餐都在一起。小龙想起什么字拼出来,魏钊就是他的活字典,发音兼解释。魏钊小小个子,在小龙鼓励下一天竟能吃下一斤肉,明显长胖了,好像还高了一点。学校发的校服洗后又缩水、又皱得像霉菜。小龙带他去裁缝店一人做了两套料子较佳的蓝灰列宁装,还买了两个电烫斗。这在宿舍里是破天荒的奢侈品,小龙那儿借的人多;魏钊锁在抽屉里,被人骂小气。
很快,小龙知道了魏钊的志向。那原本是他父亲的志向——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就千方百计想投考外交官。谁知碰上内战,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他的出身和学历又不为共产党所喜,被逼做了教书匠。因此从小就培训儿子,认为有志者事竟成。
小龙有自己的看法,不认为光是英文好就能当外交官。听魏钊说投考的几千,试用的才几十,真正留用的更少,那是真正的过五关、斩六将。想脱颖而出必须气质出众、学养深厚、文笔流畅、兼且理论水平高。那就是说对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要深入研究,要紧随党的路线、要又红又专。他问魏钊:
“你有没有天天熟读《人民日报》头版那些政策性、理论性文章?”
魏钊答:
“大家都读我也读,可嫌那些句子故作高深,明明浅白的话说得更清楚,偏要扮哲学家。除了政治课老师指定的作业,可以不理就不理。”
小龙大摇其头,说:
“外交官也是官,说的是官话,写的是官样文章。这方面你过不了关,休想考进外交部。还好还有两年半可以迎头直追,你听不听我的?”
当外交官是魏家两代人的期望,真有“当不成、毋宁死”的决心。所以魏钊连忙向吕小龙求教。吕小龙花了大功夫拟出一张必读书单,而且讲明,不光是读,而是三番五次熟熟地读。吕小龙自己成分不好,以前为了表现好些,也曾像啃泥巴似的啃过一部分这些文章。当时的感觉是情愿去挑100斤泥巴跑山路,也强似死记那个大胡子祖师爷的理论。
这张书单的书加每天《人民日报》头版的文章把魏钊折磨得面青唇白、半死不活;要不是天天有一斤肘子支撑,小个子会变人干。
红烧肉吃了7个月,前后210锅,两个傻小子硬是吃不厌。小龙吃出个小肚腩,那魏钊也长胖了,小龙甚至觉得他还长高了,叫他去量量,果然155公分变成160公分。人,原来19岁也能发育。魏钊十分高兴,希望两年后毕业时能有165公分。
小龙见魏钊写的读书报告及试写的理论性文章渐有进步,要他加紧努力,另外提了个意见,叫他星期六下午、星期天去宾馆门口找欧美人士毛遂自荐做他们的义务导游,目的是把英语口语训练得更加流利、更加能掌握专有名词。他说:
“报纸上紧随毛主席、周总理见外宾的直译人员,肯定是外交部里的精英。那不单单是英文好,而且是比一般的外国人更加好;很可能在外国生活工作多年。眼下你不可能出国,接触外国人越多,对你的口试越有利。”
之前的每个星期天,哥儿俩各有所属。小龙去见他的玫儿;魏钊去姨妈家跟表妹陈淑贞见一天面。两个姑娘都是他们毕业后要娶的妻子,可说都是不假外求。
陈淑贞的父亲是省政府驻京办官员,母亲是电台撰稿员,住在省政府宿舍,所以困难时期仍然有能力养多一个外甥。陈淑贞读护士学校二年级,她跟魏钊、小龙同年,1964年也是20岁。魏钊矮小,好在相貌俊秀,不然真衬不上亭亭玉立、天真娇美的阿贞。这个女孩比魏钊高了4公分,也是魏钊一心想增高的原动力。
那时中国并未对外开放,贸易对象主要是苏联和它东欧的附属国。政治挂帅下,价钱肯定吃亏,因此批准少量来自西欧、南美洲、东南亚客商来华做买卖。魏钊去宾馆门口要求做他们的义务导游,实际上当外国人发现他英文够好后,往往反过来要求他做他们在华工作时的翻译人员。如果魏钊能请到假,他们还带魏钊飞上海、北京办事。其中有位英资洋行的经理预约他毕业后做驻华办事处的职员,年薪高达12000块人民币,几乎令魏钊心动。
要是在现在,一块招牌跌下来,砸中几个外资公司打工的人一点不稀奇。可那时在红眼症的视角下,此人与外国人来往如此密切,就很可能是里通外国的奸细、卖国贼!可魏钊光明磊落的个性完全想不到这种肮脏的心态,他连陪伴外国人工作或旅游时的车资都用小龙给他的钱,就为了坚持不要人家一毛钱的想法,因此很得外国朋友的敬重、欣赏。起码有十几个外国人回国后都写信感激他的协助,并且邀请他去他们的国家玩,完全不知道他是个为了省两分钱车票情愿走上一个钟头的穷小子。
三
别人读水利工程,对数学、力学、结构学等课程的高要求吃不消。吕小龙却大看特看外文书,每个星期天下午送走沈玫后还买上一大堆小菜去任院长家煮他拿手的东江菜。除了大快朵颐,主要是跟任夫人学填词。虽然这方面天分不高,却乐此不疲。
之前,小龙也被魏钊带到他姨妈家吃过几次晚饭。陈家母女对小龙的雄壮威武兼学识渊博非常喜欢,常抓住他聊到学校要锁门了才放他走。姨妈还说:
“可惜魏钊这只马骝5年前来了我家,他表妹没见过男人,就以为他天下无双。其实猴子就是猴子,唉!”
逗得3个年轻人哄然大笑,魏钊说:
“小龙7岁时就认识5岁的沈玫,阿贞要13年前碰上小龙,才可能成为竞争对手。”
姨妈反驳:
“一天没嫁没娶都说不定,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当然要争取个最好的!”
吕小龙摇头不语,在姨妈追问下,他被逼才说:
“我祖母得寿49,母亲得寿36,吕家的男人嫁不过。”
“为什么?”
“他们不爱惜自己。”
姨妈要再问,他摇头不答了。
既然有姨妈半真半假的威胁在前,对魏钊来说,应该巴不得阿贞别再见小龙为好。可是,自从一有假期便莫名其妙去服侍外国人后,阿贞便闷在家里。魏钊信得过小龙,叫小龙星期天有空带阿贞和玫儿一块儿去玩玩。小龙开始把陈家母女都请了去,4个人在上下九路陶陶居、莲香酒家之类酒家大吃一顿。小龙口袋里永远有足够的钞票和粮票,令姨妈十分惊奇,但他又不肯解释为什么舍得20多块吃餐饭。
后来,姨妈不肯让他再乱花钱,叫小龙带两个女孩子去她家附近一家小北方馆子吃面,只要5毛钱一碗,那就省多了。她不知道一碗面小龙根本吃不饱,一样得叫一块钱一斤的卤牛肉两斤半,两个女孩吃半斤,他包办两斤。
再后来,两人下午送玫儿上公交车后就一块儿去买菜,一块儿上任院长在中大的宿舍,一块儿煮饭,一块儿填词,很晚才送阿贞回家。俩人都高高的个子,非常般配。阿贞美丽的鹅蛋脸常常笑靥如花地依在小龙身边讨论用字遣词,连任夫人都以为他们好上了,姨妈更加惊疑。其实小龙早就跟阿贞说好,俩人心里结拜为兄妹,但不跟任何人说,由得他们瞎猜。两人都为了拥有这样好的哥哥和妹妹开心不已。
大约一个月后,阿贞的父亲从北京回来度假,花了380块为女儿买了辆凤凰牌女式单车。这可算大手笔,一般人做也36、不做也36,哪买得起如此奢侈的东西。单车的海洋在80年代才渐渐形成,1964年时,自行车在广州还很少人用,也是姑娘们希望嫁个有钱人、能拥有“三转一响”之中的第一转。
之前,护士学校下午5点放学,阿贞步行到中山大学要一个多小时,回家就更远。所以她想都不敢想去探望魏钊。这下踩单车只要25分钟就到,宁可晚上回家吃冷饭,也要去看看那个失了踪的家伙。
那天魏钊手拿饭盒正要去食堂,听说有人找他,从楼上冲了下来。一见是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可惜那时男女连拉手都是禁忌,不然肯定拥抱了她!
魏钊先去为她找了个干净的饭盒和筷子,然后去饭堂门口等小龙来,两人打多些白饭和定额的菜,出来后各分些给她。她抱歉地说要累他们吃不饱了,两人笑而不答,只叫她吃一半饭,一半饭留着。然后就溜出校门、溜进小巷垃圾婆家。那锅红烧肉正在煤球炉上,打开沙锅盖,上面猪油封住热气,下面的鸡蛋和肉块还滚滚烫。哥儿俩熟练地蹲下就吃,挥挥筷子叫她也来。平日蛮讲仪态的阿贞犹豫了快一分钟,终于笑着蹲了下去,一口吃下去就跟他们一样停不下来了,连争带抢地才吃得香甜。吃完饭,阿贞盯着三四个月不见的情郎,见他比以前壮了很多,气色也好,想必是这红烧肉加蛋之功,问他们:
“你们一餐一人吃一斤多肉、三个蛋不嫌多么?”
小龙答得干脆:
“等哪天吃不完了,自然会煮少些。以后你来吃,就煮多些。”
她笑着对魏钊说:
“我哥哥真的比你可爱。”
魏钊问:
“谁是你哥哥?”
阿贞笑答:
“我胡说八道。”
那晚3人在中大荷花池边聊个不停。小龙担心姨妈不知阿贞去了哪里,催她快走,叫她下次来之前告诉妈妈几点回家,一派大哥哥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