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阿贞来，两个愣小子最多陪她聊半小时，然后带她进图书馆各读各的书。魏钊读的书必须专注，阿贞在他身边没法读。让阿贞跟小龙一起读英文书，却生字多多，非常吃力。她跟魏钊学了3年，小龙则只学了半年多。这个师姐很快发现小龙的记忆力万中无一，她求小龙教她容易记得住的法子，小龙说：
“试试看一开始学习就进入忘我的专注状态，读得慢些，需要背诵的就连续读五六次，有没有效就看各人的资质了。”
不管怎样，小妮子跟她大哥学英文每星期三次，每次两小时，一年时间比之前三年学的还多。小龙已开始读学术性的著作，特别是农科和水利方面的英文原著。图书馆里存书很残旧，都是民国时代的旧版，应该很落后了。他跟任院长提起此事，院长苦笑地说：一来没经费，二来没人可从欧美代买。但他答应会向北京社科院领导反映，要求成立小组专责收购外国先进科技书籍进行翻译。这是促进中国现代化的必要措施。
后来小龙老了，常回忆起当年与阿贞一块儿读书的情景，他是这样想的：
“毛泽东时代的人真跟现代人不同，对感情事非常坚贞，一对年轻男女如此亲密，说是兄妹就是兄妹，非常要好，但绝无邪念，现在的年轻人做得到吗？”
四
1965年初，年二十二那天，舅舅一早来广州送货，送完货专程来学校找小龙，说是玫儿托他来传话，祖父伤风了四五天，看了两次医生不见好，叫他早点回去。这情况以前没有过，小龙连忙去请假，跟舅舅一块儿走。路上舅舅说，沈家母女都不准祖父去东江边钓鱼，可是老头子不听话，常常天没亮就溜了出去，到中午才提着几条鱼回家吃中饭，说是自食其力。上星期寒流来，城里四五摄氏度，东江边怕只有两三摄氏度，校长忘记他已经77岁了！
小龙唉声叹气，钓什么鱼呢！
匆匆赶回惠州，冲进祖父的书房兼寝室。祖父靠在一只大枕头上看报纸，玫儿坐在他的床边。祖父还说玫儿太紧张，不许他下床。玫儿说他38.5℃，有时39℃，应该进医院医才对。祖父说，不去！不去！吃药打针还不够呀？
那时已经晚上7点半，惠州人一般6点已吃过饭。沈大娘连忙为这两条大汉煮上一大锅，等饭吃的时候小龙越想越不妥当，发烧发了四五天都不退，这不是好现象。他记起一中的校长曾说市医院院长是他老同学，关系好，便找了个信封放100块钱进去，饭也不吃，骑上玫儿的单车就去找校长，求他请院长来他家看看祖父的病。送红包给医生那时已流行，只是没有小龙出手大罢了。
姓林的院长已50多岁，行医30年，经验非常丰富，仔细检查后怀疑是肺炎，主张立刻进医院。吓得小龙立即上街找三轮车，一辆给院长和玫儿坐，一辆他和祖父坐，那时祖父还能由他扶着下楼。徐强也去找了三轮车跟校长一起赶来。
进了院在病床上睡下，院长立刻为吕健松抽血化验，说化验师已下班，要明早才回医院，说着便走了。小龙立刻将校长拉到一边耳语，说给化验师100块，请他立刻回来化验，另给院长300块，请他用最好的药，药费及医院费用另计，并数了400块交给校长，校长便快步走向院长室。
校长回来说已安排人去找化验师，院长说九成是肺炎，一般用普通消炎针，一早一晚各一针，每针两块钱，医院收押金100块，如果用上海仿苏联配方的特效药，每针要9块，一天加其他药要20多块，很少人用得起。如果用，医院要收500块押金，你方便吗？
小龙点头，立刻去医院会计部付了款。
钱能通神，半夜12点就出了急性肺炎的报告。院长亲自为吕健松打下珍贵的药剂，并挂上营养液，开始禁食。说明早9点再打第二针。小龙问危险性，院长答：
“肺炎双球菌平日在我们呼吸系统正常存在，并无害。但当人体失去抵抗力，它就成为杀人恶魔。主要看体质了，打了四五针后能退烧，再打四五针就会痊愈。但是老人家体质弱，比较麻烦。”
祖父已沉沉睡去，小龙说辛苦大家了，你们回去吧，有我守夜就够了。玫儿送校长和徐强出了医院大门，把家里钥匙交给徐强，叫他告诉妈妈她留在医院，明早再回家拿他们的早餐。
医院借口肺炎有传染性，将吕健松安排在高级干部才能住的单人房。这一项的收费与18人睡的大房倒一样，因为那时的干部并不有钱，但有特权。护士见两人不走，劝他们坐在病房外长廊上的木凳上比较安全。小龙盯着祖父苍白带青的脸，忧心如焚，听而不闻。沈玫向护士说等会儿去，其实那晚俩人就坐在床边，哪儿也没去。两人轻声说着祖父小时候教他们背唐诗，小学时教他们文言文，比赛背《出师表》、要两人一句接一句地背，令两人的作文老是在课室里贴堂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令两人的泪花在眼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床上那人的确是两人共同至亲的人！小龙以前很少拉玫儿的手，这晚两人双手互握，忧愁里带着幸福。
第二天上午8点，院长来巡房。测试一下，只有38℃，于是又打了一针。这时吕健松能让小龙扶着上厕所、洗脸、刷牙，精神好些了。小龙心里求神拜佛希望老毛子发明的药是仙丹！
回床睡下后，祖父要他把床头摇高些好说话。他说：
“解放时你只有5岁，大概不记得了。我们家大门门楣上原本挂着块清朝两江总督张之洞写的匾，‘功在桑梓’四字，意思是有功于家乡父老的意思。那是你太公做了21年电报工程师，出生入死，后来重伤后告老还乡时张总督的奖赏，慢慢也就成为我们家子子孙孙要努力去做的家训。我一生为人师表，平平凡凡，幸亏尚无大错，谈不上有功于家乡。”
说到此，小龙摇头，驳道：
“阿爷！您太谦虚了！方圆100里受您恩惠的人比比皆是，那200多家买咸鱼的别去说他，我在城里、乡下转，人家不知道我是你孙子，常听人说：现在的人越变越成为人精了，讲一套、做一套，像以前老校长那种真好人都死绝了！那可不是胡乱地赞，您是有功于家乡的。”
吕健松笑了，说：
“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我学生，作不得准！我只可惜这15年里不准我教书、做事，更加不许发言，我想为家乡尽力都不可能了。好在你父亲、母亲真做过些好事，不然更加愧对祖宗。如今轮到你了，你选择做水利工程师造福农民，这非常好。为了做这件工作，而且要长长远远地做，首先要记住一点，别学你爸爸乱讲话。这世界你想追求真理，往往先做了烈士。人死了成了一堆灰，又怎么造福桑梓呢？当年我赞成你爸爸上万言书，是大错特错，应该由我出面来上书。老骨头，早死几年也没什么，不该累你妈妈也陪上了命。她这种人才要是共产党能用，也不用给她权，做个参谋人员，这辈子不知能为我们中国做多少事！她的脑袋是特殊结构，怎么困难、怎么难以解决的事她都能非常快地想出一个最完善的主意出来，结果出人意表地好。你王匡叔叔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也说她是亿中无一、再也难寻的经理长才。”
小龙笑了，说：
“她的专长是以利动人无往而不利，可惜碰上了一个讲利是犯法的时代。”
他们聊了两三个钟头，最后祖父指着玫儿说：
“为了她要忍辱负重，每个正常人的心里都存在道德的标准，都分得出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指鹿为马的时代不可能存在太久，渐渐总会向好的方向走。你有你妈妈的灵活，记住，先求生存、再求发展。有一件事我想你知道，当年政府充公了你父母东南机器厂三分之二产权，你父亲一点都没不开心。他说：赚钱的目的不为发财，但发了财也不错，可以有钱为穷人子弟办义学，建不用钱看病的医院，为饥饿的人提供膳食。现在不可能有钱了，希望新政府言而有信，慢慢能做到我心中的期望。小龙，‘功在桑梓’四字是我跟你父亲一生想做而不能满意的事，如果你有机会做，不要放过这能令你含笑而终的事！”
小龙问：
“那块匾现在在哪里？”
“在我的床底下，用一匹蓝布包着。我们家成分不好，万一有事就保不住它。你把它暂时藏在玫儿的床底下，如果结了婚，就藏到罗浮山里你最信得过的人家里。万一老天爷不许你做这四个字，还有你的儿子、孙子呢！那是家训。”
第三天上午，测试体温39℃多，打了第四针。看看情况不好，下午3点又打了一支消炎针。晚上打第五针，可还是高烧不退。第四天改打3支消炎针，吕健松已昏昏沉沉不能说话了。小龙和玫儿心里火烧火燎求院长救他，问还有没有别的特效药，再贵也不要紧。院长摇头，说：
“我知道美国的药最好，也许香港有得买，但已经来不及了。人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再好的药，美国老人死于肺炎的也很普遍，那就是药石无灵。我看不乐观了，真抱歉！”
小龙立刻说：
“我有朋友在香港，我立刻写信叫他买，叫他找人用最快的方法送来惠州，那起码要几天。院长，能捱得到吗？”
院长这几天见这个年轻人衣不解带地坐在床边，他没见过这种对待祖父的孙子，感动地说：
“你试试看，你尽力而为，我也尽力而为。”
小龙就立刻写信给阿发。他知道阿发已开了一间水电工程铺，买药的钱应该不成问题。问题在他自己不能回来，能找到便人送货吗？找不到，用邮寄又多久呢？写好后立刻叫玫儿骑单车去邮政局寄快信，越快越好。他真恨不能自己游水去、再游水回来。可是他知道，那时解放军防守已很严密，交界处起码两道带电的铁丝网，一用大剪剪就会触动警钟，然后就是卡宾枪密集的子弹。舅舅那儿的年轻人已训练自己能连续游10小时，那就能在远远的地方下水，可远远的水里有鲨鱼等着开餐吗？
第六天清晨，吕小龙每半小时为祖父换下额上的井水毛巾时，发现他额上不再热。探下鼻息，只听见他口上氧气罩里丝丝声，已没有出气了。他连忙按动警钟，又跑去护士室找护士，惊动了另一张凳上瞌睡的玫儿。她去摸祖父的手腕，已没有脉搏，立刻大哭起来。当值医生赶来，用起搏器震动心脏十几次都无效。小龙求他再震多几次，医生看这雄壮但憔悴的大汉一脸焦急、凄楚的模样，明知无用，还是又震了七八次，终于罢手。
其实，若考虑到惨无人道、暗无天日的十年浩劫，吕健松1965年初这样无痛楚地逝世，真是好人有好报。小龙跟玫儿真不用这样抱头痛哭、不用野蛮地不许医院杂工抬祖父去太平间。但那个时候，小龙心里痛得快疯了，玫儿拼命抱住他，大声叫祖父真的死了，你别乱推人家……
所谓太平间并没有冷藏设备，只是把从病房抬来的长方形白铁皮大箱扔在一角，等家属来缴费，然后把铁皮盒放在三轮板车上送去火葬场。玫儿问那4个有意思想打小龙的仵作多少钱，一人说：
“这里送去火葬场8块钱，代收火葬费5块钱、骨灰瓷瓶6块钱，这19块钱交到会计部拿收据。另外要一点茶钱，我们4个要帮忙抬。一般人给我们10块。”
玫儿问：
“是不是一人两块五，总共10块？”
那人点头。
那时小龙已经清醒过来，一人给了他们10块，叫玫儿拿钱去会计部。他打开祖父的铁皮盒默默地望着，那4人一人捏着10块钱呆望着他。他们的工资才20多块一个月，全靠小账帮补。可他们没收过这么多小账。
下午，小龙用外套包着祖父的骨灰瓶回到祖父的房间，就像6年前妈妈把爸爸的骨灰带回家。邻居中除了玫儿母女没人知道。玫儿建议将祖父葬在罗浮山僻静处，造墓建墓碑也没人会干涉。小龙考虑很久，说：
“将来我多半会被派到遥远的地方搞水利，会很难回惠州。我想暂时放在家里，如果你不害怕，就将大匾、骨灰瓶和钱都藏在你的床底下。我跟祖父住的两间房很可能政府会派给别人住。如果你怕，我就带在身边。明年我们俩都毕业了，你不知道派到什么地方教小学，我更加是天南地北。结了婚，肯定会依政府规定一年见14天面，这样的夫妻太痛苦了。可不可以你不教书，我们带妈妈一起去我工作的城市，偷偷住在一起。如果有孩子就回惠州生、在惠州报户口，生了以后再回那个城市。”
玫儿听他这么说，第一次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哭了起来，哽咽着说：
“我好多女同学明年都会嫁人。因为要跟丈夫分开，何止是哭，有的说不如不嫁、有的不肯不嫁的就说情愿死掉算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劳动局的同志不可以将夫妇安排在同一城市工作？他们是心理变态的，还是虐待狂呀？好在我们存了点钱，可以照你说的做。别人不工作就没钱开饭，被逼要做牛郎织女，做报上说的：社会主义的螺丝钉。难道两颗螺丝就不能放在一块儿吗？”
小龙想不到玫儿对这问题的反应如此激烈。想想也是，为人民服务可以，但也要此人心里愉快才服务得好呀。他突然想起一个变通的办法，便说：
“只要毕业试成绩好，我可以申请留校做助教。你多半会派在惠州附近教书，那我就可以星期六下午赶回来见你，星期一一早再回广州。这样过几年，等有了孩子，你就别再教书，那时就可以跟我走了。这也是一个选择，因为你毕业后不按组织安排去教书，政府可能会怀疑我们的生活费怎么得来，有了孩子就可推说要带孩子。”
玫儿幽幽地说：
“我不想一星期才见你一两天。”
小龙说：
“我成分不好，样样都要特别小心，什么可能性都要考虑到。这只是过渡期，我也想天天抱着你呀！”
五
1964年中突然来了个“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的“四清运动”。先是里弄干部警告沈大娘一条咸鱼都不准再晒，继而报上大举批判赫鲁晓夫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明眼人都看出矛头直指过去两年搞的“包产到户”、“自留地”政策。小龙跟舅舅自觉地停止了鹌鹑蛋、野味供应宾馆的生意。一天到晚开不完的会上，小龙把自己打扮成唯唯诺诺之辈，从不提意见，把四大本毛选读得滚瓜烂熟，一派又红又专的模样。
小龙暑假前以大二身份顺利通过大三考试，又成为水利学院毕业班学生。水利学院教授们认定这4年拿两张文凭的小子肯定会保送去深造，他们不知道小龙为了不离开沈玫太远，明年毕业后会在学校挂名做助教，实际上做任伯年没有秘书头衔的秘书。省农经委管的广东、海南岛水利工程多如牛毛，正合小龙学以致用的期望。
魏钊先在学校英文演说比赛中夺得第一名，大三考试又得文学院第一名。红烧肉吃得多，人又长高了3公分。以前最差的政治课又得了满分，距外交官之路似乎又近了些。星期六、日找他做助手的外国朋友应接不暇，越来越没时间陪阿贞。好在阿贞护士学校毕业后进了瘤肿医院，工作时间很长，有时假期都要当值。有一次阿贞没换工作服去中山大学找他们，哥儿俩见了她哇哇大叫，说她是全广州最美的白衣天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