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来了，离开饿死3000多万人的“三年自然灾害”也就4年。有人宣称全中国大大小小的当权派全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叛徒，全部要打倒。而这些人百分百是新中国成立前出生入死的骨干。这样的奇事，人类历史上从来未发生过，只怕再过1000年也不会再发生，却让小龙、魏钊这对难兄难弟碰上了。中华民族在劫难逃，倒了大霉！
哥儿俩进了大四，小龙读得潇洒，常被任伯年拉夫，下乡去审查一些水利工程的数据回来向他报告，很有实习的味道。魏钊则暑假、寒假都不回韶关，无日无夜地苦读，誓要在1966年6月的毕业考试中全拿满分，那对外交官选拔试有利。这一番苦苦用功，被阿贞骂他是架读书的机器。
1966年4月一个星期六中午，魏钊放学后去阿贞家找她，他们预算6月底等魏钊考完毕业试就一起去韶关魏钊的户籍所在地申请结婚，然后7月10号回学校拿文凭，8月魏钊要去北京赴考，考得上会进培训班，就不知什么时候回得来。
阿贞昨夜当夜班，上午6点才下班，睡眼惺忪为魏钊开门后就进厕所漱洗。漱洗后觉得晕沉沉的，便站在浴缸中用花洒淋浴，忘记门还开着一道缝。
魏钊在大厨房煮两个人吃的面条，听见隔壁水声，无意中走过去，从门缝中望见阿贞亭亭玉立的胴体，登时傻了。他们从15岁开始住在同一屋檐下，后来相恋，最多在公园里手牵手漫步，连拥抱、亲吻都没试过。22岁的魏钊第一次见到那高耸的胸脯，漆黑的阴毛，就像触了电。
“我们一块儿洗好吗？”
“不行！不行！快出去！”
“反正两个月后就结婚了……”
“不行！不行！”
赤身相对下，妈妈不在家，很难不好一好。
4月、5月、6月，也就好了三五次，阿贞就发现怀孕了。
6月21号，刚考完最后一科，小两口准备过两三天就回韶关。那晚一块儿去看晚上8点半最后一场电影，魏钊送阿贞回家后又搭车，回到宿舍已12点多。熄了灯，魏钊轻轻走向自己的双层床上格，爬楼梯时，不知怎地突然踩到下层室友邱军的足胫上，邱军痛得大声呼号，吓得魏钊几乎跌死。同房的人被吵醒，有人便开了电筒。魏钊连声说对不起，可那邱军突然跳下床一拳打向魏钊面孔，打得魏钊眼镜飞出老远，鼻孔大量流血。室友连忙为他止血，但血却止不住。大家便扶他去医务室医治，因此惊动了宿舍主任。中大校规极严，打人的学生多数要记大过，会影响前途。邱军悔恨交加，急起来便疯狗乱咬人，恶人先告状，向主任投诉魏钊长期听“美国之音”反动电台，还跟好多外国人通信，有里通外国做特务的嫌疑。中大有驻校校警，听说此事便搜查魏钊的物品，果然发现十几封来自欧美的信函。警察完全不懂外文，想一个大学生哪来的外国朋友，是有可疑，便通知公安局派人来查。这一查，魏钊鼻子血还未止，眼镜也没得戴，半夜就被当重犯送进了广州公安总局。
这“大案”惊动了负责刑事侦查的副局长，抓到外国特务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功呀！连忙将外事科外语学院出身的几个部下调来这专案小组，首先得了解这些英文信里说些什么，信纸里有没有藏着隐型的密码或工作指示什么的秘密，然后才审讯这小子。
他们紧张地工作了几天，没发现什么，这才把扣押得莫名其妙的魏钊提出来询问。魏钊吓得要死，4天来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原本够瘦的人又瘦了一圈。等知道原来为了这些外国来的信，笑了，一五一十地讲了如何利用周末和假期去做导游，如何不收人家费用，一切都是为了想学好英语对话、为将来考外交官做准备……听得专案小组组员们目瞪口呆。
副局长可不甘心，立刻派人去宾馆审核这些外国人是不是真来住过，什么身份，广州接待单位有没有记录，来中国干什么，有没有可疑等问题。一面又吩咐外事组的部下冒魏钊的名写信给那些外国人问下次什么时候来中国、以便接待；一面又叫他们考核魏钊的英语水平，留意他有没有说谎；一面又派人去中大和肇庆审核魏钊现在及以前的情况及家庭背景等，大张旗鼓派出了不少干探。
等一一查明，连事件起因为了魏钊挨打，打人的家伙便胡乱咬人都查清楚了，这才放人。可已经是4个月后了。
六
1966年10月底，中山大学已形势大变。那时中共中央号召北京大专院校的红卫兵大举南下串联，煽革命之风、点造反之火，要一举打倒全国那些“形左实右”的“当权派”。于是，有野心的，自以为该当头头的便组织一群无知的打手将各级“当权派”们一下子打成阶下囚。中山大学新任“文革”小组组长是法律系讲师萧克强，他们将以前的党委、校长、各院院长、有名的教授全部关进教室改装的监房，等斗争后送去劳动改造。目的嘛，百分百为了夺权。
小龙几天不见魏钊，到他宿舍找他，从他的室友处得悉他被捕的消息，连夜赶去阿贞家通知。阿贞的父亲正好回了广州，被老婆逼着去公安局查讯。要不是他的地位，公安局没人会理他，但说明了必须清查后才能作决定，只答应不给这小子苦头吃。所以当魏钊4个月后放出来，没挨一下打，他以为咱们的公安特别文明呢！
可他去到中山大学要求补领文凭时，就没这么幸运了。“文革”小组的萧克强一查他被捕的原因，哗！里通外国的特务，居然被放了出来，这可真神通广大！立即叫手下将他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刑讯他买通了公安局的什么人。那时候的红卫兵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武斗，但将“反动派”打到重伤已是家常便饭，只尽量避免打死人。似乎到1967年后才大开杀戒。
他们不信魏钊的辩白，也不理公安局的结论，甚至说公安局是走资派的走狗。一个大学生跟外国人来往，不是特务，也是崇洋的坏分子。萧克强叫手下用地拖棍痛殴了魏钊一顿，打得满头满身鲜血，并没有松绑，便将晕迷的他扔出校门外。并且出布告开除他的学籍，什么毕业证书更不用提了！
好在有个农学院的红卫兵是小龙的朋友，知道他跟小龙的关系，去通知了小龙。小龙连忙找了辆三轮板车将魏钊载走，走出了好远的路才匆匆剪开魏钊身上的绳索，为他按摩手脚。血脉一通，魏钊才开始无意识地呻吟。平日去阿贞家坐的是公交车，这板车竟踩了两小时才到，小龙一生人从来没这么急躁过。
阿贞让出了她的睡房，阿姨找来了一个相熟的女医生为魏钊诊治，小龙被派出去购买药品。他们在这混乱时期不敢将魏钊送医院。阿贞平时可不敢旷工，连请假都不会被批准；现在天下大乱，医院的负责干部屁都不敢放，她便成为未婚夫的私家看护。
脑袋上的几棍伤得最重。手脚背部红红黑黑的棍痕虽然触目惊心，但在阿贞一面流泪一面不停地按摩下，渐渐好了些。身上的伤并不致命，但开除学籍，从此与大学文凭绝缘则令魏钊从心里痛出来。文学院第一名毕业生拿不到文凭，这世界还有公理吗？又怎么回肇庆见从小培养自己、一心一意盼你出人头地的父亲？
小龙说运动过去后会有平反的机会，但父执辈里无数的右派分子这么多年都没平反，这次又成为首当其冲的运动员，可见平反只是梦想。而如果不平反，自己又能干些什么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体力工没人要，做文职还是没人要，这与废人何异？
浑浑噩噩，饭来张口，水来就喝，似睡非睡，似痛非痛，好像专注在想什么，实际连想都无从想起。魏钊唯一感觉到的是阿贞对自己还是这么好，可自己又怎么对她好呢？两三天就这么混了过去，累得阿贞的脸越来越苍白。
这天晚上，阿贞见他伤口止了血，便去客厅沙发蜷曲着睡着了。魏钊一直睡不着，想去厕所，便挣扎下床开了房门。房门一开便隐约听见隔壁阿姨夫妇在房里争吵些什么，从厕所回来正好听见姨丈说：
“我只有一个女儿，一定要为她的幸福着想，她不能嫁给魏钊！”
听见阿姨说：
“人不能这么势利！人家倒霉了就变心，万一有天你倒霉了呢？而且，阿贞已经怀了魏钊的孩子。”
“几个月？”
“4个月。”
“4个月可以打掉！总之魏钊成为坏分子，永远不可能有前途，我是为阿贞好！”
魏钊靠在墙上伤心欲绝，一心想冲出这间屋子。在昏暗的灯光里，他见到睡在沙发上的阿贞坐了起来，显然也听到了父母的对话。阿贞赤着脚冲向魏钊，紧紧抱住他，两人死死咬住口唇，泪如泉源，一声不出。
第二天一早，阿贞等父亲上班后去巷口公共电话打去中山大学叫小龙来。得到阿贞母亲认可，小龙跟魏钊、阿贞一起动身去惠州，进了祖父的书房。这是现在老家仅存的一个房间，他叫小两口暂时在这里住下。那时沈玫已经去了近博罗的水口做小学教师三个月，大匾、祖父的骨灰，两万多块人民币都藏在她原来的床底下。小龙跟这对没结婚的夫妇说：
“别怕，运动过去后魏钊一定可以平反。吃饭的钱一点不用愁，万一里弄干部不允许你们住这儿，咱们就上罗浮山，那儿可以收留你们的人家多着呢！山高皇帝远，清清静静过日子，做山民好过做平地百姓。”
小龙第一次将上大学前赚钱养5口人的情况简单跟他们说了一遍，又说：
“现在天下大乱，你不去斗人，人家来斗你，能避开是大好事。我去帮阿贞请假，说得了重病，等生下孩子再说。只要安定下来，你们有专业文凭，怕没事可干？”
小龙给了阿贞2000块钱，叫她放心生活下去。他只住了一天，第二天便赶回学校。学校已停课，他新任助教却无书可教，但一天要开几次会，不能不敬陪末座。接着的一个多月，学校里天天开斗争会，装成唯唯诺诺的小龙也没人理他。到12月底，突然有人叫他去接电话，打来电话的是哭泣的阿贞的母亲。赶到她家后，她告诉他在家里信箱收到并没有邮票的一封信，原来他俩来过，竟然狠心地不再见妈妈一面。信是这样写的，魏钊的字：
爸爸、妈妈、小龙：
感谢爸爸、妈妈从小将我们养大。
感谢老天爷赐给我们一个像小龙这样可爱的大哥。
感谢老天爷令魏钊、陈淑贞结为夫妻！我们向老天爷祷告：希望它恩赐这两个人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妻。
我魏钊一生人没做过一件害人的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我不懂什么叫里通外国，人家告诉我就是为外国人做间谍，我笑着挨打，越打越笑。我身上痛，但忍不住笑。他们认为跟外国人讲话、通信就是间谍，那为什么准许外国人进我们国境、又开办寄外国邮件的邮政局呢？岂不是引人犯罪？
我们已不想再跟那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之辈去辩论或要求恢复名誉。这世界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狗屁不通了呢？为什么这些人要以折磨人为乐了呢？难道我们中华民族的劣根性就是这般可怕的吗？不杀得血流成河就不过瘾吗？
我们这一个星期来，一直跟阿贞肚里乱踢的小家伙打商量：父母觉得这个世界根本不想让我们生存下去，我们想工作来养大你。可是当权的说我们不配工作，我们是坏人。你没出世，成分就是坏人的孩子了。这是一个绝对讲究成分的国度。你生在乡下就永远不是城里人。你聪明盖世，但人家喜欢听话的庸才。
孩子呀！你没见过你的妈妈，她美丽端庄。你小龙伯伯说她是广州最最最最漂亮的白衣天使。她最倒霉的就是因为她是魏钊的表妹，不去爱高大英俊的男子，爱上了你爸爸这只猴子。你会不会也是一只小猴子呢？真对不起你，要你陪我们。
我们已经买了一条最结实的麻绳，可以汽车拉汽车的那种。午夜时分走上海珠桥，把左手和右手从上臂绑到下臂，打上死结，然后尝试从那里游出珠江口，游出大海。
令你们伤心，是我们最大的罪过。写好信后我们商量了好久，想不给你们看了。后来想到你们会到处找我们，那太浪费时间了，只好向你们说对不起。愿你们多多保重，尽快忘掉我们。
魏钊，陈淑贞
1966年12月29日
小龙念完那封遗书，坐在沙发上足足哭了一个多钟头。便是10年后、20年后、30年后、40年后，见到那对年轻人的合照，他仍然会热泪盈眶，伤心到什么事都不能干。当时他痛苦地向阿贞的母亲说，魏钊所以会去做导游，完全是自己出的馊主意。谁知道一件光明正大的工作在这不可理喻的时代会变成致命的罪状。他自责两个傻孩子是自己杀掉的。那女人听他这么说，红肿的双眼狠狠盯住坐在另一张沙发的丈夫，冷冷地说：
“这事不关你的事。”
等小龙离开后，她决绝地向丈夫说：
“那天晚上你那么大声说不准女儿嫁魏钊，他们一定听见了，所以去殉情。你才是真正的刽子手！我看我们可以去办离婚手续了！”
她丈夫惶恐地大叫不要，把脸埋在手掌中大哭起来。
七
小龙在农学院是老大哥，又是赫赫有名第一名毕业生，在学生们心目中有很高威信。因此现在的领导班子组班时好几次派人来拉拢他，特别是农学院新负责人李教授，老认为自己手下喽喽没个像样的，文斗只懂谩骂，武斗姊手姊脚，吕小龙可是公认的文武全才。要能将他罗致在身后做保镖，那威势自然不同凡响。可吕小龙不识相兼不识抬举，几次跟说客说：
“我是个老实人，又不会骂人、更不懂打人，文斗武斗全不会，傻大个一点用都没有。还有，任伯年老院长，我跟着他工作了3年，那些增产记录上全写着他的功绩，白纸黑字一点不假，好多还是李教授亲笔写的。任伯年百分百是我的恩师，也是你的恩师，叫我怎么斗呢？”
说客几乎给他说得要反水了，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作罢。但这不表示小龙能置身事外，他一天到晚还是有开不完的会、听不完的报告、学不完的文件。专家学者给打倒否定了，正式的学习、研究、实验都停顿下来。更有甚者，交白卷的白痴学生成为英雄，以前苦苦学习的知识成为狗屁。专耍嘴皮子的家伙成为领导，他们也谈农业机械化、现代化，以为能生产那些落后的拖拉机便可超英赶美。原本这些令他苦恼困惑，但碰上魏钊和阿贞的死，仇恨的火烧红了他的眼睛，煎熬着他的思维。他不知道阿贞父亲不准女儿嫁魏钊的事，认为他们的仇人是诬陷魏钊的邱军，和开除魏钊的萧克强。好多天晚上，他咬牙切齿地想着如何五步杀一人为他俩报仇。他甚至打听到了邱军毕业后被派去顺德某家中学教英文；也开始跟踪那小人得志、语无伦次的萧克强的行踪。结论是，以他的体力去顺德用砖头打爆邱军的头，然后逃回广州再暗杀萧克强，成功的概率有百分之九十。但杀萧克强后一定会被捕，然后被枪毙。要不要用自己的命去交换那两条狗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