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认真地思考了几天。那时他收到玫儿的信，说起惠州也成立了好多红卫兵组织，到处抄家。她已将祖父床下那块匾和骨灰、还有线装书全搬到了她床下，她家成分好，应该没人抄的，叫小龙放心。又嘱咐小龙万事小心，千万别得罪人。她见了好多陷害别人、自以为立了大功的小人，觉得人心好可怕。妈妈老了，小龙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为她保重好吗？她已在8月28号去水口小学报到，教二三年级算术。学校派了一间房给她，附上地址。
小龙后来回想起一生人唯一一次意图杀人的往事，不知是不是为了玫儿，总之暂时没有行动，但因此而将萧克强和他领导的红卫兵视做仇敌，终于令他闯了祸。
那天一早他被同事叫去大礼堂，说今天的斗争大会不到不行，还吩咐他千万别去坐第一排，那是“文革”小组成员的宝座，每个座位都以权力大小分得清清楚楚，连他们自己人都万万不能坐错。那讲师知道小龙的为人，讲了句怪话：
“这可是宋江定下来的规矩呀！”
到了礼堂，小龙见其中一片坐的全是农学院的人，任夫人也坐在那儿。他恭敬地叫了声师母，便坐在她的身旁。这3年来自己常在她那儿吃晚饭，师母的规矩是丈夫不到，自己也不动筷子。她既是大学生，又是老派女人，居然还是党员。小龙曾笑劝她共产党应该实事求是，到点就吃，最多留饭就好。她丈夫笑说这是相敬如宾的具体表现，跟党员与否没关系。
斗争会开始了，礼堂讲台后门拉出一长串手被绑在身后、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上书“牛鬼蛇神”四字、胸前大纸板上书“反动学术权威”的十几个中老年人，任伯年走在第五位。等他们站好后，他们身后30多个红卫兵下令他们面向全校师生跪下认错。有人不肯跪，他们便一脚踢向那人的膝弯，强逼那人跪下。任夫人一见这惨况，立即流下了眼泪，但双目盯着自己的丈夫，眨都不眨眼。台上的任伯年也向台下四处张望，相信也在找她。她伸了伸手打招呼，眼泪流得更急。那时小龙心中沉痛地在想，这是毛主席下的命令吗？哪里有可能以前的领导人全部是坏人，全部得打倒，这在逻辑上说得通吗？又是谁授权这些人如此胡作非为、任意折磨人呢？就算有人叫你们来做中山大学的皇帝，要夺掉这些人的权，就把他们赶出校园也够了嘛，有必要把人当成畜生绑起来吗？他又想，任老师在台上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对了，他会不忍心自己的妻子看着自己受辱，我该把师母送回家去，她不应该来的。可是，现在又不能走，礼堂四周几百个红卫兵瞪着不是红卫兵的人，谁现在起身出去谁就是藐视他们。我可不能害了师母！
正在这么七想八想，麦克风里响起萧克强尖锐的声音。他一个个指名道姓地数落这些人的罪状，大意不外留过学的就是里通外国的汉奸，再不然就是地主的儿子，再不然就是大右派坏分子，连解放军出身、清贫人家子弟的党委书记一样可以说成是中国赫鲁晓夫的走狗，走资派！这一说就说了一个多钟头。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小龙心想一等散会就立刻送师母回家。谁知那萧克强竟然跑上了讲台向全校师生说：
“这些混蛋民愤很大，谁受过他们迫害的可以向他们吐几口痰报仇。”
台下的人你望我、我望你，没人有动静。那些红卫兵则是早有计划，立即冲上几十人向跪在台口的十几人大吐特吐。任夫人双手掩面痛哭失声，小龙则站了起来，双眼喷射出怒火。他连想都没想就全速奔上讲台，面对萧克强伸指大骂：
“你们要夺权就夺权，谁给了你们侮辱人的权利？毛主席是最反对这种法西斯的行为的！你看清楚了，除了你的走狗，有谁向他们吐过一口痰了？文化大革命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打倒一切吗？别的院系的旧领导我不了解，但农学院任伯年院长我了解。大家都知道，任院长从1962年中开始，在‘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期，临危受命，成为广东省主管农业副省长的主要助手，农经委主任。在座诸位4年前都生活在广东或海南岛，那时非正常死亡和水肿病的情况有多严重，饥饿有多痛苦，人人都身历其境，不用我吕小龙用什么形容词去形容。副省长是官员，并不是农业专家。任院长实际上领导广东、海南岛100个县、4500多万人从饥饿中走出来，一个月比一个月能吃得多一点，到1964年已基本得到温饱，1965年更有了盈余。你们井冈山造反队副主任李教授，他是农经委资料组顾问，六三、六四、六五这3年来农产量的增长记录他都是负责人之一，比我吕小龙清楚得多。请问：任院长是不是有大功于人民？是不是救民于水火的真英雄？他自己从来不居功、不自吹自擂，但他救的是在座诸君的亲朋戚友、父母兄弟，甚至包括你自己！今天，你们说他犯了错误，说他是走资派，其实，人人都知道他是位农业专家，是个书生。他并没有制定政策的权力，最多，他是执行了省长交给他的任务。诸位，如果您当时在他的位置上，您可以不执行吗？难道不执行，由得更多人饿死才是正确的吗？在这次运动之前，农学院1000多位同学，包括教授们，人人都认为任院长是我们学习的楷模，是真正为人民服务的表率。敝人有幸追随他工作，深知他对权力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们不要他做农经委主任，不要他做农学院院长，随时可以叫他不要做，甚至不给他做教授，叫他做个农药或肥料的技术员，他也胜任有余。为什么一定要打他、侮辱他、把他当成一只畜生不如的东西呢？如果你家养了一只狗、一只鸡，你会这样折磨它们吗？我赞成毛主席号召的革命，但请你们认清楚革命的对象。如果这个人真的作恶多端，打倒他是应该的。但像任伯年这样有功于人民，甚至有功于你们自己的人，毛主席有说过要打倒吗？如果你们坚持要打倒，要夺他的权，那就取消他的职务，我可以保证他本人一定不会反对。”
他面向下面数千人说完后，转身狠狠对盯着他看的井冈山造反队书记萧克强说：
“萧主任，您认为这个人该送去劳改吗？”
萧克强本身是法学院讲师，没见过这个吕小龙。但听过副手李教授主张吸收这个人入组织。因为这个人两年前农科读了两年就第一名毕业，4个月前水利学院又是读了两年第一名毕业，然后做了水利系助教，在农学院影响力非常大。他入了井冈山，会是个好闯将。谁知今日一见，口才又好得出奇，心里不由一阵凉意。要是这小子拉队与自己对抗，只怕是个棘手的对手。不行，如果现在立刻把他捉起来，只怕会造成坏影响，甚至下面会有学生起而反抗，反过来支持吕小龙。所以，该把他骗到井冈山的基地再对付他，那才高明。15个老头子立刻照原定计划送去劳改，这小子就不能给他活着出来，打死后立刻火葬，就说他逃走了，或者失踪了，反正没人找得着他。于是他脸上装出笑容，说：
“我是法学院的，对农学院完全不了解，你的意见很好，我们会认真调查任伯年的情况。如果真像你说的，我们会向市革委会反映，要求从宽办理。”
然后他拿起麦克风向全场宣布：
“现在散会！”
吕小龙正想走下讲台，萧克强向他说：
“吕助教，我希望你向我们提供多些任伯年的资料，我一定如实向市革委会反映。请你去我们办事处坐一会儿，相信20分钟就可做好笔录。”
吕小龙不知有诈，等会场人散尽后，便随萧克强走。此人一派文弱书生模样，一路走一路言笑自若，对小龙非常和气，还提出一些毛选里的话与小龙谈，明显想了解小龙的理论水平。见小龙对答如流，他口上连连称赞，其实已决心下毒手。因为他自惭形秽，觉得就算此人投靠自己，将来也会威胁自己的地位。而且老家伙们非送去劳改不可，给他知道了非闹不可，切不可放虎归山，立时得杀掉。心里便盘算叫手下那几个退伍军人扮的红卫兵从后脑击杀，然后放进麻包袋运出学校扔进江里或火葬掉。之前有个哲学系讲师在组织里老是跟自己争论，就给暗中做掉了，干手净脚——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
小龙被请进以前学校的办公大楼。这时大门两边挂着“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红卫兵井冈山纵队”的木牌，楼上好多办公室窗户被木板钉死、改装成红卫兵收押革命对象的监仓。到了这里，吕小龙心里才有些发毛。但当人家给他纸笔叫他写任伯年历年来的功绩时，也只好硬着头皮提笔直书。
萧克强叫一个红卫兵带他进这间只有一张写字台的小办公室，说他写完了会叫人来拿他的报告，这使他失去了戒心。外面走廊上高音喇叭播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歌曲也打扰着他的思路，令他写得很慢。隔了20分钟，来了一个红卫兵拿第一张纸，说拿去给主任看，问还有多少。小龙说大概两三张纸吧。又隔10来分钟，来了一个高大的红卫兵，那人腰后插着一支尺多长的木棍，问小龙写好第二张没有。小龙答就快了，那人就慢慢走到他身后，突然抽出那支粗短的木棍便向他头顶重击两下。小龙听到脑后风起，条件反射地向前一低头，也就半尺吧，原本置人于死地的一棒只打爆了他的后脑表层，鲜血迸流得一脸、一头都是，立时晕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被同一支木棍扫向右脚的剧痛痛醒，感觉左腿也被一棒打折了。在将晕未晕之时听到人说：
“今晚将他放在麻袋里沉进河里，多放两块石头。”
吓得他立时咬紧牙关装死，又听人说：
“把他皮箱里的衣服和文凭、书全部烧掉，对外说他回家乡去了。”
小龙明白此人要置自己于死地了，求情也不会有用。在痛晕之前，被鲜血糊满了的眼睛里飞舞着妈妈、魏钊、阿贞的微笑，一点也没有害怕。
八
农学院副教授李伟是井冈山队实力仅次于萧克强的野心分子，手下有70多个农学院红卫兵。他早就看中吕小龙神高神大的身坯，想收为得力战将。上次跟师范学院武斗几乎败下阵来，更感觉实力不够，非得大力发展不可。这次知道了老萧要杀吕小龙的事，他大大不以为然，心想这次我要是救了他命，再补发被烧了的文凭，小子肯定死心塌地为我卖命。要是他不肯为我卖命，那时再不理他死活就是。思谋已定，于是向萧克强求情，说要收吕小龙做他部下。又骗他说吕小龙早就答应为他发展农学院的队伍。萧克强心中愤恨，表面上不好反对，只好由着他们将半死的吕小龙用担架抬回农学院助教宿舍。李伟找来校医为小龙上药、包扎、打石膏；又指派两个红卫兵服侍他起居，说是保护，也是监视。
最初两三天，小龙脸肿得猪头似的，全靠吊液为生。其实后脑那一棍并不致命，第二天心里便一片清明，只是自暴自弃想就此死掉算数。他听得见李伟来看他时的言语，说什么烧了的文凭会补发给他，只要他参加井冈山戴罪立功云云。当时他连拒绝的话都不想说，完全像根会呼吸的木头。一星期后，肿慢慢消了，眼睛也能睁开，两个贴身的红卫兵时不时便重复李伟的劝告。那时小龙便眼神定定地直视，诈作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校医也是“井冈山”的人，向他们的头头汇报此人脑部严重震荡，如果3个月不能恢复，可能就会成为白痴。左右小腿骨折，起码三四个月才能慢慢行走。总之3个月内肯定是个废人。听这么一说，萧克强、李伟就暂时不理他，只命令一个文弱的手下天天喂他两餐饭、顺便倒掉他屁股下的便盆。那家伙自认倒霉，当然不肯为“全身瘫痪”的小龙擦屁股、擦身，以致那张床和床上的人越来越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