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放松的聊着天,周萌时常用孩童的举动表示我们之间的亲昵。对了,我还留着长头发,周萌时不时用发梢在我的耳孔摩挲,我排开她的手,告诉她我很怕痒,于是她就越发起劲,直痒的我告饶。后来她不闹了,开始轻声吟唱,我侧耳仔细聆听,却不晓曲调。我不知道这是旋律本来的优美还是周萌娓娓道来的神情,如痴如醉、如泣如诉、思念延绵。我后来知道这首歌是国内某个当时并不出名的歌手写的,叫做《给安娜》,我迅速喜欢上她,经常在上课下课时分和周萌一起拿着一个破旧的MP3带着音质极差的耳机凑在一起,聆听其中的意境和思念。我后来发现新大陆似得把这首歌告诉王若岑,王若岑一脸鄙薄的告诉我,这是已经过时很久的流行歌。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情绪,我很久没有听到这样能让身心陶醉其中完全放松的音乐。几年后我有了手机,并一直拿它当记忆储存。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戴着耳机,把声音调到极致,然后随着这样的旋律被缓慢袭来的思念覆盖,反复的想着我曾经和现在四散各地的朋友和伙伴们。我很庆幸,《给安娜》最终成了我们生活过的一个记忆符号,就像我和我某个朋友程晓清交流时候的动作,在我的内心深处,他们从未被遗忘。
我从考场上昏昏沉沉的下来,直接回宿舍蒙起被子,我发烧了。大个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关切到愠怒:“你个瓜子,发烧这么厉害还不去看?躺在这里睡觉?”
我有气无力的说:“遭天谴的,一考试就感冒。没事,我休息休息就行了,今天已经考完了。”
大个说:“是啊,今天已经考完了,就请个假,安心看病,别这么拖着了。”
我裹了裹被子,艰难的说:“不去不去,校医简直就是兽医,你也知道的。去苏坊又太******远了。”
大个说:“你不去算了,周萌在外面等着你的,咋办?”
我立即翻身下床,迅速套着衣服,一边给他说:“我几乎都忘了答应和她一起去街上的,惨了惨了,有干净袜子没?”
大个愕然的看着我的变化,没回过神的结巴:“……什么,什么袜子?”
我套上裤子,催他:“袜子啊,洗过的,我的脏的没法穿了,你的借我?”
大个醒悟,给了我一个习惯的大吼:“没有,你这个见色忘友的东西,两个字就让你慌成这样了,就是有也不给你。”
我露出一个难看的谄笑:“我的没洗,借下借下。”
大个不情愿的扔给我,骂道:“郭良,我认识你,算是到了八辈子的霉,我想我奈何桥上踩了你随地拉的一坨屎。”
我悻悻的穿鞋,没有理会他,和刚进宿舍的孙小满撞了个满怀,我连忙应付了一句“抱歉”,头也不回的走了。孙小满望着我的背影发呆:“怎么了这是?他不是感冒了么?还这么癫狂?”
大个没好气的点了根烟:“中邪了,别管他。”
我没有拗过周萌,她的关切是如此的沉重,我只好在昏昏沉沉中和她去了街上,买了些口服药物,我只是想敷衍,我讨厌吃药。但她把这个当成了她的话语权。回来的时候我们看见大个在学校门口的凳子上坐着,看着不远处的热闹的篮球场,时不时往行人出入的门口探探。我好奇的走过去问:“敢问这位兄台?如此这般眺望而不去打球,莫非是在等人?”
大个打量一下我,说:“啊,我在等你回来,看死了没有?”
周萌说:“原来大个对你这么关心,你看你也不知道感激?”
大个连忙摆手,漫不经心道:“别别,我只是路过,如果他还在医院打针,那将是一件多么欣喜的事情。”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我,“我可没有对这样只顾着女朋友的人太多关心,开玩笑。”他给了我个笑脸,离开去打球,我在身后欣慰的笑。
次日我因为吃药感觉康复不少,不禁吃惊周萌的细心,原来我这么不善于发现。我草草的对后面的考试应付了事,提前回到宿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并不打算给周萌告别。
已经有不少人陆续回来,我收拾好东西,飞也似的逃离学校,往路口的候车厅奔去。我在途中看见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架,其中也有吴飞的身影,他和几个伙伴对着地上被被套蒙住头的人猛踩,有个家伙边踩边喊着与实际行动南辕北辙的劝说:“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我停住,劝说众人别打的他其实是下手最黑的一个。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吴飞,他又有了一群可以呼来唤去的朋友。一年要完了,很多事情都要有个完结,恩怨、情感、理想、生活。我忽然想回去,和周萌一起坐车去车站,然后告别回家,给自己留下温馨的告别。吴飞他们已经四散而去,那个蒙住脑袋挨打的人扯开头上的被罩,一脸青肿的坐在地上,我想起来,这个人是曾经在厕所里帮助黄毛揍我的人,长着鸡头一样脑袋。但我并未因此而起波澜,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端详着他,鸡头已经被打成了猪头,他冷冷的看着我,说:“看热闹的滚,三好学生?”
他显然已经把我忘记,我没有理他,站起身离开。离开前我问他:“鸡头,你的朋友呢?黄毛?”
鸡头没有理我,费力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一脸不屑的走开。我咧了咧嘴,心里感叹,装出来的尊严。
那个下手最狠的人,我回想起来,是和程晓清经常一起的。我和周萌回家的时候在蒲城的某个建筑下经过,她和那个男生站在建筑顶端兴奋的喊着我们。她背对着阳光对我招手,平抬手臂,手心朝下的呐喊。我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回忆这个场景,却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她背后当空刺眼的阳光。
我在路口惊讶的停下,周萌站在正前面平静的看着我,旁边孙小满和任婷婷看着我们。我真的很尴尬,本以为可以自行离开,还是无法逃脱。我笑了笑,给周萌掩饰:“我说在学校找不见你,原来你在这里。还以为一个人走了?”
周萌没有回答,盯着我看。我最怕的就是这样,明明心事重的要死,但还要沉默。我把视线转移到孙小满身上,他告诉我:“我们是跟着你后面来的。”
我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周萌忽然开始抽泣:“我就感觉你最近一直很奇怪,我从没有这种感觉。你觉得是我束缚了你么?”
我说:“没有的事情,别乱想。”
周萌说:“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你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浑浑噩噩,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你要去哪里?我是说,不管你去哪里,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想起那天我和孙小满之间的讨论,看着他,孙小满在身后摆着手否认。我叹了口气,信手拈来一个理由:“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压力太大了。你别乱想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周萌说:“你有事就要说出来,别憋着,让我看着也难受。你说了我们已经是我们了,就别给我隐藏。我不想被你瞒着,太压抑了,你这样让我感觉我们越来越远。”
我答应她:“好吧,别哭了。你现在认真听我说,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也去不了哪里。”
周萌点点头,我看着一旁的孙小满,孙小满避开我的目光,和任婷婷说笑。这时候一辆车停下,售票员下车对着我们喊:“孙镇、蒲城,有的上车,孙镇、蒲城,有的上车……”
我们相互告别。
我在颠簸的公车上昏昏沉沉的坐着,为不知名的心事而烦恼。告别周萌让我感到很愧疚,因为我注定要违背我的承诺。在分别时孙小满给我挤眉弄眼的暗示我们的约定,我给了他一个不置可否的神情。车厢人满为患,我透过玻璃看着窗外飞驰不断倒退的建筑,车玻璃已经蒙上一层雾气,所以在我看来外面一片朦胧。旁边坐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他手里展着一份《华商报》。我无意瞟了一眼,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广告区域一个着装裸露的年轻女郎看,我真佩服在不断起伏的视线里他的焦点居然还能毫无偏移。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下,嘴角像被冻裂的南瓜一样展开,露出一口焦黄牙,我嫌恶的转过头,胃里一阵翻腾。
我看着窗外模糊的风景,慢慢睡去。我再一次的把那个计划回顾一遍,但是每当满怀信心的时候周萌离开前抽泣的脸孔就浮现在眼前,我立即闭上眼禁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事实上人或许就是这样,有方向的时候总会因为牵绊而犹豫,等有勇气抛开一切头撞南墙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慢慢在犹豫中丧失了方向。我感觉我像极了一头笨拙的熊,在掰了满地的玉米之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我居然不能带走任何一个上路。
先就这样吧。我斩断思绪,怀着大部分人因彷徨而选择的对策,总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会在火烧眉毛的时候因为将来的现状而坚定是或者非的选择。
几乎有大半个假期我把自己憋在我们家另一个老院子里,在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安静的躺在凌乱的床上,睡觉和思考。周萌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内容大多都是闲聊。我幼时的伙伴,马健和何成成经常来这里打发毫无生气的冬天,吴飞也经常过来,互相说着各自在新环境里面的趣事和变化,只是我和吴飞从来不对彼此所叙述的事情做评析。后来我答应给何成成作画,去村里一个萧条的小卖部买了些宣纸,用粗大的毛笔耗掉了剩下的假期。
马健有了女朋友,并且打算把这段恋情维持一生。有一段时间他搬到我这里住,每天晚上都甜蜜的给我讲他们两个的故事。尽管都是些琐碎,但我感觉的到,如果这样坚持,也就真的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从不羡慕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拥有互相对等的东西,有的人喜欢比较,我善于旁观。
那个冬天再也没有下雪,我曾想着在降雪的时候泼墨一幅山水画给周萌,她说她喜欢雪。这个想法一直搁浅到来年开春,万物复苏的时候,我才明白冬天已经过去,不可能再会下雪。那个假期我唯一的印象就是充斥着墨汁和涂料,半个月时间我几乎画了一百多张画,部分被何成成挑走,剩下的全部填进炉灶。迄今我想来都会感觉惊讶,仅仅是因为即将逃离所发泄的积郁么?
我会随着春天一起启程,去遥远的远方,内心一直暗涌的波浪也随着春天一起复苏,我想我是疯了。
离开前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新学期开始前我在学校等了一天,孙小满没有按照约定提前会和,曾经和我们一起商讨路线的那个同学也毫无音讯。我只好一个人在宿舍整理行囊,后来王超进来,发现我的举动,我如实告诉他,没有隐瞒的必要。
他在送我离开的途中叹息着告诉我:“我从来到蓝光以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送走一个朋友,这是不幸还是万幸?”
我笑着告诉他:“什么都别想。我一直觉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家父一直期盼着我将来能够有所作为,可我从小到大都让他失望。我也渴望,但不是这样浪费时光。你看看周围的人群,对以后上心的有几个?环境所致,你看看杨晓刚,或许你不知道,我是从一开始就看着的。他刚开始也雄心壮志野心勃勃,现在呢?我不是要否认什么,我很尊敬他,但也怕他,所有人都怕他。他一直想引着诸位将来能做些什么,给我们宽怀和溺爱,可我们在做什么?”
王超惊讶的看着我:“你不是要在临走之前大发感慨,把所有人都熊一顿?”
我说:“没有的事情,我说了,我不是要否认什么。”
王超说:“可我觉得你是在逃避,你连周萌都不管了。周萌对你那么好,你忍心?”
我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这样。跟她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但是我不能这么下去,这样反而会拖累她。”
王超看了我一眼,说:“郭良,你会后悔的。”
我说:“我不否认,但是这样我还得走。谢谢你送我。”
王超说:“你去哪里?”
我说:“不知道。”
王超说:“你一定要去榆林的,因为你那个妹妹在那里。”
我忽然坐在地上,不走了。我沉闷的点了一根烟,说:“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是感觉很对不起所有人。”
王超拍着我的肩膀说:“别这样,我多想跟你一样,但是我做不到。还有,要是大个他们问起了,我怎么说?”
我说:“私下里就如实说,对外就说我在请假。别传到杨晓刚那里。他能想尽办法让我回来。”
王超:“你这是何苦?”
我说:“没有办法,我只是有点渴望清新。”
王超:“你太冲动了,我一直没有觉得你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我听说,一个人在脑子里想某件事情想的久了,就真的去做了。你考虑多久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发现我有这么多迷惑和未知。”
王超:“你这样一走了之,什么都搁置。父母朋友老师同学,你忍心?”我没有说话,看着陆续来学校报到的人,心里有些酸楚。我站起身,说:“别告诉周萌。”
王超愣了一下:“什么?”
我重复:“别告诉周萌,谁也别告诉。她会受不了的,我欺骗她了。”
王超劝说:“那就别走了,这么多人都在关注你。你想想杨晓刚,他已经为我们操碎心了,你在这样,就辜负他了。”
我说:“你别劝我,没用的。”
王超叹了口气,说:“那你保重,不管到了哪里,给我来信或者留言。”
我点点头,和他继续走。我上了去蒲城的公车,上车前我无意看到杨晓刚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带了个包裹满头大汗的拐进学校的路口,路上认识他的人纷纷微笑着给他打招呼,他一一回应。我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这个远去的身影,开始没来由的啜泣。我想起我不曾告别的伙伴们,周萌应该还在家里收拾东西,等着假期归来和我逛街;任婷婷和孙小满一定已经来校,他们在苏坊的经济小吃说笑着吃饭;大个也不知道来了没有,他对新学期从来都是漫不经心。我这样想着,从未有过的落寞涌上心头。
抱歉,我的老师,我没有勇气面对曾经你给我们的谆谆教诲,在你的期盼和关怀中开花结果;我的伙伴们,不能再陪着你们一起喧闹了,老实一点吧,别再让我们的老师操心了;我的父亲,一直让你失望,这在你眼里,又是多么的难堪?周萌,周萌,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很想和你说的那样,跟你一起奔走前行,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靠在座位上,无声的哭泣:“对不起,所有人,所有关心我的人。”
杨晓刚在开学伊始看到我们新生打扑克,默不作声的离开;
白玉在座位上迷惑的看着正对她兴致勃勃讲她听不懂的本地话的我;
郝皓和那个女孩坐在柳树下快乐的聊天;
小四和邢思思碰着额头甜蜜的看着彼此,笑着自言自语:“我们十一天的爱情?”
在尘土飞扬中吴飞被一群人摁在地上狠揍,他死死的盯着我;
周萌在我的背上快乐的唱着歌,我看着她泛起的笑纹,荡漾在整个黄昏……
我一瞬间回想起这么多的往事,头痛欲裂,这些人犹如碎片一样朝我飞舞,我蜷缩在座位上,想着毫无方向的远方。
我忽然开始后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