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村一波三折,不知是好事多磨,还是天意使然。世事总是环环相扣,息息相关。佛说因果,道言阴阳,儒讲道德,村人说:日怪。
修了一半的观音庙停了下来,洞口通道处一下清静下来。到处是木料、水泥、铁丝、钢筋、石灰。在一片开挖的山壁前,满目疮痍。寸明将村外流氓闹事的事儿向五爷告了状,省略了东北救人的情节。痛心疾首的五爷在寸明的掺扶下看看了那片面目全非的后山石壁,回到屋里就躺着,闷了一天,就让寸明去把秦清叫来。
五爷在杂物中翻出了一个白铁皮箱,抖抖索索打开,竟是满满一箱雷管。寸明和秦清不明白这箱里咋会有这么多雷管,这箱又是何人何时存下的,五爷又是如何打开的。五爷冷冷地说,是李忆留下的。
五爷看着两人半天没吱声。秦清就问:“五爷,有啥子吩咐?”
五爷咽了一口气,喉节在松动的皮下蠕动。
这时听到五爷游丝般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壁虎村要完了,我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要保住壁虎村的千年基业,只有一个法子了……”五爷这时泪流满面,他用袖口在花白的胡须上揩着,他啜泣着,又干咳起来。
秦清忙递上茶壶,五爷用手推开,继续说道:
“你们俩是壁虎村的旧人,我只有依靠你们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呢。翠姑心花了,她那个男人在找她呢,她一门心思想着燕子洞那边……李家的祖坟在外乡哩……我只有靠你们俩个罗……”
“五爷,你尽管分咐嘛,我们听你的!”寸明信誓旦旦地说,“吴大嘴毕竟是外乡人么,他不会为壁虎村着想的,他……”寸明趁机奏了吴葵正一本。但五爷打断了他的表白。
“执干戈,卫社稷,舍命保国,尽忠报国,懂啵?这是祖先说的,和尚师傅说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五爷又咳了起来。
直到此时秦清和寸明还是不明白五爷打的啥子主意。
“……好多年前,我爷爷还在的时候,风水先生测过风水,我晓得在村里有一处地下水脉,就在后山石壁那儿……我看了,就在通道处洞口那儿,如果将水源引出,那个通道就成了水道,外人就再也进不了壁虎村了……”
“五爷,你是说──”秦清噎了一下。他开始明白五爷的用意了。
“鸟道变水道。”头脑简单的寸明反而极有概括力地说。
“……你们在那儿接好雷管和炸药,将龙椅搬去,剩下的事由我五爷来处理……来办……是时候了,五爷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五爷……”秦清声音发颤地喊了声。
“唉──你们还年轻,以后的壁虎村要你们来守啊,嗯,我已经走到尽头了,我别无所求了,与其让人伺候着,病歪歪不死不活的,不如留个好名声,留个清白,留个好结局……我已经问心无愧了,我要回到我的老家去了,我父母还有我几个兄弟都在等我哩……”
“五爷,你就不管你的翠姑和翠环了吗?”秦清觉得五爷是在大白天说鬼话,他想阻止五爷这个荒谬的想法。
“哎,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这么多啦。”五爷叹了一口气,“我现要只想保住壁虎村,我过了一辈子了,我不能见它坏在我手里啊!”说罢五爷就长吁短叹起来,接着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像要断气似的。
最后五爷说:“你们去办吧。三天后我到那里去。”
“趁现在洞口处没人,民工都不见了。”寸明说。他恨那些外来人,恨东北恨吴葵正,他希望没有人进来,壁虎村同过去一个样,几十年都不变。
秦清正想出门后同寸明商议一下,权衡一下利害,五爷在背后说:“回来!”
“你们发誓,不准告诉任何人,连翠姑也不要说!”
“我说出去摔死在壁虎道上!”寸明抢先说。
秦清也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说了摔死在壁虎道。”秦清想,我从来不走壁虎道的。
那天晚上五爷破天荒地让人叫明心来。
五爷心中未了的情还是那一段叫人说不出口说不明白的东西。这个东西叫啥,五爷至死也不明白。但就是牵肠挂肚,隐隐作痛,时而痒痒的,时而酸酸的,欲罢不能,欲静不止,欲了未了。翠姑和翠环尽管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那是发生了的过去了的兑现了的事儿,是既成的现世的事儿,可是同明心的事儿,却发生了又没有发生,过去了却永在现时,兑现了却又没完成,五爷好比站在梦幻的交界处,虚虚实实,来来去去,真真假假,五爷的心一半在实处一半在虚空,悠悠荡荡,没个搁处。情为何物,生死相许,爱为何物,进退失据,五爷对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缕情丝弄得心绪不宁,五爷明白明心并不这样,明心只是一个影子,五爷心中的影子,她并不存在,她心中的所思所想所恋五爷并不明白。五爷自己构筑了这个幻像,自己无法将她打碎驱走。五爷深深的悲哀就这么无始无终地缠着他,当他看见明心来时,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五爷觉得还是要见她一面,说出自己半辈子的感觉,交代未了的后事。
“也没啥子事。”五爷对自己的开场白也觉惊讶。
的确,五爷说啥呢?先前想过的话全都堵在脑中,铁铁实实,抽不出一丝话语。
“我要走了……”五爷突地冒出这句话来。
“你要上哪去?”明心听不懂五爷的话。
“上哪儿……”五爷陷入迷茫。
“五爷,你病了。”
“是病了。”
“你好好将息。不要……”
五爷好不容易才缓过神儿来,“好多年了,好多年了,你说是不是,记得……记得那时,我,其实不是,故意的,真的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样子,我欠着你的,我一辈子再没……再没……我觉得我老了,老得很快,就像风吹过去一样,就老了,没有开过花,结过果,就这么吹了过去飘在树梢山顶,风是暖和的,软和的,没有恶意,但它飘过去了,远了,消失了,看不见了,不再回来了,……”五爷语无伦次地说着,话语像风,无边无际,摸不着看不见,在空中回旋,往返。
明心像在云雾中听一个垂暮老人的呓语。
她清楚地记得这个男人曾经有力的双臂,和那闪着欲念的眼神,以及本能的张扬和自觉的放肆。如今这一切不复存在,五爷的眼神是迷雾中的油灯,摇曳着闪烁不定的昏黄,在风中颤栗着,似乎要油尽灯灭。她不忍心见这盏垂暮之灯就这么熄灭,这不是因为她爱恋它,而是因为这灯曾照亮过、尽管只是闪电般一瞬地照亮过她的生命的某一页,而更重要的是这盏灯曾发出过生命之光。在任何生命结束时都会令这个虔诚的人悲恸。她相信生命会轮回,但不相信人生会重复。
五爷真的要走了。她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五爷。
这时她同五爷站在同一个立场和悟点。直到这时,她才猛然明白自己也欠五爷。人生都是缘,缘就是互相的拖欠。
她想安慰这个面黄肌瘦的老人,却找不到话。她下意识地为五爷端起那只古意盎然的茶壶,摇摇,壶里没水,她回眸找导铁锅,却见黄黄不知何时蹲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她,她颔首向它打了个招呼,黄黄偏了偏头似乎是懂了。火塘上架了一只药罐,冒出难闻的草药味。她突地想发恶心,想吐,她忍住了,转身继续导找铁锅,见一堆土豆在墙角已发了芽,墙上的一串红辣椒已发黑,周围有蛛网垂落,像黑色的幕布,久远的记忆飘浮起来,弦声在耳畔响起,她倏地感到肚里一阵绞痛……黄黄上前来舔她的脚,她用手抚摸黄黄光滑的毛,这时听见五爷低微的声音:
“你搬到别处住吧,那儿不安全……”
“有啥不安全的,住了这么久了。”明心不明白五爷的话。
“我给你实说了吧,过两天那儿会发大水哩。”
“咋会呢?”五爷越说越玄了,明心只当五爷神志不清。
“你明天搬,先住到翠姑那儿去。”
“我不去,白洁还在她家嘛。”
“你一定要去!”五爷的口气硬了起来。
明心觉得五爷怪怪的,看他说话又不像是发胡涂说昏话。
“究竟咋啦?”明心说。
“嘿……听我的,就这一次了,最后一次了。我做了一个梦咧……”
五爷翻起眼皮认真地看了看明心,他想把这个模样连同过去都深深地刻在脑海中,明心没梳理整齐的刘海有一绺搭在额角,那一小绺头发有多少根呢,五爷想道,又想到明心的秀发还是那么黑,眼仁也是那么黑,多少年啦,那些细节已经模糊,她为什么同吴葵正……五爷闭眼,想固定和保留那个倩影,他想象世界末日,身子成了飞扬的碎片,在无尽的虚空中,明心的影像还会在么,他再一次睁眼,似乎想确定面前这个真实的身影,见明心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五爷决定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最后一次了,人生的最后一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忌讳和隐瞒的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真,其言也尽么。
“壁虎村不能完。”五爷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