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应该说也是好人,他一辈子没出过村。他兢兢业业地管村务,村里的大事小事他备了个记事本,村里的财务他记了个流水账。包括五爷家里那个洞的古董,也有个清单。花掉的,就划了叉叉和黑杠。计有:缸罐85个;铜钱365个;银元180个;玉石305块;玉器27个;佛像6座;其它156个。扶贫款在二爷处,也有账,还余3千800元。吴葵正就说,古物要鉴定一下,一股脑儿混在一起就胡涂了,缸跟缸不一样,罐跟罐不一样,玉跟玉也不一样,要编号列名。他又顺带说,佛像叫尊,钱币叫枚,东西叫件,不能都叫多少多少个。那天五爷高兴,白东北为五爷做了一幅象棋,用的好木头,是做龙椅的边角料。五爷啪啪地下了一阵很过瘾,五爷多年没下棋了,以前有一付象棋,被李忆破了四旧,新棋盘新棋子都漆得锃亮,沉甸甸的手感很好,吴葵正和东北连输两盘,五爷就高兴得胡子也翘了起来,嘴里那枝烟枪咂得啵啵直响,摆第三盘时,吴葵正就说,五爷,我跟秦清换一下工作,保准把这些物品和账目管得清清爽爽。五爷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说,下赢了再说。
白东北不知进退,说,秦清熟悉种地种菜,他管生产合适些。五爷不答理,吴葵正递了个眼色给东北,东北就不吭声了。
“我们两人都下不过五爷呢。”吴葵正说。
“可不是,甘拜下风哩。”东北帮腔。
五爷还是不表态,只顾摆棋。
这次东北走了个怪棋,五爷第一步拱卒,东北也拱兵,五爷看了一眼两人,就把卒拱进来吃了东北的兵。东北飞相,五爷就进兵。东北上马吃兵,五爷的兵就再进,出入无人之境……这次五爷为这只兵失先,眼见过河兵横冲直撞一阵,就被动起来。五爷十分恼火,烟也顾不得咂了,眼珠子也掉进了棋盘,吴葵正就使眼色,东北就心领神会地走了几步臭棋,五爷这才缓过气来。由于是力挽狂澜,反败为胜,五爷兴致更高了。又连杀三盘,五爷大获全胜。
“五爷,我们服输了。”东北摇摇头说。
“五爷,这棋输了,不过那个棋我走通了。”吴葵正说。
“哪个棋?”
“那个‘捉放曹’啦……”吴葵正说,有意引入正题,就像刚才引兵入阵一样。
“你走出来了?”五爷后来一直没走通过那棋,耿耿于怀,眼珠盯着吴葵正问。
“通了。”
“真的?”
“真的。”
“我不信。”
“我走给你看。”
“走,去潭边。”
“不急嘛。五爷,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啥子事儿?”
“我走通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儿。五爷你说过吧?”
“当然,我答应你就是了。”
“真的哦?”
“五爷说话算数。我啥子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是啦,五爷从来说一不二的,我们晓得的。”东北插嘴说。
三人走到潭边,见徐浙江架着画夹正在画瀑布。画家的颜料有的已用尽,他寻了些五颜六色的矿石研磨细了代用,褐色干脆用了泥土的本色。古时国画颜料就是用的矿石,只是不知自己用的跟古人可是一样?画家迎上来嘀嘀咕咕地抱怨,问五爷能不能买一点水彩颜料来。五爷说,以后吧,迳直到了那付石棋盘边。
吴葵正走了一通棋,几个棋子转来转去,始终挪不出那个奸雄曹操。五爷有些幸灾乐祸,他土生土长这么些年都没通,一个外来户能走出来,他不信。我看这奸雄就是出不来的好,五爷说。曹操其实是英雄,应该让他跑出来的,画家说。没准曹操自己进去不想出来呢,就像吴大和我,白东北说。吴葵正就想,我他妈的是奸雄还是英雄,是出好还是不出好,是出了不想进呢还是进了不想出,都不是,我是想进又想出的人,想不进又不想不出的人,是他妈的狗熊。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此刻是要引五爷上钩,吊他的胃口,这是曹操的本事哩。村里人有话咋说的,对了,叫无事不拱当头卒。这次要以“棋”制胜。这棋与奇同音,这局棋真的是奇!
这时五爷点上烟,将烟枪杵在地上的鹅卵石间,在卵石间戳动,弄出咯咯的声响,磨那赤金的烟锅。这时夕阳从山岗的石壁上投来红彤彤的返光,照在灿灿的烟锅上,轻烟一缕袅袅飘出,极像是阳光烤熔了黄金,点着了烟火,显得金光四湓。
这一刻画家大为感动,说:“五爷,啥时候我给你画一张画像。”
“不画不画。”五爷忙摇头,“听说还有一种机器可以照相,那不是勾走了魂,要不得要不得!”
“不会不会,我们都照过相,还不是好好的。”画家信誓旦旦地说。吴大和东北也同声附合说:“那是迷信,没有这回事儿!”
“我看你们几个,虽然活得好好的,我总觉得你们几个少了点魂,没有定力,弄不好迟早要出村的,是外边的魂儿在勾咧……是啵?”
五爷一针见血的议论让吴葵正好不自在。画家这一扯就离题万里了,还是要回到这付棋上。人生有时就是一局棋,变化无常,一着错就满盘皆输,这次一定要赢了五爷。
“真的,我走出来了的呀?那天画家看见的呢。”吴葵正抓抓脑袋,故作姿态地皱眉。画家其实就没看见过,吴大当面撒谎,画家只好不吭声。
“我早说了你走不出来的。”见吴葵正的狼狈像,五爷开心地说。
“如果我走出来呢?”吴葵正抓住这个话题不放。
“我说了,答应你一件事儿!”五爷口气很硬。
要的就是这句话。吴葵正真的是走出来过,但记不清步数了,不管怎么说,这曹操能走出华容道是确凿无疑的,吴葵正有这个信心。
“三天内我走出来。”吴葵正肯定地说。
“好,就三天。”
“三天内我走不出来,认罚,走出来了,五爷答我一件事儿。”
东北和画家说,我们俩当证人。
这时五爷才发觉这像一个阴谋,这才想起到底是要自己答应一件啥子事儿。
“答应你啥事儿哩。”五爷这时的口气有点软了。
“不是大事儿,小事。”
“究竟是啥嘛。”
“我的工作同秦清对换一下。”
五爷喉咙像卡了根剌,呛了一口烟,咳起嗽来。
“这有利于工作嘛,书上不是说人尽其材人尽其用么,吴大是大学生,会管理会计账会算数嘛。”东北说。
“五爷,你还记得在省城那个宾馆吗,我接待过你和二爷呢,那个宾馆就是我管的哩。”
五爷记起了这回事。
“是你呀。咋个不早说?是罗是罗,想起来了。”
五爷被三人逼上了绝路,咬咬牙说:“行,依你说的。”
五爷想,要是吴大要自己答应让他当村长,那怎么办,好在只是换换工作,不碍大局。自己还是村长,一村之长,吴大只是个副的。这一想五爷就释然了。况且,这棋他吴大未必走得出来。他走不出来,要他答应一件事:永不出村!
这一招最解恨。五爷暗自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