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鲜花似的灵魂里的巨大暗影更能证明上帝、永恒、责任和命运的二元了.
──雨果
这幕闹剧以喜剧收场的时候,壁虎村正在进行有史以来的第一场音乐会。这天晚上正是阴历的十五,月色特别好,天空没一丝云彩,全村沐浴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在吴葵正的主意下,几盏古老的宫灯也用上了,不是点蜡烛,而是将电灯泡挂在灯笼内,这本是城中常见的做法,五爷却对这一发明深感满意。两对大红灯笼下,明心带着翠环、寸妮妮、秦琼、冯花四个女孩子一排坐在凳子上,一排翘着二郎腿,手扶二胡,右手持弓,煞是整齐有趣。五人都着演出服,是细花布,白底小红花,花是菊花,花间有绿色的小叶片飞撒四散,款式是中式的妈妈装,右衽,民族味十足。设计是徐画家的手笔,制作是翠姑、明心二人的手工。吴葵正原计买一台缝纫机来,五爷说,一来弄不进来,二来都不会用,吴葵正虽说是学机械的,但到底没用过,就放弃了这个建议。翠姑的女红真的不错,针脚细密,暗线深埋,天衣无缝。明心做的则是长针长脚,明线明针。为了不让几个女孩子挑挑捡捡,两人就流水作业,大处明心缝制,细部翠姑加工。这身演出装明丽鲜亮,在这个村素以深色调穿戴的村中,果不同凡响,夺人眼目,分外出色。
灯笼一亮,飞虫蛾子也过了节,灯笼四周扑满了小虫,寸明自告奋勇用竹枝去挥打。五爷说:“算了,虫子也是命,让它去吧。虫儿也喜庆一下吧。”小娃娃们就嚷起来:“欢迎小蛾蛾儿过节罗……”
黄黄领着一群狗在场边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四个红彤彤的灯笼。
五爷抬出龙椅,坐正中。吴葵正报幕。
第一支曲子是拉得最为熟练的《二泉映月》。然后是明心独奏的《汉宫秋月》。
月光如水地弥漫在低沉悠扬的旋律中,带着岁月的往事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飘浮,五爷首先感到这一点,往昔的沧桑如浪袭来,他无端地咳起嗽来,痰就多了起来,壅在喉咙口。他吐了一口痰,他知道最近的痰中有了血丝,他不愉快地用脚将痰踩进泥里。即使这样,他还是忍不住点燃了那支用了几十年的烟枪。嘴里咬着黄金的烟嘴,心里就踏实好过多了。他用牙将烟嘴咬紧,撒手,硬是用牙将长长的烟杆翘了起来,三尺长的烟杆平平地伸出来,前端烟锅冒着烟。五爷这一招少说也有十几斤力。有人在这时用力击打烟杆,竟不能动。牙还好,牙好就说明身子还硬朗。五爷有些兴奋,不再为身体烦恼了。
五爷平生就作过一件错事,那就是同明心的事,就一次。五爷后悔不迭,心里一直歉着明心。这么多年不冷不热、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过去了,五爷的心也从尴尬中走了出来,更为主要的是五爷的欲念淡了,他有时觉得明心像他的闺女。只是吴葵正对明心的关心使他有了不快,他才想到自己是一个男人,一个同明心有过一夜肌肤之亲的男人,只是他力不从心了,他明白即使他费心,他也斗不过年轻的少壮的吴大嘴。他一直在内心徘徊,没有任何行动。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他不忍心对明心报复,他一直感谢明心守口如瓶,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不然他如何面对溺爱的翠玉儿和宝贝翠环?如何在村人面前做人?
一阵掌声打断了五爷的回忆,他跟着鼓起掌来。
接着是《北京有个金太阳》。
再后边是: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欢乐的山区邮递员》
《心向北京唱丰收》
《人勤春来早》
《金珠玛米赞》
《小花鼓》
《五指山上红旗飘》
《喜送公粮》
《我骑马挎枪走天下》
最后两首又是明心独奏。合奏的拉得很不整齐,音也不准,不过村民大多听不出来。吴葵正听着,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他天生的乐感不强,也就不吱声了,照样跟着鼓掌以示鼓励。
下一首无名,拉起声来觉得耳熟。明心记得是赞××,听着听着,好像是《赞大寨》,心想糟了,怎么赞起大寨来了?心想回头给明心说说,曲名就改成《赞壁虎村》算了。
这曲完了,明心招手让吴葵正去,说,我会的几首全教了。拉完了。吴葵正问,歌本上的呢,怎么全是老歌?明心说,教不下来,不懂曲子,只能唱。于是明心指挥,集体唱了曲《祈祷》: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呀
让快乐传四方
让太阳永不西沉呀
让时光永远在
四个女孩子脆生生的唱得悦耳动听,回肠荡气。吴葵正一时感动,想,将来有了卡拉OK,这村里没准会练出几个小歌星哩!
明心又对吴葵正说,没啦,还唱啥子,有首外国的歌,唱过两次,唱不唱?这时台下群情亢奋,一个劲的鼓掌叫好。吴葵正就说,那就唱吧。
翠环几人唱了一句“我们的田野,穿上了新装”就卡了壳。这是明心唯一能唱的外国歌。也许是洋味难掌握,翠环几个捂着脸,说,不唱了不唱了,跑下台来。
这会儿有人叫五爷接电话。电话是乡上来的,白东北的声音让五爷高兴了好一阵,回来同吴葵正一说,吴葵正喜出望外,当众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刚才五爷接了乡上的一个电话,白东北在乡上,他找到了她的女儿!”
翠环哇地一声就哭了。
“别着急,那个女儿不是真的,是弄错了,二天东北回来就清楚了!”吴葵正说了一句后来才知道的真实的谎言。
翠环破涕为笑,问:“东北啥子时候回村?”
“快了,我们派冯幺幺去乡上,明早就去!”
这个别开生面、不伦不类的音乐会就到此结束。五爷兴奋了一晚上,说:“这音乐会以后改成演唱会,又拉又唱,每星期一次!”
众皆鼓掌。小小的村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娱乐方式。尽管它迟到了几十年,毕竟它珊珊而来,走到了吴葵正和画家、东北的期望上。历史总是要前进么。吴葵正说了一句很传统很流行也很现成的官话。画家笑笑,说,越来越像官了。笑话,我稀罕这个官?吴葵正说。
这晚月色很好,是吴葵正一生记忆中最美的月色。朱弦初罢弹,金兔正奇绝。他记不清是谁写的了。白兔,蟾宫,桂轮,玉镜,琼钩,这绝美的形象就在他脑中叠现。为啥古人今人都爱月呢?爱它的凄清,洁白,幽明,还是爱它的玉兔桂树美人呢?他倏地感到这月色是因了清纯的山村、清纯的乐音和那些清纯的女孩子才变得如此美丽的。他有点自惭形秽。
曲终人散,吴葵正这夜却睡不着。
他老回到一个世俗的想法:下一曲怎么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