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后的寝宫出来,我一步步走下高高的玉阶,虽然明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心却难以抑制地朝一丈丈朝最低的深渊坠下去。玉阶尽头,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重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斑斓耀目,我却没看到丝毫辉煌丝毫傲视尘寰的豪气。
这天下间的母亲都一样,不管是食不果腹的贫妇,还是一手遮天的元后,那颗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
所以,当我附着元后的耳,悄悄把我那些字斟句酌过的话告诉她时,她的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全都在我意料之内。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元后,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那隐忍不发的本事早已是炉火纯青。可我要的,不是她作为元后的威严,而是作为母亲,心中的那一层柔软。
回宫之前,我又去了白夜的西阁七重殿。折馨跟我这些日子,已然同我颇有默契,她一句话都没问我,只是在我站在白夜房间里呆呆出神的时候,悄悄为我取来了一壶酒。
外面的繁花似锦早已凋敝不堪,房中的精设宝器也蒙上一层轻尘。西阁中本来就人丁不旺,白夜死后更是连下人都作鸟兽散,只剩下半壁空荡荡的屋子,被风吹打的门窗在死寂中愔愔呜咽。
若是再有小少君降生,或许这里会再有新的主人吧。不过看起来白隐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我倒了一杯酒,轻轻地倾洒在地上:“白夜,想必你我都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变成这样,而我……也终究是逃不掉。”我自嘲地哂笑了一声,什么自命清高的洁身自好,都是异想天开。
兜兜转转,他欠我,我欠他,都该一笔勾销了。“白夜,我今日走到这一步,只能尽我所能,让血流得少一些。如果你明白我的心思,就保佑我心愿得偿吧。”
一阵呼啸的风贴着我单薄的身子冲过,掀起我繁贵的裙裾。折馨低声道:“娘娘,这里风大,还是回宫吧。娘娘在这里被别有居心的人看见,总是对娘娘、对太子不好。”
我当然听得明白她的提醒,也知道她一片好意,只是我心中那些悄藏的不安悔恨,不是我随随便便能压制得了的。罢了,还是要听她的话,姑姑我这个不争气的小身子,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回到宫中,白琰仍然在日理万机地批阅文书,没半点风雨欲来的急迫,平静一如既往。只是看见我回来,他摒去了侍婢,将三封书信交给我:“你拆开看看。”
我的目光在字里行间飞快地扫过,沉吟片刻,抬起头看了看他:“这是别人回给你的?”
白琰的目光微微一闪,点点头:“靖师将军重华,虎翼将军白翊,天命将军落无刃,是我最有把握的三个人,这三人手上的兵力加起来,可以同流霄宫禁卫军分庭抗礼。”
“两人誓死效忠,一人犹豫不决,左右观望……”我又翻了一遍手中细密的字绢,“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个人……颇有摇摆不定的顾虑,一旦另外两人起兵相应,他不至于蠢到还拿不定主意。”
“你同我想的一样。”白琰接过那三方字绢来,扬手向身旁的火盆中一扔。木炭像受惊的猛虎,蓦地腾起一袭火舌,转眼将那些字绢吞了个干干净净。
他转身回到案前,继续奋笔疾书,我掩不住心里的不安,一把按住他的手:“白琰,这只是以防万一的下下策。”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用力握住我的手:“就算是以防万一,也要有备无患。你我身家性命,在此孤注一掷,我们输不起。”他眼神中的狠辣决绝让我心中一颤,我承认我有些害怕。我向来不太相信自己,可是这一次,我身后空荡荡再无人守护,我不得不相信自己,也相信面前这个颇为陌生的丈夫。
青箫,你要帮我。
书房中只有我们二人,白琰还是压低了声音,只有近在身边的我方能听清:“臣下的奏折从北阁凤台门递进来,送进宫的是凤台卿明旌。明旌是母后的人,如果季钟上奏废太子,明旌会将他的奏折留中。不过明旌十日一出宫休沐,我想季钟会专挑这个日子,最快也就是明日。沧瑶,我们时间不多。”
我点点头,明白感觉到了他话里的压迫。“母后那里应该没有问题,就在明日一举了。”
白琰先是平平静静地看着我,突然却上前了一步,目光也染上一种莫可名状的热烈:“沧瑶……”
哎哟,这死心眼的调皮孩子,姑姑我一看见他这模样,心里就忍不住一阵犯怵。我实在离他太近,他伸手抓住我简直易如反掌,而我若是多加躲避,未免又太不像话。我实在怕什么来什么,正自思忖间,他已经伸手拉住了我,动作自然得就像举起一只茶杯。
可是显然,他手中不是一只没感觉茶杯。我像被灼了一下,全身都是微微一抖,下意识就想抽出手来。
幸好每每此时便有贵人来解救我,折馨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少君,娘娘,中使送主君旨意来了。”
嗯,我不知道白琰心里怎么想,但无论如何,折馨这丫头总是有些倒霉。一般来说主子说话的时候,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干一些见不得人勾当的时候,最讨厌的便是有人打扰,偏偏这个丫头每次都要不得已扮演这个讨人嫌弃的角色。
我看了看白琰,他的脸色微微一沉,缓缓放松了我,拉着我走出去。我快步跟上他,一颗心却咚咚乱跳——不管这道旨意是不是在我们计划之中,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已经开始悄悄酝酿了。
隔日的天有些阴沉,临近正午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是我到流霄宫以来的第一场雨,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场梦魇般的黑暗。五百多年前的事了,至今还是有些不明不白,不过只一件,那就是当年姑姑我窝囊了一次,如今却是被人拿刀威逼着,无论如何不能再窝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