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缕朝霞铺在身上,我扶了扶微疼的头坐起来,用力回想了一下,才追回一些脱缰野马般的记忆。房中除了我空无一人,白夜就像一个在谧暮中悄悄降临的梦,天亮便痕迹全无。只有我对面那只白玉酒杯映着清晨霞光,微微折射温润的色彩,就像昨夜那个恭谨有礼的翩翩君子。
素荷从门外探头进来:“小姐你醒了?”她端来清水给我洗漱,又唤素莲进来为我更衣。我揉着头问她:“白夜呢?”
“白公子一早就走了,说不要打扰小姐。”素荷轻声道,她好像也并不排斥白夜,反倒蹲下来认真地看着我:“小姐,你好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昨晚……”
“别说了。”我适时地打断她,“昨晚我喝醉了。”
我真的是醉了。我竟然对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魔族人说了那样多,那些我从不敢对爹娘说、不敢对嫂嫂们说,甚至不敢对少渊说的话。那些话在我心中憋了五百多年,早就翻来覆去地念了几千几万遍,以至于最后全然分不清哪句是幻哪句是梦。不过我知道,就算在我最忘形的时候,在我神智最不清醒的时候,我还是有那份小心,牢牢守住了我的秘密,高阳氏的秘密。
我实在太放肆,太不成体统。我摇摇头,轻声道:“素荷,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连老爷夫人都不准说。”
“奴婢知道。”素荷看了看我,上前为我轻轻敷眼睛。“小姐,你这是怎么回事,眼睛肿得这样。”
我昨晚流了很多泪吧。到现在这双眼睛还滚烫滚烫地有些疼。我记得后来白夜也流泪了,虽然没有我这般歇斯底里,还是说了很多让我动容的话。我那些眼泪,一半为我自己,一半为他。
白夜虽然是魔君长子,母亲却是个身份卑微的侍婢。而他,似乎永远都被夹在淡泊与野心之间,受宠与冷落之间。我做女史这些年,阅人也算是多,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只是被自己的身份逼着去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到最后,他爱的不能爱,恨的不能恨,无法占有也无法逃避,只能在那夜夜笙歌中,悄悄地、不露痕迹地想念。
我们这些高人一等的神,或是逆天而行的魔,其实只怕也是最多无奈的吧。如我,如少渊,如白夜,如青箫。
我再面对青箫的时候,看着他那温润如玉的面容,心中竟无端端地生出几分歉疚来。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俯身在他脸颊上一吻:“青箫,我不能再闭关了。”我呆呆地望了他半晌,轻声叹道:“你说,我是不是该恨魔族的人?可是究竟什么是神,什么是魔?那些衣冠楚楚的神仙,我见得太多,十个中有九个半,心中都藏着不可启齿的龌龊。我做我本分的事,有时候却会生生下不去笔。如我这般……真不是个好的女史。”
“你这丫头,终究是个性情中人。生就仙胎神骨,总不知轮回之苦,七情六欲,你总是看不开。”
这突如其来的话,我来不及细细去咀嚼。这个声音实在让人兴奋,这种兴奋已经超过了这话本身每一个字的深意。我猛地回过头去,向那个亭亭立在门口的身影飞奔而去:“姑姑!你回来了!”
我的姑姑,高阳氏月澜,未央神界的前任女史,还是那一身抢眼的红衣,就这般如风如云,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如同她当初把璇玑玉衡交给我,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一样。
“姑姑!我……”我扑在姑姑怀里,本来应该是惊喜的重逢场面,却被我的泪染得湿答答甚是拖泥带水。姑姑于我既是长辈又是授业恩师,多少年未曾见过,我早已憋了满腹言语满腹委屈,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好孩子,别说了,姑姑都知道。”姑姑抱住了我,抬眼向沉睡的青箫望过去。她察觉到了些不妥,缓缓走上前去,停在青箫身边仔细查看。
“玉魂石……这是少渊的吧?”她回身看着我,微微叹了口气:“沧瑶,你怎么这样糊涂?”
我知道自己这件事实在做得太离谱,垂着头不敢看姑姑,等着她严厉的责骂。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姑姑只是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我,把我的头埋在她怀里,轻声道:“傻孩子,你终究是个痴人。”
“姑姑……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他仙化……我等了他两千年,等着他回来娶我,他就这般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怎么甘心……”我扑在姑姑怀里失声痛哭,决堤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两千年的痴痴等候,五百年孤寂断肠,我心中堆积了多少无处诉说的苦痛,此刻就哭得有多么惊天动地。
姑姑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搂住我,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把头埋进去不理世事的沙丘,把我那些不敢说、无处说的话全都抖了出来。“姑姑,璇玑玉衡……被我弄丢了……”五百多年了,这件事像是高阳氏的一个伤疤,没人敢轻易触碰,包括我,可是我自己心里却清楚,正是我亲手割出这条伤痕,哪一天高阳氏病入膏肓,我就是那个千古罪人。
姑姑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你爹跟我说过了。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弄丢了咱们再找回来就是了。”
安慰的话爹娘、兄嫂们都说得太多,可是在这件事上,谁的话都不如姑姑这般有分量。大概不为别的,只为她曾经和我一样,只为我们身上不但同流着高阳氏的血,更有同为女史的荣耀和骄傲。
“姑姑……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姑姑笑了笑,轻叹道:“我在外游方千年有余,如今总是觉得累了,回家来歇歇。我听说你大嫂生了个胖小子,特意回来贺喜来了。”姑姑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可我似乎觉得她眉目间有那么一丝口是心非,不过只是一点点,在那片刻全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是了,姑姑,我带你去看看你小侄孙。”我刚引了姑姑要出去,素荷突然在门外兴冲冲地道:“小姐,大少爷回来了!”
姑姑和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大哥正小心翼翼地从大嫂怀里接过儿子,满脸兴奋地打量着。
“沧鹤,你回来了。”姑姑笑得甚是慈祥,这些年的游方,似乎让她更像一个长辈了。
“姑姑?”大哥转过头来,“你也回来了?”
“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回来是什么稀罕事么?”姑姑微微侧了侧脸,露出几分娇憨态来。“沧陌和沧麟都还好吗?”
“都还好。”婴孩在怀中哭了,大哥笨拙地哄了哄,孩子反而哭得更放肆,大嫂笑着把孩子接过了去:“你这个当爹的一点不讨儿子喜。”
大哥笑笑:“儿子长大自然就知道了。”可他像是有几分心不在焉,没来得及多问问大嫂,便急急转眼四处寻找:“爹呢?”
我正要回答,姑姑忽道:“你爹上朝议事去了。沧鹤,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姑姑引大哥出去了,我和大嫂对视一眼,方知对方也蒙在鼓里。我想了想,转身出门去。大哥在同姑姑低声说什么,看见我来,却突然停住了。
“大哥,什么事要瞒着我?”我抬起眼帘直直迎上大哥的眼睛,目光中甚是坚决。“我不是个孩子了,现下更已经是女史,你今日说的就算再是天大的秘密,我总有一天是要知道的。”
大哥愣了愣,转眼去看姑姑。姑姑也看了看我,向大哥点点头。
大哥还在犹豫,似乎在思索该从何说起。我却开门见山:“是不是前线战事不好?”
大哥蹙了蹙眉,低声道:“你如何知道?”
“我感觉到了。”我心里也在犹豫,不知该不该把我看到的、感觉到的都告诉他们。“五百年前……我就感觉到了。我太了解青箫,他素来所向披靡百战百胜,更不是那有勇无谋之辈,竟然一朝恩威尽失,那时我就知道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战殁那样简单。现今姑姑突然回来,也不止是来看看小侄孙那样简单。姑姑,昨夜你应该也看到了,荧惑逆行一舍,有兵戎之象。”
姑姑和大哥都看着我,眼神里有掩不住的惊诧。或许在他们眼里,仍始终把我当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自从青箫殁了,他的名字更是变成了全家人的禁忌,尤其在我面前,无人敢随便提起。
大哥的目光闪了闪,点点头:“近来这些年……情况越发恶化了。”
“怎么个恶化法?”
“神族的天将节节败退。”
我吓了一跳,节节败退,这四个字实在分量太重,偏偏我清楚大哥的为人,也正因如此,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尤其骇人听闻。
就连姑姑的脸色都变了:“现今战线到哪里了?”
“已经推到东海蓬仙山了。”大哥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是他脸上的忧虑之色却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沧陌和沧麟都守在东面,还有其他几位上神守了北面,我来之前刚刚接到的战报,现在就连北面都岌岌可危。”
“为什么……这样大的事,青鸾帝连提都不曾提过?”我蹙眉——就在昨日,群仙宴上还那样歌舞升平,那样盛世繁荣。
大哥微微一叹:“送进玄清宫的战报全都石沉大海,最近几百年,他只是偶尔批复一两份,还都无关痛痒。”
“他把前线将士的性命都当成什么!”我一阵血冲脑门,忍不住音调便高了起来。
姑姑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声张。她略一沉吟,向大哥道:“你爹知道吗?”
“前些日子沧麟送过信,不过那段时间形势还不如现在这般严重。”
姑姑点头:“他上朝议事,应该不会只字不提。我们待他回来再作计较。”
我爹像是踩着点回来的,姑姑不过话音刚落,门口三嫂的声音已经响起:“爹,你回来了。”
大嫂听见爹回来,也抱着孩子迎出来。平日里爹对晚辈最是和蔼,今日居然完全无视三嫂和大嫂的问候,就连看见大哥和姑姑站在这里,他的凝重表情也没有分毫舒展。
“沧瑶,方才青鸾帝下旨,将你赐婚青川太孙为妃。”
平地里一个惊雷,我的表情完全僵在脸上。过了很久我才想得起来,青川太孙的正妃,也就是未来的天后,这是无数神女或是上神无比艳羡的荣耀,是无数家族翘首以盼的光耀门楣。
然而当时,我只是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愣愣地问了一句:“那个毛孩子……有多大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