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荷从外面将门开了一个缝，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小姐……小姐，玄清宫的人来催了几次了。”
我只坐在青箫身边，动也不动：“让他们等着。”
素荷不敢再言，关上门出去了。可是不多一会，她又推门进来：“小姐……”
“不是说过了吗，让他们等着！”
素荷吓了一跳，我从来少有用这般不耐烦的语气说话。她愣了愣，怯生生地道：“小姐，少渊君来了。”
我叹了口气：“请他进来。”
少渊轻轻走进来，步履无声，一如往常。他打量了一下房中，目光停在我摆在一旁的大红喜服上。“沧瑶……时辰不早了，怎么还不更衣？玄清宫的人都已经等在外面了。”
“我爹娘都没有催我，你急什么？”我第一次用这样不客气的语调同少渊说话，手中仍慢条斯理地将今晨摘来的鲜花一朵朵放在青箫身边。
少渊丝毫没有介意，语气平淡如常：“你这一去便是未来的天后娘娘，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有本事拖拖拉拉。”
“谁愿意去谁自己去好了，我可不在乎。”
少渊轻笑一声：“你可是青川太孙亲点的正妃娘娘，岂是旁人随便替代得了？”
我没好气地转过头来：“正妃娘娘？你忘了这个风流太孙的前一位妃子？”我从神色到语气都满是鄙夷，就算我不相信青川被自己妃子以死为咒这样的无稽之谈，青氏这一支高贵的帝族，在我眼里也实在一文不值。
少渊看着我，上前一步伸手按住了我的手臂：“沧瑶，青箫不在了，你总是要嫁人的。平心而论，嫁谁都不如嫁青川，更何况这次是他自己向青鸾帝请求赐婚，他今后定会好好待你。我说句庸俗的话，等青鸾帝传位给青川，你做了天后，便知何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后就连我见了你，也要尊称一声娘娘。沧瑶，你毕竟还年轻，等你将来到了我这般年纪，自然会明白，你根本不爱青川，这其实是再好不过的。”
“我不稀罕。”我还是没好气，只转过脸去看青箫。青箫依然睡得那样安详，对外面沧海桑田不闻不问。可是我看着他，忽然心中一动。等我做了天后，这未央神界上上下下，是不是都要听我一句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不是可以让青箫醒过来？
我们高阳氏本来就是血统高贵的帝族，那璇玑玉衡就是至高权位的象征。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可是此时此刻，我脑海里果真就有这般疯狂。我就像一个醉酒的疯子，只知道此刻醉生梦死的痛快，完全不会去考虑这一切的后果。
我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中有光芒闪动：“少渊，你出去吧，我要更衣了。”
少渊什么都没有说，脸上没有喜没有悲，只是轻轻站起来，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他打开门的时候，门外一缕阳光透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长地、落寞地投在地上。他说我不爱青川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姑且相信他吧。鸟无戏言，他从没骗过我。
我起身回头，拾起那一袭红得耀眼的华服。那位跳了铜雀台的娘娘，悲哀就悲哀在她心里爱着青川吧。其实我明白她，海誓山盟转头成空，她只是太决绝，不容自己的骄傲有半分屈折。
“青箫，你放心吧，你的位置没人替代得了，不管我是谁，都只会记得你。”
我出门登车，素荷和素莲在身后为我牵起长长的裙裾。大哥已经回了前线，我爹则带着朱雀，在送嫁队伍之头气宇轩昂。阳光下玄清宫派来迎嫁的华辇熠熠生辉，晃得我有些眼花。我回过头去，看见娘和嫂嫂们站在门口送我，远远朝我挥手，说些祝福的话，脸上有几分掩不住的骄傲。她们都是真心疼我的人，可是她们真的不懂，我的心早已经满了，早已容不下旁人，幸福二字，早就离我远去了。
她们身旁是我的姑姑，只有她，仿佛站在旁人之外的远处，丝毫不为我离开而悲伤，也不为我嫁人而喜悦，仿佛始终是那个平平静静，波澜不惊的她。
少渊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淡然地吹起一只玉箫。我朝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他会替我好好照顾青箫的，他从来很是了解我的心思，不用我多加叮嘱。
青鸾帝向来是个有些拖沓的人，可是这一次青川太孙的婚事，他竟然雷厉风行如此。一切像一场梦，快得让我措手不及。我撩起车帘向外张望，玉清宫已离我越来越远，我需要将身子探出车窗去，方能再捕捉到它的一点影子。
玉清宫的屋檐看不见了，少渊的箫声也听不见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甚是不情不愿，这一刻竟有些期盼了。我真的是疯了吧。不过为了青箫，我早就疯了，也不缺此刻再疯一次。
在华辇到玄清宫之前，我将大红的盖头放下来，挡住情不自禁回头的视线。
我从华辇上下来的时候，天帝天后、新郎青川太孙，都在宫门口迎候。甚是繁复的喜服有些拖沓，让我从呼吸到脚步都有些不顺畅。头上的凤冠太大太重，我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都有些累了。素荷和素莲扶我下车，至少我不用担心会踩到自己裙裾而摔倒。我的视线被红盖头挡住，否则我很想看青鸾帝一眼，问问他这样心急火燎地为太孙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更想问问他为何突发奇想要为太孙娶我这样一个比他高出一整个辈分的女子。
“小姐，当心脚下。”素荷在我身旁小心提醒。
其实我感觉得到，今天的氛围有些奇怪，就像青川急匆匆要娶我这件事本身一样奇怪。我悄悄拉住素荷的手：“出什么事了？”
“小姐，没事，你别胡思乱想。”素荷轻轻拍拍我的手。这个丫头从来甚是懂事，虽然年纪不比我大，很多时候却总是像个姐姐般安慰照顾我。
可我感觉得到，众中气氛不一般。这几****看得清楚，那荧惑星乍东乍西，乃是国有大忧之象。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知道姑姑一定也看见了，而旁人，是无需我们多费口舌去解释的。
众星拱月中，我被搀扶着走进玄清宫大殿，我的视野里只有一片炫目的红，不知为何，我的眼睛甚有些不舒服，那红色像是一团扑在眼前的火，蠢蠢欲动，只要将我眼睛灼伤。
“小姐，要行大礼了，别紧张。”素荷在我耳旁轻声道。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她们两人就退到了后面，将我一个人留在了大殿正中，青川身边。
“吉时已到，行大礼！”司仪仙官拉长了的声音悠悠回荡在大殿中，尽管我真的有些恍惚如梦，还是微微屈膝，已然要跪下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身后的人群中迅速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是魔族！”是个女眷的失声惊呼，虽然马上被掩住了，那瘟疫一般的气氛却已经飞快铺散开来，霎时便占领了玄清宫的角角落落。
青鸾帝和天后再也不能安然稳坐。我感觉到四周一片嘈杂，青鸾帝猛地站起身来，我身边的青川叫了一声：“爷爷！”
这一瞬间，我像是中了魔一般，猛地转过身去，一伸手扯下了挡住我视线的盖头。我看见眼前推搡的人群，这些王公贵族平日里骄傲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似乎想拔腿逃散出去，又犹豫要不要留在唯一安全的玄清宫中。
他们身后，远处的天空飞快地暗谧下来，墨色一般的黑，笼罩着一股萧肃的冷淡，冰窖一般四下弥漫。我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魔气迅速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玄清宫中这些人，就像被困在沧海之中的孤岛上，在狂风巨浪电闪雷鸣中瑟瑟发抖。
我当时脑海中一片空白，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攥住了我的心——魔族已然攻进了玄清宫，那么，我的哥哥们呢？
我的余光看见青川手上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他挡在天帝天后面前，高声道：“镇安将军！调集玄清宫护卫天将！速速传令各族遣将勤王！”
人群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奋力挤出来：“末将遵命！”
素荷素莲脸上满是惊恐，可是这两个丫头，竟然在此时此刻，不约而同地冲到我身前来。我心头一阵凶狠的纠葛，再不能控制自己，一手将头上繁杂的凤冠一掀，漆黑的长发倏然披散下来，另一手微微一探，只是心念微动，手上已多了冰凉剔透的璇玑剑。
我顾不上天帝天后，顾不上青川，推开素荷和素莲，大步向门外冲去。大殿上的人吓得不轻，我这个华服霞帔的新娘，他们未来的天后娘娘，就这般在大殿上提着剑冲了出去。
“沧瑶！”青川在背后想抓住我，怎奈我脚步太快，状若疯狂地只顾向外冲，根本对他视若无睹。
当年的青箫，就是这样被他们包围的么？若是如此，青箫，今日就让我像你一样战斗。这是我们高阳氏的荣耀，宁可战死，也不会像青氏那般畏首畏尾。
“启禀天帝，玄清宫护卫天将两万，已经集结待命！”镇安将军在殿前玉阶上肃然下拜，一抬头却只见我站在高高的玉阶顶上，血红的长裙在风中翻飞。“高阳姑姑……”
“三军天将五千守东南，五千守西南，将军领一万人马随我正面北攻！”我的朱雀不知何时跟了送亲的队伍来，此刻早已雄赳赳长声嘶鸣，待我上马。
镇安将军连同这玉阶下两万天将都愣了愣。我翻身上马，高声道：“军令如山，违令者就地处斩！”
“谨遵娘娘之令！”镇安将军第一个站起身来，向身后天将高声传令。一时间玄清宫中士气如山，天将们震天的喊声几乎撼动了整座玄清宫。
肃杀的逼仄气息飞快向玄清宫逼来，天地变色，猎猎狂风呼啸在耳畔，魔军入攻的先锋部队已经堪堪逼近，已然能看清他们之前趾高气扬的主帅。青箫，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我拍了拍朱雀的脖子，高声道：“出发！”
我冲进魔军的队伍之中，却被从后面包抄上来的天将围住。镇安将军靠近我，低声道：“请娘娘退回去，将士们自会誓死保卫玄清宫。”
当先的魔族统帅骑在高头大马上，轻蔑地看了看我，哂笑道：“神族这是没人了么？带兵出战的竟是个女人。”可是他的嘲笑卡在喉咙里，表情也凝固住了，我从他身边擦过，璇玑剑在多于我数倍的魔军中划出一道醒目的光芒。
那统帅倒下来的时候，鲜血奔涌而出，浸透了他脚下的土地。不过奇怪的是这支魔军并没有因为主帅命丧而乱成一团，似乎他们始终井然有序，攻守有道。当然当时我没那余力去思考这个问题，我只是在魔军队伍中杀红了眼，我身上大红的喜服就像鲜血一般耀目。
我只是像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青箫，像他们一般战斗，为了高阳氏的骄傲，也为了青箫没能看到的今日。
黄沙滚滚，风尘漫天，狂暴的风奔涌肃杀的怒野，铺天盖地的阴霾中充斥满杀戮的血腥味，弥漫开笼罩穹窿的恐惧与焦躁。
突然之间，紧紧围在我周围那黑云压城一般的氛围突然轻了些，似乎无形中一只手为我挡去了刀光剑影。
“丫头！”一只手从背后捉住了我，强韧有力，疯狂如我，竟然都蓦地心头一宁。“丫头，退回去，爹在这里。”
爹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有力，只是寥寥数语，便能让我奉若神祗。“爹，哥哥呢？”我心中只挂念这个，急着拉住他。
“在蓬仙山。放心，东线没有失守。”爹甚是清楚我的心思，他一个呼哨，朱雀听话地奔过来。“快退回去。少渊也来了。”
我原本已经放下去的心又猛地提起来。少渊！少渊怎么能来？他的玉魂石现在还在青箫那里，他怎么可以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