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夹杂着奔涌的鲜血,裹挟狂暴的声势,纷乱中迷了我的眼。我奋力分开眼前的人群,奋力从魔军的包围中冲杀出一条路来,目光疯狂地四下搜索。我远远看见了青川,他的白马红衣在天将中间格外醒目。而我和他,隔着疯狂的厮杀,就像隔着天与地的广阔。
“娘娘!请娘娘回宫!”这次是另一支队伍,领头的将军我并不认识,或许是应命赶来声援的勤王军。我还是不理睬他们,不顾一切地推开想要保护我的那些人,高声叫道:“少渊!少渊!”
我心里忍不住地慌乱。少渊年纪远长于我,修为远高于我,又身为神鸟之君,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杞人忧天。可是他的玉魂石,根本就不在身边。就在方才我冲出大殿的时候,心中都不曾有过慌张,然而这一刻,我分明慌乱恐惧,六神无主。
“少渊!”
我的目光迷乱在一片混乱中,可是突然之间,那样突兀毫无预兆,东南方向突然有一道炫目的金光冲天而起,就在这片光芒中,一只通体金黄的凤凰盘亘飞旋,那一抹高贵的华美与这烽火狼烟的战场甚是格格不入。
“少渊!”我那已然不受控制的神智被激发到了疯狂的极致,手起剑落,霎时鲜血四溅,隔着红艳的华服我都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滚烫。我拼命冲到少渊身边,也看见了随他而来那些神鸟族的将士。我知道少渊现出真身实属无奈之举,可是此刻的他实在太过耀眼,周围远远近近那些魔军的弓弩,全都不约而同地对准了他。
神鸟族将士也不顾一切地冲上来,而我则无暇顾及任何,一扬手给自己布个结界挡开那些飞箭,飞身跃起,扑上去牢牢将那只神情激愤的凤凰抱在了怀里。
太迟了。我抱住少渊的一瞬间,他那骄傲的双翼微微一颤,待我和他狼狈不堪地跌在地上,我已看清他背脊上插着一支雪亮的箭。
“少渊!”我的心猛地一沉。愤怒的少渊引吭长啸,扑腾着想从我怀里挣脱出去,我只是死命抱住他,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似乎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我背后升腾起来,直直往我背上渗透进彻骨的凉意。就好像身后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两道目光悄悄注视着我,这目光不是仇恨不是冷漠,却又夹杂着无数复杂的、我说不清楚的意味。
我回过头去,依然只看到飞沙走石和满目苍凉悲壮的厮杀。
两名黑衣的神鸟族将军在我身旁落下来,一左一右护住我们:“姑姑,请速速回宫。”
此刻我再不听话,就是拿少渊的性命、拿整个神鸟族的尊严来开玩笑了。我见好就收,打个呼哨唤来朱雀,于飞矢如雨中疾驰出去。
有我爹在这里,我再不用担心什么。
我没有回玄清宫,那个我还没来得及行大婚之礼的地方。那个大殿对我而言,仅剩的那点威严都被践踏在了魔族的铁骑下。我拍拍朱雀的脖子,向玄清宫相反的昭清宫方向一指。
梓娥娘娘看着少渊,险些老泪纵横:“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无法再隐瞒,深重的负罪感将我的心啃食得七零八落。我甚至都没意识到此刻我还不成体统地将少渊抱在怀里,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一直对我甚好的梓娥娘娘。我终究是个胆小鬼,没勇气再隐瞒。“娘娘,是我把少渊的……”
少渊在我怀里猛地一抖,把我吓了好大一跳。梓娥娘娘也吓住了,顾不上我要说什么话,忙左右吩咐:“快去传医官来!”我一低头,正看见少渊用颇为严厉的眼神望着我,很轻微、却很明白地冲我摇了摇头。
昭清宫也几乎沸腾,我和梓娥娘娘将少渊安顿下来,抽空叫了个昭清宫的侍婢来。这侍婢低眉顺眼,甚是恭谨:“姑姑有何吩咐?”
我着实有些累,说话也不那么底气十足,轻轻挥挥手道:“劳烦你去玉清宫和玄清宫走一趟,告诉我家里人,我暂且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当心一些,玄清宫若是还有什么危险,速速来报。”
梓娥娘娘看着我:“丫头……今日是你大喜日子,你……”
“娘娘,少渊为了勤王才受伤,我实在过意不去。玄清宫的人也不会计较这些的。”
梓娥娘娘一副甚是感动的样子,我看着老人家感激地拉住我的手,心中更是愧疚万千,转过了眼去不敢瞧她。我知道老人家一直很喜欢我,甚至一度想娶我做儿媳,而我欠他们的,则是一件也没有还上。
我不敢在老人家面前露出半点不恭敬的神色,心中却嗤之以鼻。大喜日子?这个染了血的日子,我看不出喜从何来。玄清宫那一帮人,我此生都不想再见到。
梓娥娘娘看见我满身是血,满脸疲惫的样子也甚是心疼,转头向身后婢女道:“领沧瑶姑娘去沐浴更衣,将我的卧房收拾一下给沧瑶姑娘休息。”
我一点没心情休息,但也知道我这样一个血淋淋的人杵在梓娥娘娘面前大是不恭,便转身轻轻向伏在床上的少渊道:“我去去就来。”
少渊微微点点头,闭上了眼养神。医官在小心地为他处理箭伤,他趴着一动不动,但微微颤抖的羽毛却暴露了他强忍着的痛苦。我心里又酸又痛,此刻再没有了在他尾巴上拔毛的心情,只匆匆站起来,生怕再多看他一眼,就要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走出房门之前,还听见梓娥娘娘俯身向少渊道:“沧瑶这个丫头甚是懂事,实在叫人心里过意不去。”
我用力摇摇头,想把这句话从耳朵里赶出去,否则我一定会立即羞愧而死。少渊啊少渊,你这只破鸟君,是要我欠你多少?
我换了身干净衣衫走进来,正巧方才被我派去玉清宫和玄清宫那个婢女也回来了。她方在向梓娥娘娘见礼,看见我进来,像是有些欲言又止。
我问她:“你去了玄清宫吗?那边如何了?”
这婢女垂着眼睛:“回姑姑,奴婢去过了,玉清宫那边奴婢告诉了高阳夫人,她只说叫姑姑放心好生照看少渊君。玄清宫……玄清宫……”
“玄清宫怎么了?”
不只是我,连梓娥娘娘都有些急,少渊也睁开了眼,转过头来看着她。她被一众人的目光望得脸上发烫,哭丧着脸道:“魔族已经退军,可是奴婢听说东线和北线还是两军僵持着。玄清宫……玄清宫接到了魔族传书,说两军议和……只是……若想议和……就要……就要……”她的语无伦次引得所有人都是一阵抓心挠肝的着急。最后这丫头终于闭上眼憋出一句:“就要把沧瑶姑姑嫁给魔君少子为妃!”
“哐当”一声,不知是哪个不小心的丫头把手里东西打翻了一地。
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梓娥娘娘最先回过神来:“你胡说什么?沧瑶已经许给青川太孙为妃,今后就是神族的天后娘娘!”
那婢女都快哭出来了:“奴婢不敢胡说……奴婢在后殿找凭澜爷,亲耳听到天帝说……说太孙与沧瑶姑姑大礼未成,姑姑不算进门,只要魔君言而有信,便将姑姑送遣魔界……”
梓娥娘娘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连一直死气沉沉趴在床上的少渊,都直起脖子来望着我,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我喉咙里一阵干涩,干得我呼吸困难,只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渴死在这里。“嗯……少渊,你好生休息,我……我要回家了。娘娘,沧瑶告辞。”
我话音未落,拿起脚来就往外走,逃也似的想要立马奔回家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回家,就想立刻扑倒爹娘怀里,什么都不要管。
“沧瑶!”梓娥娘娘在后面叫了我一声,我也没有回头。只是下一个瞬间,我的脚步就被生生绊住了。一个人,一个脸色阴沉、身着大红喜服的人站在我面前,不是旁人,正是我的——我实在不知该怎样称呼他,既然连青鸾帝都已经下旨,也就是说,我和他已经没半分关系了。姑且,他还是青川太孙吧。
“你还在这里。”他见了我,开口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是来责怪我越俎代庖,扰乱军令?还是你们怕我跑了?”我眉梢一扬,有些轻蔑地冲他笑笑。
“沧瑶……这是爷爷的意思,可是……我们可以据理力争,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我们现在就去面见天帝!”这毛孩子颇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上前就要来拉我的手。
我连忙后退了一步,冷静地看着他:“青川,你是太孙,怎能说这般不知轻重的话?”青川愣了愣,半晌才嗫嚅道:“沧瑶……五百年前的事,你真的一点不记得了么?”
我眉头一蹙:“你胡说些什么?费尽心机无非是要让我心甘情愿,你们不必如此,”我冷冷笑了笑,脸上说不清的苍凉无奈:“我嫁就是了。”
“沧瑶!”屋里接连响起几声惊呼。天知道我说出这句话憋了多少勇气,我都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我高阳女史堂堂一个上神,被你们像什么不起眼的物件一般推来抢去,高阳氏的威严,最多最多也就容忍你们到如此地步。
我看也不看青川一眼,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就往外走。走了两步我突发奇想,停步回头,冷冷道:“青川,今后等你做了天帝,可别像青鸾帝这般心血来潮,朝令夕改。”
“疏雪!”青川又追了两步。疏雪是谁?我可不记得昭清宫中有这样一号人。不管他是在叫谁,反正只不是我就对了。此刻他就算是叫我我也不可能会回头。
我一口气赶回玉清宫,推开正殿大门,屋里的人全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爹娘、姑姑、大哥二哥三哥,还有三位嫂嫂,甚至还有大嫂怀中我的小侄儿,连同他们各自身边侍立的侍从仆婢,齐齐地将目光向我聚集过来。
我看着他们,轻声笑了笑:“呵,难得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我爹站起来,沉着脸向我走过来。“丫头,你回房去休息吧,近些日子不必行什么成婚大礼了。”
近些日子?是永远也不必行了。我勉强向爹笑笑:“爹,我都知道了。”我扫一眼神色凝重的哥哥,还有听了我的话眼圈便是一红的娘。“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全家紧张成这样?”
爹看着我,有片刻没有说话。等他开口,便是如山如岳的安稳沉着:“丫头,这件事你不用管,爹自会替你出头。青氏欺人太甚,这次绝不能任由青鸾这个混账东西任意妄为。”
“爹,他也说不上是……任意妄为吧。神魔两界交战两千多年,若果真因我一人能休战,我倒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沧瑶!”大哥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打断我的话,“未央神界沦落到要靠一个弱女子来换取苟安,除非我们死。”
“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微微蹙眉,“为了跟魔界打仗,青箫都已经死了,你们难道还没打够么?现下是战是和,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爹的目光闪了闪:“沧瑶,青鸾不问过你的意思,一句话就要你嫁青川,我们忍了也便罢了。可如今他欺人太甚,高阳氏可不像他们那般畏首畏尾。他真要和亲,叫他嫁了自己的女儿孙女,高阳氏不领他这个情!”
“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眨了眨眼,平静地看着爹。“就因为青川是太孙?爹,我嫁过去不是为奴为婢的,也是……也是去做皇子妃的。”
“沧瑶!”爹和哥哥都有些急了。“你果真要嫁么?”
我轻轻垂下了头:“不是我要嫁,是我被逼到今日如此地步,不得不嫁。爹,青鸾帝毕竟是天帝,是高阳氏的君主,他英明,我们理当拥戴他,他糊涂,我们亦当辅佐他,这不是当初高阳氏祖宗向天地的盟誓么?”
大殿中一片死寂,唯有我娘低低的抽泣声。一直一言未发的姑姑走上前来,伸手将我搂在怀里。“沧瑶,姑姑真为你骄傲。你是高阳氏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子孙,也是最称职的女史,姑姑比不上你。”
我没有对姑姑说,从青箫不在那一刻起,我的心早就死了。至于这之后,嫁谁不嫁谁,对我而言都没任何感觉。自我从玄清宫中提着剑冲出去那一刻,就连我那颗已经死了的心都碎了,在狂风怒啸中成了飞灰,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