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持盈等到午时过半,也未见苏折意前来。
幼蓝如是解释:“奴婢昨晚得了公主的吩咐连夜去告知了苏先生,先生说巳时以前一定赶来清和宫,奴婢这才敢回来。”
持盈眉头攥起,目光略沉:“巳时早已过了,苏折意向来言出必行,若非有事耽搁,不会现在还未到。”她拂袖起身,整了衣衫,道,“也罢,你去叫挽碧进来,我亲自走一趟太医院。”
冬末初春时节,天气还带着冷意,持盈裹了雪白的一裘披风就带着挽碧往太医院而去。
宫里的梅花还未完全谢去,桃枝上已生出了细小的花苞,风里夹着淡粉轻红,一路吹来,清凉馨香。
太医院里的药香隔了老远就飘进鼻间,持盈遣了挽碧进去相询。
挽碧探首入内,问清苏折意的去向,才回了持盈道:“太医们说苏先生的屋子是皇上亲许单独辟的,就在后院里头,今日也未见苏先生出过屋子。”
持盈道:“那便去后院瞧瞧罢。”
主仆二人一进后院,只觉得药香更浓,风中却隐隐夹杂着一股湿腥气,持盈定住脚步,侧首与挽碧道:“你在院外候着,我进去便可。”
挽碧乖顺地答应了,一路退到院外,拣了个树荫处立着。
持盈见状,沉下心思推开院门进去。
苏折意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简洁,墙角种了一排白色小花,还有些地方约莫是种了一些草药,持盈不通药理,也看不分明。
“苏先生?”持盈唤了一声,无人相应,她才慢慢走近苏折意的那个屋子,叩门之后,还是没有回应。
犹豫了一瞬,她还是推门踏了进去,然而一踏进去她就后悔了。
扑面而来的不是料想中的满鼻药香,而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激得她毛骨悚然,只觉一股血液直冲上脑海,喉咙里像是被哽住了一样难受。
她惶惶地立在门口,不敢再往里走,却听得一声低沉的“进来”,背后的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持盈手上一收,咬了咬嘴唇,用疼痛使得自己清醒过来。既然身后没有退路,就只能往前走。
她的步子踩在木质地面上,白裘里的紫衫拖曳在地,影子被窗口的日光透射在地面上,拉长得越加清寂。
然而在看清整个屋子的全部景象的时候,她的全身瞬间僵住。
持盈单薄的衣衫垂落在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光芒清冽而怵目,指节分明,犹自带了颤抖。
那是一个血池,泛出了血腥与腐烂之气的血池。完完全全的鲜血流动,红得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战栗起来。
持盈慢慢地挺直了脊背,指尖掐进血肉里,强迫自己冷醒过来,她微昂起头,清喝道:“苏折意!”
“九公主怕是叫错了人。”低沉的声线明显与苏折意的清朗大为不同。
持盈霍然抬头,声音端得冷厉下去:“谁在那里?”
屋角的阴影里缓缓步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露出半明半暗的脸,向着持盈笑道:“九公主,好久不见。”
持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细细分辨之后,方才一字一顿道:“谢大公子。”
谢琛忽地笑了:“九公主好记性。”
持盈反是冷冷一笑:“谢大公子这一声九公主,持盈当不起。”
“那么,持盈?”谢琛偏首而笑,似是对持盈的冷嘲热讽毫不在乎,只带着调笑的语气这样唤她,“不问问我为什么还能留在这里?”
持盈将眼角余光从血池里拂过,她极力压下喉咙里的呕吐之感,沉声道,“我不管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只想见苏折意而已,我带他走,这里任你如何。”
“你是想找苏折意救顾西辞对吧?”谢琛诡黠一笑,“只可惜,天牢地湿阴冷,只怕顾西辞撑不了几日。”
“闭嘴!”持盈怒然斥道,眼神如刀,一瞬扫了过去,“西辞之事,与尔何干!”
谢琛步出阴影,走到持盈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只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否则,也不会急急来找苏折意。”
持盈最忌他人言及西辞身体,而谢琛此番所言,确是事实。她抿紧了唇,字字像是从唇齿里迫出来的一般:“谢大公子待要如何?”
“不如何。”谢琛轻挑了挑眉,懒懒笑着,“只想同九公主说一说当日寿筵上所发生之事的来龙去脉。”
持盈转首看向他,目光冷冷,口中淡淡道:“我却不知,谢家在连昌的势力,竟大过了六哥。”
“郁浅的眼线多不假,可却没有谢家人看得细。”谢琛颇是自傲。
“那么,就烦请谢大公子为持盈解惑了。”持盈仰头看他,毫不畏惧地与他直视,身侧血腥之气直冲鼻间,身心上的不适和厌弃也被她生生压制下来,她的自尊和骄傲迫使她依旧能够冷静而坚定地站在这里。
“呵,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话,九公主可要听清了。”谢琛轻笑,“郁行之说得不错,那画,是顾西辞亲自交到他手里的,而顾西辞本人对画上的内容,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只画了那一幅画。”
持盈闻言,反是笑道:“谢大公子从何处得知?若说是七哥说的,那恐怕持盈是无法相信了。”
“白芷。”谢琛报出这个名字,向着持盈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个名字,想必九公主不会陌生罢?”
持盈手心猛地一收:白芷!那个记忆里爱慕虚荣的小丫头,那个跟在西辞身边的少女,竟然也是谢家的探子!
谢琛瞥见她神色里的惊愕,再度悠然道:“更加令九公主想不到的,那就是,顾西辞他其实并不想再这么活下去。”
“住口。”持盈忽地轻声道,语气微弱。
“你自己也有怀疑是不是?”谢琛大笑,“郁行之在得知了顾西辞的叛变之后,立刻反将一军,将他送进大牢,你想想最得益的是谁?”
持盈抿唇不语,眼帘微微垂着,落在远处流滚的鲜血上,触目惊心。
“顾西辞在江南参谢家的那一本,落在了我身上;他画的那幅画,直戳了皇帝的死穴,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想要郁浅坐上皇帝的位置,他想要郁行之再也翻不了身!”谢琛的笑容变得有些阴狠,“他为什么要郁行之死?那是因为他的生母便是给郁行之的母妃给生生毒死的,而那毒连带着让他受累至今!”
持盈悚然站起,她的眼神如剑锋一样犀利,然而那犀利之间却渗透出一种苍白的无力。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谢琛嗤笑起来,“谢家什么都不多,只有钱是最多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样的人驱使不来,什么样的消息得不到?”
持盈的面色极其苍白,她的眉睫微微颤着,透露出她心底起伏不平的心潮,然而面颊上的神情依旧是又冷又淡的。
难怪西辞对书竹极为放心,难怪郁浅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帮她,难怪郁行之时时要提防着西辞反咬一口,难怪言筠要装疯卖傻地逼着他,难怪他自始至终都不愿给她一个承诺……
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想用自己做代价把郁行之逼死在争夺皇位的死胡同里。
持盈的心里慢慢地凉了下去,他什么都没有对自己说过,哪怕在不久的之前,他还在许着自己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未来,可是现在,现实却由一个陌生人一丝不挂地揭开,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她面前。
他不想活着。
这五个字充盈在她的脑海里,有一种剧烈的几乎要刺破神经的疼痛。
西辞。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要转身离开这个地方,去天牢里问一问他,究竟是不是如谢琛所说的那样,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每一件事。
在持盈转身的一瞬间,谢琛突然起身扣住了她的手腕。
紫衣的少女一瞬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挣扎起来,口中怒斥道:“放开你的手!”
谢琛对她的怒斥置若罔闻,手上加重了力道,几乎是被拖着到血池边的少女咬住苍白的嘴唇,直直瞪着越来越近的翻腾的血液。
谢琛一手将持盈按下去,她的鼻尖几乎都要碰上了血液。
手上的长袖已经垂进了血池中,慢慢染出的鲜红色触目惊心,持盈一贯的冷静自持也终于被消磨殆尽。
“你害怕么,九公主?”谢琛神情微冷,手却蓦然松开,“手上沾着血的时候,你会怕么?”
不防他骤然松手的少女,瞬间失去了平衡,脚步一退,正磕在血池边,本就剧烈挣扎的身体直直倒进了血池。
漫天的鲜血刹那弥漫出来,灌满了唇齿,一袭白裘连带着里头的紫衣尽成血红,少女霍然从脑海里流窜出的恐惧眨眼就变成了惊惧。
想要尖叫,却无法叫出口,只要一张唇就是鲜血汹涌而来,透过缝隙睁开眼,只看到漫无边际的血。
四周,除了血还是血。
透过这血,她再度在虚妄之间看见了西辞的面容,那张浅浅的、淡淡的笑脸,被血色依稀模糊了、湮没了,又慢慢消失在视线之间。
她忽然觉得累,血水从四面八方溢来,没过了她的头顶,也刺激着她所有的感觉。
他不想活着。
持盈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被这句话抓紧了思绪,根深蒂固地盘桓在她的内心深处。
年少时在长生殿中冷清安宁的生活,温软的字音里念出的佛经,浓淡深浅的水墨浓彩,全部都是西辞。
她的生命里唯有两个人,已然死去多年的景妃,以及不离不弃的西辞。
如果连西辞都失去的话……
她只觉得疲倦,只觉得湿冷,想要就这样沉下去、沉下去……什么都不再管,什么都不再想。
一只手猛然拽住了她的手,将她重重一拉。
持盈的额头磕在血池的内壁上,撞得她狠狠地疼,疼得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那只手一直在用力,将她拖起来,直到她的整个人半伏在血池中,沉沉地喘着气。
手指里全是流下的鲜血,连指甲都被染得鲜红,已成血红的袖管贴在手腕上,异常分明。
持盈缓缓抬头浮出池面,一手撑在地上,一手够着阑干,静止着动作,盯着面前来人一动不动地发怔。
她周身鲜血淋漓,连发丝都在滴答地掉下血珠,面目惨淡,眉睫上的鲜红流下来,落在惨白的嘴唇上。
“小姐!”来人一身的素净衣裳,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她,“小姐你别吓宴卿!”
“宴、卿?”持盈有些涣散的眼神复又慢慢凝聚起来。
宴卿用力地点了点头,破涕为笑:“小姐还认得宴卿就好。”
“宴卿……”持盈念着他的名字,像是蓦然被惊醒了一般,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宴卿,西辞呢?”
她用双手撑着地,犹自剧烈地喘息着,伴随着偶尔的作呕之感,血迹深深浅浅印染着的袖管垂在地面,发丝完全遮盖了面容,然而那双透彻的眼睛里微微闪烁着星芒,眼角的余光落在角落,看见谢琛已然伏在地上,似是被打晕了过去,料想是宴卿的杰作。
宴卿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避过持盈的问话,解释道:“我看挽碧姑娘在那里东张西望就觉不对,又闻着有血腥气,就冲了进来,一进来就见他把小姐推进了池子,我只好和他动了手,这家伙好生难缠,费了一翻功夫才把他放倒,这才救了小姐起来。”
持盈点了点头,勉力支起身子,坐在地上,才平息下呼吸,便迫不及待地道:“西辞的状况如何了?”
宴卿的声音顿时静默下去,过了良久方才干涩道:“主子被他们带走了,我进不去天牢,只能晚上过去瞧一瞧。”
持盈亦随之沉默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轻声对宴卿道:“扶我出去罢。”
宴卿如梦初醒,将自己的黑衣大氅盖在她满身血污之上,扶了持盈起来。
门一推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挽碧直直跪着的身影,持盈的眉头凝起,别过头,语气淡漠地道:“起来罢。”
挽碧恍若未闻,叩首道:“奴婢对不起公主。”
“奴婢?”持盈淡淡道,“这么多年,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若有,也一并消了罢。”
挽碧身上一震:“公主的意思是……”
持盈俯身,浓浓的血腥之气冲进挽碧的鼻腔,她忍不住伏身干呕起来。
“往后你不必跟着我了。”持盈如是道,“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不会忘,也不愿忘,你若愿意,我自会替你寻个好去处。”
挽碧呆怔住,止住干呕,久久不动,许久之后她方才转身急道:“公主误会了奴婢,今日之事奴婢并不知晓。”
持盈侧身看向挽碧,她的裙摆拂过挽碧的手,落下长长一条未干的血迹,挽碧恍惚着未曾察觉,反是掩面低啜起来。
“先起来,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持盈终究还是放软了声音,“有什么事,回了觅云院再说。”
挽碧如释重负,忙从宴卿手中接过持盈,扶着她往清和宫而去。
三人才进清和宫,就远远瞧见觅云院前立着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苏先生?”持盈拂开挽碧的手,上前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那人转过身来,月白长袍,清爽素淡容貌,眼神熠熠,不是苏折意是谁?
苏折意见持盈一身血污狼狈,身侧跟着宴卿与挽碧,当下眉尖一挑,道:“九公主为何这般模样?”
“若非因为苏先生,持盈何至于这般模样?”持盈反是一问,颊边噙出淡淡的笑,却是清冷非常。
“臣?”苏折意的神情甚是哭笑不得,“臣不过是遵从公主的吩咐,午时三刻在此等候,何错之有?”
持盈闻言神色一肃:“先生此言可是当真?”
苏折意朗然道:“自是再真不过。”
持盈沉吟片刻,笑道:“先生且先随我入内,稍等片刻我们便去天牢探视西辞。”
苏折意自然知道持盈请他来的意图,虽有不愿,仍是道:“臣自当尽力而为。”
听得“尽力而为”四字,持盈神情黯了一黯,但很快用淡淡的微笑掩去,不露丝毫痕迹。
进了觅云院,持盈吩咐书竹守在门外,就叫了幼蓝入内。
幼蓝进来的时候,持盈刚换了干净的衣衫坐下,她的面容因着先前的惊吓而透着惨白,可眼睛却是清醒而明亮的,目光落在幼蓝身上,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昨日让你去请苏先生,你是怎么答我的?”
幼蓝微怔,道:“苏先生说巳时必定前来。”
持盈偏首看向苏折意,苏折意点了点头,表示幼蓝所说不假。
“那为何我等到了午时,也不见苏先生来?而苏先生方才也说了,得到的消息是午时三刻,你又作何解释?”持盈尾音略略一扬,将话缓缓抛出,手上轻叩桌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幼蓝。
幼蓝愕然转首看向苏折意,福身向持盈道:“奴婢对此毫不知情,还望公主明鉴。”
苏折意袖子一挽,道:“幼蓝姑娘确实没有说错。”
持盈回首看向他,眉头微蹙。
“前来通知臣将时间改至午时三刻的,乃是挽碧姑娘。”苏折意如是解释,“挽碧姑娘历来是公主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她的话,臣自然是听的。”
持盈蓦然将目光投向离自己最近的挽碧,盯了她半晌,一直盯到她脸色煞白如雪,方道:“我给过你机会的。”
挽碧的容色慢慢惨淡下去,她抿了抿唇,在许久的静寂之后,终究还是低首道:“奴婢……奴婢任由公主处置。”
挽碧的如此回答,持盈若说不难过那是假的。挽碧一路陪伴她长大,其间的彼此扶持,冷暖自知,然而挽碧若是背叛,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和信服的理由,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的。
“我只想知道原因。”持盈抬起下颌盯着她,容色冷然。
挽碧摇头:“公主不必多问,挽碧的性子也是公主从小看到大的,若是挽碧不想说,那便是不能说的。”
持盈怒极反笑:“好,好,我管不得你了。”她拍桌轻喝道,“书竹,送她回你主子那里去,六哥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书竹推门而入,静静看了挽碧一眼,挽碧略略摇头,书竹方轻道:“走吧。”
挽碧回首看了一眼持盈,再度福身道:“奴婢拜别公主。”她起身,头也不回地随了书竹离去。
持盈的手指紧紧收着,眼底深处还带着残留的怒气未平,然而更多的却是遗憾。
苏折意并没有留给她太多平息心情的时间,只立在一旁提醒道:“九公主,我们这就去天牢?”
持盈心牵西辞的身体,不得不勉力压下心头的深重倦意,支起身子,笑道:“好。”
到了天牢,持盈却再度被一道圣旨挡了回来。
“皇上有命,九公主不得私自探视。”当门口的侍卫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持盈几乎都有了一种哭出来的冲动。
谢琛的那句话始终牢牢定格在她的脑海了,这一刻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心怀恐惧。
“让开。”她的神情顿时阴冷下去,眸光深处闪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狂。
“皇命在身,恳请九公主体恤。”侍卫抱拳相告,神色丝毫不为所动。
持盈扬手一指苏折意:“难道连苏大人也不能进吗?”
侍卫铁面无私:“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私自探视,九公主若要入内,请先去求了皇上的手谕罢,当然苏御医也是如此。”
持盈捏紧了拳,冷风吹在脸上也浑然不觉,只从齿缝里迸出字来:“好,你等着,我这就去求父皇的手谕。”她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瞪着侍卫道,“顾大人若是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你就提头来见罢!”
“奴才自当尽职。”侍卫一字一字地答着。
持盈冷眼相对,终究还是只得拂袖而去。
持盈裹紧了披风,一路直往郁陵的寝宫而去。
这一次,她同样被拦在了门外。
郁陵铁了心要锉西辞的锐气,也打定了主意不让持盈再插手这一次的事。
持盈气得容色惨白,却又无可奈何。这么多年来,西辞的身体状况,是悬在她心头上的一把刀,一触碰到,就会被伤的血淋淋的。
谢琛说的不错,她离开顾府回宫之时,西辞的身体已然开始急剧衰弱,多日未见,她无法得知西辞现今的近况,然而天牢湿冷,再加之若郁行之真想置西辞于死地,那更是防不胜防。
一想到这里,她就急得直想掉眼泪。
徘徊良久,持盈咬了唇,敛衣向着郁陵寝宫的方向直跪下去,惊得高总管立刻出来拦住她。
持盈打开高总管的手,清声道:“父皇若是不见儿臣,儿臣便跪到父皇肯见为止。”
面对的是金枝玉叶,高总管不敢造次,只得退到一边再度找人送进去问话,可得到的结果还是不允。
持盈生来个性倔强,挺直了脊背,竟是真的准备付诸行动。
苏折意一身白衣匆匆而来,只道:“九公主,皇上说了不见,便是不见,您跪着也于是无补啊。”
持盈道:“那只当我陪着西辞一并受罪了。”
苏折意怒道:“你们两果真天生一对,都嫌身子不是自己的是不是?”
持盈恍若未闻,径直跪着。
“好。”苏折意颔首道,“我去请六殿下来。”说罢,他径直甩袖而去,咄咄踏步之声渐远。
持盈抿紧了唇,不管不顾,执意要高总管一次次进去通报,高总管不敢违她的意思,却更不敢再去问郁陵的意思,只一味地推托,气得持盈毫无办法。
不多时,郁浅就阴沉着脸赶了过来,二话不说,直接扯了持盈的手拉她起来。
持盈轻道:“六哥,放手。”
郁浅容色并不好看,剑眉紧着,薄唇一掀:“你想跪到什么时候?”
“到父皇肯让你进去为止?”不等持盈回答他已是冷笑连连,“你要陪西辞一起受罪我不拦着,这么久你受得起,他可受得起?”
持盈蓦然抬首,眸光清冽,闪着隐隐的泪意:“六哥,你替我去求了父皇的旨意可好?”
郁浅想再说她什么,可对着她这样的神情,他竟觉得无从说起,只能深深一叹道:“你要给我一些时间。”
“要多久?”持盈紧追不舍地问着,她一分一刻也不想让西辞再留在那种地方。
郁浅沉吟许久,道:“今晚,今晚我给你答复,如何?”他手上拉着持盈起来,“回去觅云院,晚上等着消息。”
持盈的脸色很是惨白,几乎称得上是血色尽失,就连双唇也隐隐苍白,黑漆漆的瞳孔里清洁深郁的光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毫无生气,甚至偶尔的一闪神还会有一刹那的恍惚。
持盈动了动嘴唇,张口欲言,可她望着冰冷的宫墙,以及高耸入云的檐角,只觉得浑身都凉得直哆嗦。她不得不承认郁浅说得是正确的,她跪在这里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当年景妃的哭喊从来得不到郁陵一丝一毫的同情,而今她的长跪同样也不可能打动她冷情的父亲。
郁浅将她推到苏折意手中,负手道:“送她回去,我去面见父皇。”
高总管忙不迭地引路,引得持盈一声冷笑。
苏折意神色却是正了起来,道:“臣必定不负殿下所托。”
郁浅点了点头,这才大步流星地向着内殿走去。
持盈回首望着,一直望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好像连同她的希冀一同带进去了一般。
她晃了晃身子,眼前止不住的发黑,她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指,强撑着道:“我们走罢。”
苏折意知她素来倔强,只得任她去了,一路跟在她身后,也不敢与她搭话。
一直到入夜,持盈都在睡着,经过谢琛和挽碧的这一闹,又加之一天一夜的连续冲击,让她愈加疲惫不堪。
到了深夜,她是被幼蓝推醒的,模模糊糊睁开眼睛,她看到幼蓝一容急色地道:“公主,皇上召见。”
持盈一瞬清醒过来,她本是和衣而睡,如今也顾不得整理衣衫,只略扶了扶发间的簪子,匆匆一路赶了出去。
郁浅立在廊下等她,一身黑衣的男子面容沉冷,见她奔来,只递了盏宫灯在她手上,轻道:“跟我来。”
郁浅带她沿着昏黑的廊子快步走着,郁陵正在御书房里等着她。
持盈赶到的时候,郁陵还在批着奏折,见她气息未平,只抬了抬眼皮道:“坐。”
郁浅静静地合门退了出去。
持盈却连坐的时间都不曾有,她只一敛衣就向着郁陵直跪而下,叩首道:“父皇,西辞的身体不容乐观,他该受的罚也受了,求父皇网开一面,让他离开天牢吧。”
郁陵沉默半晌,道:“阿盈,你要用什么来换?”
持盈微怔,抬首看着烛光下郁陵阴晴不定的面容,唇一抿,道:“父皇想要什么?”
郁陵定定看她许久,缓缓道:“小六近日很是能耐。”
持盈不知郁陵究竟是何意,斟酌许久方道:“儿臣以为,七哥却是像足了父皇。”
“哦?”郁陵微眯了眯眼。
持盈咬了咬唇,再度一叩首道:“恳请父皇答应儿臣的请求吧。”
郁陵提笔写着,道:“再过半个时辰,朕便让行之拿着手谕去天牢。”
仅半个时辰,郁行之怎么可能拿到手谕?分明是早已写好的!
持盈心中又惊又怒,面上却露不得一分,她还想再说什么,郁陵已是一手抬起:“你不必再多说,朕这一让,已是不能再多了。”
持盈手心攥紧,却是只得低首轻触地面,道:“儿臣代西辞叩谢龙恩。”
出了御书房,郁浅便领她去了外室里等着,这半个时辰过得何其艰难,让持盈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持着烛火一路飞奔而来的却是宴卿――她等到的不是郁陵的手谕,而是宴卿哭喊的声音。
黑衣的少年死命摇着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小姐,少爷他……少爷他撑不住了。”
持盈眼前明晃晃的烛火像是烫伤了眼,她闭了闭眼,方才道:“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说了,小姐你快跟我去见少爷。”宴卿一手拽起持盈就往外走,持盈身上尚是白色的单衣,也未来得及换,就被宴卿拉得一个踉跄。
她回首看了一眼郁浅,郁浅却是神色凝重地颔首道:“快去,父皇这里有我担着。”
持盈重重一点头,转身抓住宴卿的手,由他带着自己飞檐走壁。
宴卿准备的马在城墙外头,他这一番走动,惊起了不少侍卫。
城门呼啦一声打开,就是一队羽林军冲了出来。
宴卿直道一声“不好”,就将持盈拉上马背,轻喝一声,鞭马发狂似的往前奔行。
持盈被他猛地一摇,神智清醒了大半,夜风吹得她的长发飞扬起来,她抓住宴卿的袖管,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芸池。”宴卿简单作答,只一个劲地催马前行。
芸池。
持盈心底起了涟漪,那是她曾答应西辞会去看桃花的地方,想必他一直记在了心头。她再不说话,只静静由着宴卿带她走。
宴卿纵马一路狂奔,冲破芸池的守备,将她放下马去。
夜风将持盈的长发吹乱,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她一双眼睛闪亮似星,抓着宴卿的手问:“他在哪里?”
宴卿急道:“小姐去湖边找主子就是,我去把追兵引开。”
持盈点了点头,返身离开大道,拨着草丛往芸池边走。夜里天黑漆漆的,只能靠隐约的月光来照亮前路,细碎的脚步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芸池波光粼粼的水面,像是卷了颗颗珍珠那样晶莹透亮,清越的水声在耳边汇成细密的声响,如同心潮一般起起伏伏。
持盈赶得急喘,一路夜奔至芸池边,又沿着水岸寻了许久,方在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西辞显然也看见了她,可他没有说话,只是像过去无数次所做的那样,向她缓缓地伸出手。
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镣铐轻撞着,发出清脆的摩擦声,苍白的肌肤已被磨出了深浅不一的伤痕,素白的袖管被风扬着,衣袂翩翩,恍然昔时俊雅少年。
“西辞。”持盈微弱地轻唤了一声,眼睛里涌出泪意来。
西辞偏首侧过身来,露出姣好的侧颊,唇角略弯:“阿盈,我们就在芸池看桃花吧。”
初春时节,桃花还未开全,有些粉瓣初绽,有些还含着花苞,更何况夜色之中,更难看清,只是此刻,持盈恍惚记起了她曾与西辞说过的话,她说“到时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西辞的容色很苍白,肌莹透冷,在月色之下如同玉石,他的笑更凉,仿佛不真实似的,镀着一层温柔的冷清。
面对他这般的神色,持盈有些迷惘,也有些不知所措。西辞一贯是温柔的,然而这种温柔从骨子里透着冷意,他习惯聆听着持盈的声音,去了解她的心意她的喜怒哀乐,而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事透给她一分一毫。甚至对着言筠,有时候也比对她要更加自然随性。可是即便如此,她每次总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一种浅浅的、浮在眼底的温软。
持盈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瘦长的手,与他并肩而立,身后桃枝满树,面前芸池水波荡漾,真真像画一样,像西辞泼墨挥笔而就的山水,也像他细细描绘的蛾眉。
他倚着身后的树干,气息很薄也很轻,周身也极冷,冷得好像与四周的空气都融为一体。
地牢里的阴气和潮湿磨去了他身上最后的温度,让原本就急剧衰弱的身体变得愈加脆弱不堪,甚至他方才只和持盈说了一句话,却累得要靠树干才能勉强站立。
持盈紧紧抓着他的手,呆呆地站在风里。
他们两个好像疯子一样立在满天月色里看着根本没有盛开的桃花,听着芸池偶尔泛起的清越水声,却什么都不说。
冬末的晚上,气温低得可怕,每一次呼吸都会呵出一股淡白色的水雾,然而西辞却没有,他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让持盈始终处在一种惊惧的情绪之中,只能靠抓着他的手来确定他还依旧能够这样立在她身侧。
“阿盈,我有些累。”西辞轻轻半合眼睛,“你扶我坐下,等到天亮,就能看到桃花了。”
持盈喉咙里微微哽咽着,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眼睛里的湿气,只答道:“好。”
两人坐下,她扶着西辞的额头轻靠在自己肩膀上,这样便能感受到他几不可闻的呼吸,她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十指,这样便能从他细微的动作里得到她想要的希望。
天色渐渐褪去黑幕,露出极浅的蓝色,云的尽头日光还未出来,只朦胧的隐在后头,渗出些许的光亮。
持盈一动也不敢动,坐得整个身体都几乎冰冷发麻。
天光尚还带着青色,落在西辞的脸上,将他面颊上唯一的一点淡淡红色遮盖。
他的眼帘愈发低垂下去,细长的眉睫上结了薄薄的霜,下颌枕着持盈的肩膀,却是开始渐渐地往下滑落。
“在那里!”身后传来蟋嗦的声音,似是有人拨开草丛往这里走。
持盈依旧坐着,西辞轻倚在她肩,单瘦的身体轻得几乎让她没有负担。
“好像睡着了。”有人窃窃私语。
持盈蓦然低首,看向西辞苍白安静的面容,他的唇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午后初晴的日光,他的长睫轻垂着,像是下一刻就会颤动着睁开眼睛一般。
身后的桃花渐开,映在芸池碧蓝的水面上,像是一匹染了粉色碎花的宝蓝色绸缎。
整了衣衫立起,持盈伸手去捉枝上最顶端的那朵艳桃,然后轻轻别在西辞素白的前襟上,那深粉的颜色将他的脸颊衬出了最后一点血色。
她伸出温热的手贴在他慢慢冰凉下去的脸颊上,就像很多年习惯的那样,低声唤他:“西辞。”
然而他再也不会舒眉与她谈笑,再也不会挥笔为她描画,再也不会用同样温柔的语气叫她一声“阿盈。”
持盈缓缓背身对向身后赶来的御林军,冷声道:“别过来。”
她侧首,目光清冷,似是刀锋一样锋利,却又带着一种深郁的伤痛,像是下了一场雪,千山尽覆,神光泯灭,什么都已经慢慢散去。
“顾大人……可是睡去了?”那首领小心翼翼地走近,这样问着。
持盈低身握住西辞的手,一动不动,那神情好像在低声与他耳语一般。桃花悄无声息地开了,幽幽香味绕了一身。
持盈抬首看去,花枝上淡粉花蕾轻绽,露水正新,而那背后,日上枝头,天色微白,一夜竟已过去。
再一低首,她竟是有些期盼的,期盼他能够再度微微睁开眼,像过去那样笑得眉眼弯起,指着近处枝头的花苞,道:“阿盈你看,桃花开了。”
然而他没有,只是合着眼眸安静地坐着,身姿宛如凝固。
这一刻持盈再也没能忍住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月落星沉,她的少年已经永远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