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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桃花凉

宫中日头渐亮,檐角飞翼之上,一轮朝阳跃上尖角,照得一墙朱红似是流霞一般瑰艳夺目。

距离芸池那一日,已足足过了七天。

西辞的头七,持盈一面也未露,形同消失。

而这七日,在宫中的少女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整个人沉在床榻上不曾起身,帘帐垂着,白纱逶迤,遮得一切阴冷又朦胧起来。

起初还有叩门之声,可在无人相应之后,渐渐的,也没有人再敢去敲响持盈的房门。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还是持盈极其幼小的时候,景妃一日之间尚还有清醒的片刻,她抱女儿坐在膝头,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为持盈梳着头发。

景妃笑得很恬静,碧色的眼眸里温情脉脉,她垂散的黑发与女儿细软的发丝混杂在一起,缠成一片。她搂着怀里小小的温软身体,听那个小人儿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挽碧还是个八岁的女童,她是冷宫的废妃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孽种,原本不该活在这世上,当年被景妃发了慈悲养在身边,如今恰巧做了持盈的贴身侍女。她从景妃的手里接过持盈,抱起小主子,持盈还是不懂事的年纪,只张口冲着她笑,眼睛里的漆黑流动我o xiang着天真无邪的光。

在此之后,景妃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持盈多数都与挽碧为伴。

长生殿中冷香萦饶,满院凄清,挽碧与持盈度过了最初几年相依相伴的岁月,而后来,持盈误入芸池围场,与西辞同困于树林,这却是她的人生光芒初绽的开始。

温良沉静的少年保有着她不曾见到的干净和剔透,他低首帮她擦试跌破的伤口,轻轻呵气,他用他的笔墨书写了她在冷宫里的成长岁月。

西辞的静,像是云后的繁星,秀美而内敛地静着,然而外人却瞧得见那里头的流光清辉。

西辞的冷,像是树下投着的月光,你看他温柔似水,却不知内里冷凝如霜。

他的温柔里始终透着疏冷,执笔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白玉一样微凉清润,他若是微微笑着,眉眼弯起,颊边偶尔会浮出浅浅的梨涡,薄唇轻扬,甚是好看。

落落青衣,一笔朱砂――那是她的西辞,会翻墙递给她糖葫芦的西辞,会揽衣从树上抱她下来的西辞,会焚香沐浴替她清神誊抄佛经的西辞,会为了逗她开心去争一朵紫莲的西辞……

然而这样温柔疏离的西辞,已经全部全部湮没在黑暗之中,她再也触不到、看不着了。

梦到这里,却已经不是梦了,而是确确实实的回忆和思念。

慢慢睁开眼睛的少女侧枕在榻上,睁眼茫然看向漆黑的里屋,然后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木窗上――桃花开了,粉粉缀了一树,背后是一片不识的各色花朵,姹紫嫣红,端的是夺人眼球。

持盈直起身来,才发觉她的黑发乱了满枕,然而用手去摸那枕巾,却是湿漉漉冷冰冰的一片。

用手支着身子,双手挽起背后的黑发,持盈咳了一声,哑着声音轻唤道:“来人。”

她声音不大,可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门霍然被推开,当先冲进来一个纤瘦的身影,喜极而泣道:“公主,您醒了。”

持盈抬首一看,正是已被她赶出觅云院的挽碧。

挽碧泪眼盈盈地立在她面前,看着她,道:“奴婢忧心公主,所以违命而归,还望公主能大发慈悲,允许奴婢在公主身子恢复之后再离开宫中。”

持盈垂下手,由着挽碧帮她束发,而她自己只偏首一味盯着那桃花,喟然道:“挽碧,你消瘦不少。”

挽碧忍住喉间的轻啜,只道:“公主言重了。”

持盈微微笑了一笑,起身道:“西辞呢?”她面色瓷白,笑起来素淡得好似梨花,一点血色也不沾,透白得让人心酸。

挽碧低首轻声答道:“明日出殡,皇上允了顾家,将西辞少爷葬在城外顾家族地之中。”

持盈的手指略略一收,指尖掐进手心,刺得生疼,她却不觉,缓缓凝视着远处,道:“我想明日去看看他。”

“是。”挽碧这样答道,“奴婢这就去回了六殿下,央他去求出宫的旨意。”

挽碧始终是最知她心意的人,持盈回眸静静看向面前坐立不安的侍女,唇瓣一抿:“别让顾家知道。”

挽碧躬身一福:“奴婢明白。”

西辞出殡的那一日,正是立春。

持盈扶着青砖的城墙等在高楼上,低首看着棺木慢慢越离越近。

因着不愿见到那些嚎啕大哭的逢场作戏,她没有去辞灵,而她也厌恶那样的场景,西辞一贯喜静,不会喜欢吵嚷的场合。

言筠也没有出现,只有顾珂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捧着灵位的白芷,一身素服,哭得双目通红。

持盈没有穿丧服,穿了一身碧衫,立于墙头。高处风劲,吹得她宽袖鼓起,在风里翻卷,凝成一道狭长的流光。春寒料峭,墙砖上还覆着清霜,她的手指触在上面只觉一片冰凉,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棺木渐渐近了,她才缓缓步下城墙,走到城门口的时候,队伍正停在那儿递交出城文书。

白芷第一个看见她,张大了嘴怔在那里,持盈越过她走近棺木,顾家下人左右一避,不敢拦她。

持盈立在棺木前,低首看向盖了白布的长棺,久久不动。

冷风拂过,绕之一匝,吹得她发丝一扬,贴在面颊上,分外萧索。

“九公主。”顾珂在她身后低叫了一声。

持盈头亦不回,淡淡道:“就一会儿,不会耽搁了时辰。”

她伸手覆在棺木上,只觉得手下硬邦邦冷冰冰的,一想到西辞此刻便躺在里面,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疼,隐隐遍布心头的每一个角落,钝钝的,像被刀锋磨过一般。

手指僵直着,平铺张开,棺木上的白布被她下意识地揉在手心,紧紧抓着。

她想起当日在芸池时,正是深夜,西辞的手也是冰凉的,在夜色之间向她伸来,枯瘦如柴,在月光下甚至能看清他煞白肌肤下流动着的青色血管,白色囚衣翻飞,衬得他的笑颜如同虚幻。

他原本没有那样清瘦苍白,反是自小沉静雍容,若非长大之后娘胎里带出的阴毒发作,加之顾珂迫他刻意服药示弱,到最后也不至于仅仅的天牢湿冷就能夺了他的性命去。

一念至此,她蓦然收紧了手,神情也一瞬阴冷下去,捏得手下白布几乎要碎裂开来。

“九公主。”顾珂在身后道,“时辰到了。”

持盈眸光冷斜,手上顿了一顿,慢慢收了回来,侧身让到一旁:“走吧。”

顾珂抬手,命队伍继续往前走。

“等等。”持盈忽地喊道。

“不知九公主还有何事?”顾珂如是皱眉道。

一袭碧衫的少女再度拨开人群走到棺木旁,整了整白布,从袖中取出一枝略有残瓣的桃花,轻轻搁在布上,花蕊因为长久的藏在袖中而有些枯败,花瓣散开,风一卷就飘下几瓣落在地上。

碧衣桃花,持盈这一身装束,曾是西辞最喜欢的模样,而今她清晨从觅云院中撷下一枝春桃,搁在他棺前,不禁悲从中来。

抬棺之人从持盈身边擦身而过,她略退了一步,倚门而立,眼帘低垂,目光投在地上,捕捉着满地散乱的人影。

她久久地站着,也未跟去,然而立得越久,日头上来,照得背上暖融融的,却教她渐渐生出了迷茫。

人群推搡着来来往往,持盈蓦然回首望见送葬的队伍已然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她慢慢挪动脚步往前走,走了几步,就被困住在人群里。

人群突然起了躁动,在一阵喧嚣之后,持盈被推得踉跄一步,挤出了人群。

遥遥看见尘埃扬起,远处有了奔马,一路狂追而来,惊得行人纷纷避逃。

持盈抬眼望去,正见那马停在自己面前,马上少年勒马低首,只清了嗓子道一声:“九公主。”

四周行人闻言大惊,回首打量过持盈之后,又似是恍然大悟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默契地退开几步,呼了声“公主千岁”之后,人群聚在外头,看热闹一般围着。

持盈眉头微微一紧:“朝华世子?”

“多日不见,九公主清减不少。”朝华在马上拱手而笑,他依旧是旧时模样,暖如骄阳,可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持盈在此刻不欲与之客套,只勉力笑了笑:“世子见笑。”她的面色煞白,被日光一照,愈加惨淡起来,瞳孔里的漆黑浓墨像是被湿了水,盈盈清润。

朝华扬了扬眉毛,道:“九公主不追去么?”他指向远处,意有所指。

持盈眼帘一垂,眸光黯淡:“追去又如何?”

朝华反是一问:“不追去又如何?”

持盈手心略收,语气也生硬起来:“这是持盈自个儿的事,与世子何干?”

朝华朗声轻笑:“当日九公主予朝华的恩情,朝华自不会忘,如今怎忍心看九公主连西辞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他将“恩情”两字咬得极重,仿佛带着恨意,可面上笑意清逸,坦荡自如。

持盈冷笑起来,声音亦凉了三分:“我并非世子,西辞也并非太子齐桓,世子多虑了。”

朝华勒了勒马绳,只笑道:“多虑?朝华特备了骏马前来送九公主一程,不过一番好意,九公主何必推辞?”

持盈轻扫了一眼身边看好戏的人群,顿了一顿,方道:“持盈说了不想去便是不想去,世子何必苦苦相逼?”

朝华清声长笑,眉梢眼角皆是灿灿讽然笑意:“九公主怕不是不想,是不敢吧?”

持盈眉黛微微轻敛,目光里满是漠漠冷色,闻言不由冷笑道:“世子说不敢,那持盈便不敢罢。”

她转身欲走,朝华牵马拦在面前,笑吟吟地看向她:“九公主还是随在下一同去看看,往后也好安心。”

持盈明白今日她若是不去,朝华也不会让她轻易离开,当下抿紧了嘴唇,沉默良久,方她递手与朝华,翻身上马,神色极为不豫道:“还不走?”

朝华眼神略略一深,笑意滑进眼底,清叱一声,就促马前行。

马蹄一动,人群皆四散而开,迎面清风吹来,带着冬末初春的凉意,扑在持盈面上,让她想起多日前宴卿带她去芸池的那个夜晚,夜风凛凛,清冽的露水落在面颊上,像是滴滴清泪,冷得她不知所措。

而朝华所言隐隐触动了她曾经犹豫不定的决定――她不想亲眼看着西辞入葬,也受不了那样的场景。

当日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朝华见到了亲生兄长血迹未干的人头,而今他却特特来送她一路去亲见西辞下葬,也算是因果报应。

朝华骑马,送葬的队伍却是慢慢步行,是以追上去的时候,棺木适才下地。

持盈抓着马鬃的手蓦然一紧,怔坐在马上,动也不动。

朝华翻身下马,牵住缰绳,也未催她,只轻声“吁”着让马安静下来,停在离墓地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正是树林遮蔽,从对方看来,若不细看,也是分辨不出的。

顾家的祖坟选地风水极好,四周有山有水,墓穴也是早已自出生起就会备着的。

起棺之后送进穴地,白芷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顾珂沉着脸色负手立在后头,看不分明他的神色。

然而持盈看不到那么许多东西,她看到的唯有黄土轻抛洒下,慢慢盖住棺木上的白布,白布上点点嫣红桃花花瓣一同被尘土掩盖,沉进了地下。

棺木里的不是旁人,是她的西辞。少时他以一笔绘千般风华,青衫湿遍,眉目入画,而今却以一副棺一掊土掩了一生,怎叫人意能平?

持盈端坐在马背上,手指紧紧抓着马鞍,几乎将指甲深扣进去,然而清冷分明的双眸静静地望着远处,看着那一捧一捧的沙土盖下,没过那面白布,没过她心里那些誓死不忘的回忆。

朝华从袖里取了一方帕子递进她手里,只道:“把眼泪擦干净吧,若是见了珍视之人的眼泪,死去的魂魄是无法安心轮回的。”

她多想说那就不需轮回,留在她身边也好。可是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目光静静地投于那个方向,试图将到了眼眶的泪水忍回去。

朝华硬将帕字塞进她手中,喟然叹道:“拿着吧。”

持盈摇头推开他的手,只提袖拭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头,向着尘埃起扬之处,绽开笑颜,如同她过去一直做的那样,温软地静好地笑着,浓黑深碧的眼眸略略弯起,唇角定格出姣好的弧度,用她脉脉的眼神安静地望着,滚滚泪水从眼角坠下来,滴在一身碧衣上,渲出一个又一个的深色小圆圈,像是西辞当年画下的荷叶小苞――那一日,他以荷叶汁水为墨,绘出她眼底流光变幻的颜色。

直到棺木完全被黄土掩埋,持盈才终于忍不住低首伏在马背上大哭起来。

单瘦的双肩耸动着,一贯冷傲的少女难得露出这样的软弱,只因为,西辞始终是她心中唯一能够软弱下来的地方,她自生长于冷宫之日起,在长生殿内,便只有疯癫的母妃、沉默的挽碧、温良的西辞相伴,而今景妃辞世、挽碧背叛、西辞病故,那段安静的岁月,终于完全湮没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了。

她从来不想顾念什么国家大义,她只是不舍,不舍西辞就这样离她而去,郁行之与郁浅斗得如何又与她何干?她所珍视在乎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顾西辞。她为父母所弃,幸得有西辞相伴,而西辞始终为父所毒、为妹所迫、为母所恨,却背着这样的重担一路依旧含着笑分花拂柳踏步而来,他有多累有多厌倦她从来都知道。

泪水从指缝间渗下去,滴在马鬃上,纠结成一片,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西辞的画、西辞的笑、西辞的话。

她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西辞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我不能毁了你”。西辞留下的谜团和俗事都还没有做完,若是对她许了承诺,恐怕她是无论生死也要相随的,而今她身有牵挂,她放不下害死西辞的那些怨和恨,更放不下西辞哪怕是死都要顾及的家人。

可是如今,她只想这样伏在马背上埋首长泣不止――为西辞,也为自己。

在顾珂回到顾府之前,持盈做了一个决定――她擦掉眼泪,向朝华借马前去顾府见言筠一面。

朝华果决答应,但前提是由自己送她去顾府,持盈也顾不得犹豫,只得点头答应。

顾府门楣皆挂白帘,大约是送葬之人颇多,是以门庭空旷,推门向里望去,只留了几个侍从在内,而持盈又是相熟之人,也没有人阻拦她。

持盈一路径直往言筠卧房而去,走到半途,才听得身后远远飘来一句:“九公主,留步。”

朝华侧身一立,拦在持盈面前,看清来人之后,声带微惊道:“是你?”

那人似也愕然:“朝华世子为何会在此?”

“我原本还当九公主当日那恨意早将你送进大牢,想不到竟还来去自由。”朝华声音素沉,唇边微勾,手上却是短匕在袖口一划,清光破空,直指面前之人。

“旧雨。”持盈立在朝华身后,也不阻他,只静静看向云旧雨,“你来做什么?”

云旧雨见她不动声色,瞬即明白持盈终究还是介怀他投身七王府一事,他神色略略一暗,只道:“来接九公主去见言筠小姐。”

“言筠在何处?”持盈向朝华颔首,慢慢走到云旧雨面前,抬头看他。

“七王府。”云旧雨目光毫不躲闪,直视持盈:“公主可愿随我同去?”

持盈神情不变,恍若凝霜,只道:“好。”

“我同你一并去。”朝华收起短匕,向她微微一笑。

持盈眉睫一垂,轻道:“不敢劳烦世子。”她侧首从袖里取出一把钥匙,唤过廊下的小厮,吩咐道,“带世子去将后院池中那枝紫莲取走罢。”

“慢着。”朝华眉尖一扬,“那莲花既送了九公主,便是九公主的东西,如何收回的道理?更遑论九公主还尚未问过在下的意思。”

持盈素白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眸回转过来,却依旧是沉沉一片深黑,她转手将钥匙放在手中,向朝华张开,平静道:“莫非世子想要独自一人前去?”

朝华定定瞧了她半晌,方笑道:“那我自个儿去便是。”他从持盈手里拿过钥匙,转身敛了笑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持盈面容上水波不兴,只向愣在一旁的小厮轻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

小厮诺诺应了,忙追了朝华而去。

她方抬眼看着云旧雨,略勾了勾唇角:“怎么不走了?”

云旧雨目光落在角落,声音里带了怒气,叫道:“宴卿,你给我出来!”

一道黑影一个翻身落在持盈身侧,剑眉星目,眉宇间分明还带着稚气,眼神里却是灼灼的恨。

宴卿也高昂了声调反唇相讥:“我就是要跟着小姐护着小姐,主子不在了,小姐就是宴卿的新主子,身为死士我便是一路跟着又如何?”

云旧雨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别胡闹。”

“今时怎么不同往日了?”宴卿抬高了声音,音色越发尖锐,“就算主子不在了,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呼来喝去。”

“你……”云旧雨也被激出了怒意,拂袖道,“我一番好意,你却歪曲至此,那我不来也罢。”

持盈闻言略略一笑,廊下的日光投进来,照出她眉睫垂下的一片昏晕,那素色青白的面容也被笼了淡淡金光,然而这金光却叫她整个人显得愈加冷寂起来。

“小姐你笑什么?”宴卿转身向持盈道,“宴卿往后跟在小姐身边,定然不让旁人欺负了小姐去。”说着说着,他眼眶就红了起来。

持盈目光软了下去,看向宴卿,轻道:“今日你的这份心意,持盈感念在心,只是我已不希望你再被牵扯进来了。”她手上折了新开的海棠,浓烈的桃红色映得在纤细苍白的指间,分外分明,她转手将花递与宴卿,笑道,“此花相赠,后会无期。”

宴卿接过,怔了会儿,用力狠丢到地上,道:“对宴卿来说,小姐虽然是小姐,可在宴卿心里也是同主子一般的分量,可如今主子一去,小姐你就要赶宴卿走么?宴卿自小就是孤儿,被主子带在身边养大,宴卿如何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持盈听得满眼泪意,她和西辞的相处之间,自然少不了宴卿,这么多年来,宴卿尽心尽力,虽是名义上的主仆,西辞却待他如亲弟,持盈亦是如此,如今要生生赶宴卿走,她自己也是心疼得很。

云旧雨忽地冷然道:“你们二人主仆情深,我却还要问九公主一句,跟不跟得我去见言筠小姐?”

持盈神色端地冷了下来,飞斜一眼,寒光深浸,薄唇略一抿,一字字道:“自然是要去的。”说罢她“嗤”地一声笑,唇间漫起凉薄之意,“当年西辞病得昏沉,我在千辞等你三日也未曾责你半分,怎么,言筠这是病了还是真疯了,这一时片刻你也等不了?”

云旧雨气得脸色铁青,却也自知理亏,驳不得她,只重重一甩袖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师傅的事。”

持盈蔑然轻笑,神情间似觉他此言十分可笑:“你如今同我说这些,还有用么?你做或不做,可能改变现在的一丝一毫?若要解释,西辞生前你为何不解释?如今逝者已去,你却来寻我作解,岂不可笑?”

宴卿被言语一刺,亦愤愤道:“主子向来待你不薄,你若真做了,当真枉为人。”

云旧雨叹道:“罢了罢了,见过言筠小姐你们便知一切真相,我在这里白费口舌也是无用。”

持盈敛衣轻步而下:“那便走吧。”

宴卿拽住她袖管,一双泫然的眼眸睁大了看向她,黑白分明,瞳色清净。持盈心头一软,终究还是道:“你若是要来,就一同来吧。”

宴卿舒开眉目破涕为笑,持盈随在云旧雨身后向门外走去,走了许久,也不见宴卿跟来,她回身一看,却是蓦然怔住。

宴卿正回首向书斋方向远远眺着,干净纯澈的眼眸里浸染了森冷的恨意,黑衣迎风猎猎,凭空添了几分萧索。

持盈一瞬泪盈于睫,不忍再看。

云旧雨带她们去的,正是七王府。

持盈一踏进去,就惊得顿住了脚步:七王府的大厅竟是画卷飘飞,一幅幅挂在梁上垂下,随风而动,再细看来,皆是西辞手笔。

芸池的青山绿水,江南的烟雨回廊,长生殿的四季静景……更多的是持盈自己,她清楚地看到每一年的自己,年幼的、长大的、现在的自己。

这些画卷映着后面的白绫飘拂,一点一滴,一笔一划,都描绘出旧时西辞作画的模样。

持盈慢慢踏了进去,手轻轻抚过那些画,风从指缝里滑过,带着墨的香气。

她踮起脚尖,想把画取下来,却隐隐听见一声尖利的“闭嘴”。

顿住手,她侧首看向云旧雨:“这声音……是言筠?”

云旧雨神色并不好看,甚至带着些许的落寞,颔首道:“是。”

持盈松下手,整了衣袖,叹道:“那便先去看过言筠再来。”她转身向宴卿正色道,“你留在这里,若是损了一幅……”

她话未说完,宴卿已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道:“宴卿决不会让任何人弄坏主子的画。”

持盈微微舒开眉目:“多谢。”

她一路随云旧雨往七王府深处而去,然而愈走愈心惊,整个七王府都几乎被改成了灵堂,只有黑白二色。

走到后府,持盈第一眼就见到了端坐正堂的七王妃宁千凝,而后才是坐于另一端的顾言筠。

两人中间隔着焚烧纸钱的火盆,火焰袅袅,映出两人晴晦不定的面容。

宁千凝生而纤细柔美,此刻面对言筠微蹙着眉,有一种柔软无骨的娇弱之色,说起话来声音也是糯糯的:“顾大小姐,王爷尚在休养之中,七王府已经应了大小姐的要求为顾公子祭奠,大小姐就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言筠生来体弱,她的细瘦秀美在宁千凝的对比之下,显得有些苍白,然而那双与西辞像极的眼睛睁得极大,她捏紧了手,细声道:“饶人?当初七殿下对我大哥下手的时候,何不想想这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她面上泛出如当年的西辞一般的病态潮红,衬得她眼神一点点愤恨狰狞起来。

宁千凝手托茶碗,轻啜一口,缓缓道:“大小姐当日肯替王爷逼得顾公子答应画那幅画来,也功不可没。”她抬首看向持盈的方向,微微一笑,“九妹来了。”

言筠骤然回首,嗫嚅着唤了声“盈姐姐”。

持盈心知宁千凝那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只目光微动,容上笑意不改分毫:“七嫂,持盈此次,只为言筠而来。”

宁千凝笑容了然,略欠身道:“九妹请便。”

“盈姐姐。”言筠回首看向持盈,立起身连连摇头道,“我没有害死大哥,我没有。”

持盈一手压住她单瘦的肩膀,轻道:“当初假意失踪的,是你么?”

言筠肩膀一颤,惶惶如惊鹿的眼神看进持盈的眼里,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持盈再问:“引云旧雨入府的,是你么?”

言筠再度颔首,眼角已有了分明的湿意。

“装疯气得西辞咳血的是你么?”持盈容上平静,眼底也是清澈一片不见波澜,可满面前的言筠却“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倚着持盈的肩膀微微颤抖。

持盈没有过多的神情,只是慢慢地再问了最后一句:“逼他答应给七哥作画的,也是你么?”

言筠不敢再回答,只是低首啜泣着。

持盈拂衣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西辞原谅你包容你,因为你是他亲妹子,但是我不会。”

她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我不能原谅你,言筠,哪怕那确实不是你的错。”

持盈转身就走,言筠蓦然牵住她的衣袖,哭道:“盈姐姐,我不知道七殿下会真的害死大哥,我不知道那幅画是那个模样,若是知道,我是死也不会让他拿走的。”

“言筠,世上没有早知道。”持盈拨开她的手,敛起裙摆便要走。

云旧雨闪身于前,拱手道:“九公主,言筠小姐种种之举乃是无心,那画……是师傅自己的主意。”

“哦?”持盈回首,一抬下颌,眼里带了讽意,“你不妨说来听听。”

“师傅当时确实作了两幅画,一幅是由九公主的画像修改而成的景妃画像,一幅正是七殿下口中所说的牡丹图。”云旧雨说罢从袖中将卷轴呈给了持盈。

持盈指尖微微一颤,将画轴抓在手里,挑眉淡笑:“多谢相告。”

“九公主不打开看看么?”云旧雨如是追问。

持盈分明的眉目笑起来有些看破旧事的怅然,好似先前痛哭的那人不是自己,她将画轴往袖中一推,目光转向远处画卷轻扬的大厅,道:“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差别?”

那件事是否是西辞所计划,于她而言,已不在重要,因为无论结果如何,西辞都已经回不来了。然而她对言筠、对顾珂、对郁行之,甚至是对郁陵的恨意却不会减少一分一毫――若非他们步步相逼,事到如今也不会是如此结局。

“可这对言筠很重要。”云旧雨握住持盈的手腕,恳切道,“九公主,请您将画打开,师傅说过,这幅画只能交给你,所以我从未给过第二人。”

这幅画是唯一能证明郁行之献画连累西辞入狱病重而死并非言筠之错的凭证,然而持盈却并不准备给言筠和云旧雨这样一个机会。

当年西辞眼见言筠疯癫,心痛难当、咳血不止,可那不过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妹妹的一个计谋,一个逼他就范的计谋。

一想到这里,持盈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言筠软下心肠来。

“宴卿。”她忽地朝向虚空轻唤了一声。

云旧雨蓦然警觉地回头看向来处,手上劲头一松,持盈挣开手腕的束缚,长袖一翻,整幅画卷从宽大的袖管间抖落出去,顺势落进火盆之中。

云旧雨再回首去捉那画轴却已来不及,火焰唰地蹿了上来,焰舌腾卷上画轴,转眼就已处处火星。

持盈退到门前,面容沉静,只含着浅凉的笑,道:“可惜,这将永远成为秘密了。”

为了西辞的清名,也为了言筠永远记住这一刻,她只能让这幅画就此消失。

“你……”云旧雨瞪向持盈,好似第一天才认识她一般,正在怔忡之间,却听身后一声惨哭。

一向病弱的言筠哭到脱力,手还在往火盆里伸,想去够那幅画,却被火焰灼伤了手背,她仍是不管不顾。

云旧雨大惊失色,再无暇顾及持盈,忙将言筠揽回怀中,小心翼翼地细看言筠的手背,只见原本白皙的皮肉烧得翻了出来,混了血水,剌剌一片,乍看之下狰狞可怖。

持盈微微动容,但这却打动不了她更多,她抬眼看向依旧端庄坐着的宁千凝――那女子还在镇定自若地呷着清茶,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见持盈的视线投来,也只是浅浅一笑以作示意。

注视着这一切,持盈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个端坐在上席看席的女子,以及身后操纵着一切的郁行之,她全部都不会放过。

眸光清冷,却用垂下的眼帘掩饰着,沉默半晌之后,持盈转身拂袖而去。

持盈回到大厅的时候,宴卿还在认真地守着那些随风飘动的画卷,见持盈出来,这才起身道:“小姐。”

持盈目光转柔,轻道:“等我把画收起来,我们便回宫。”她伸手将画一幅一幅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卷好,放在宴卿怀里,到最后数了数,总共八十六幅。

宴卿抱不过来,她还分了一些揽在怀中。那些画由双臂抱着,贴在心口,给了她些许的慰藉。这些都是西辞多年来一笔一画的心血,沾着她熟悉的墨香味,也见证着她过去的十六年岁月。

抱着画轴走出七王府的少女神情坚韧且清明,她心里清楚地明白,多年由西辞相依相伴的日子只能走到这里了,从今往后,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抱紧了怀里熟悉又亲切的画轴,持盈稳稳地跨出七王府的大门,头顶的青天白日清光照耀,映出她唇边清冽而薄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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