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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情不存

持盈重新回到宫中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波澜不兴。

郁行之闭门称病不出,郁陵频频不上朝,政事交托在郁浅和郁漓手中,而六王妃谢黎在此刻传出有孕,让整个局势都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挽碧就这么暂时地留在了觅云院,她没有提要走的意思,持盈也装作先前将她扫地出门的一幕未曾发生,主仆二人的相处也算风平浪静。

谢清宵的突然拜访,却在持盈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微微泛起了涟漪。

踏进院门的少女,身着月白色的宫装,眉目清爽而细致,衬得持盈愈加憔悴和消瘦。

谢清宵一贯便是如此,离开楼越并不会让她就此消沉,也不会令她停滞不前,相反,她会寻找让自己更加舒服的生活方式,哪怕她的人生并不完全由自己掌控。

“九公主近来似乎清闲许多。”谢清宵坐定下来,含笑相问。

持盈收起手上的书卷,只道:“幼蓝,替谢五小姐取壶酒来。”

谢清宵目光清亮,闻言不由笑道:“难为九公主还记得清宵这一陋习,只是如今清宵早已滴酒不沾。”

持盈略怔,随即了然。谢清宵不是不在意,而是始终掩饰着自己的在意,她终究要用一些东西和着那些记忆,永久封存起来。

幼蓝捧了酒上来,为两人斟满。

持盈伸手取了酒盏,轻抿一口,微微笑道:“若与我同饮,五小姐可赏脸否?”

谢清宵面容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她挽起袖管,将面前酒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灿然一笑:“幸何如哉。”

持盈的眉目里还带着淡淡惆怅,面上虽是笑着的,可这笑意却进不去眼底,盖不住满眼的苍冷。

“其实这次来,只想与九公主说完当日在宴上未尽之话。”谢清宵一盏酒入喉,双颊稍稍起了淡粉色,像是浅绘了胭脂,滟滟生色,但她口中所说之言,却不尽如容色这般美好。

“清宵此来连昌,只是遵循父意。”她眯了眯眼,手上摆弄着那只琉璃盏,若无其事地道,“父亲想请六殿下效法舜帝。”

持盈蓦然一惊,抬首看向谢清宵,但见她神色一派淡然,只得道:“五小姐好气度。”

“也不算什么好气度。”谢清宵轻笑,“不过是没有法子罢了。”她喟然一叹,“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总要为这血脉付出些代价。”

“六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持盈如是回答。

“呵。”谢清宵用指尖轻敲琉璃盏,听着指下发出的清脆声响,微笑道,“大姐可不这么认为,她总是觉着六殿下太过沉闷、不好相与。”

持盈目光一垂,轻道:“沉闷寡言之人,总也好过心怀不轨之人。”

谢清宵笑而不答,再取过酒壶斟慢,轻啜着,缓缓道:“九公主可知楼越成亲了?听说,娶的是洛淼首富之女,模样很是周正,性子也极好。”

“如此,你也可以放心了。”持盈恍然一笑,念及西辞,心底一窒,又举杯饮下一盏酒,用袖掩去眼角的一滴泪。

“说是如此说,只是……”谢清宵苦笑了下,低垂下眉眼,手上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空荡荡的一片,想起那里曾经戴着一串石榴石手链,想起那双漆黑深凝的盲目,想起他素衣银枪风姿清洁,更想起她离开时他容上若有似无的笑意。

楼家和谢家那道不可跨越的界限,让她只能选择离去。不是不能坚持,而是害怕坚持之后的结果并非想像中那么美好。两个家族的重荷悬在头顶,他少年抑郁,她身不由己,当年少时细微美好的爱情在年华流逝之间越磨越淡之后,当他往后一点一点地想起谢家曾经那样盛气凌人肆无忌惮地压制着他的手足,又会是何种心境?

“九公主。”谢清宵略一偏首,清亮的眼里忽地蕴出了泪意,像是蚌壳里疼痛着磨砺而出的珍珠,在窗外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持盈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舒展开眉目,柔声道:“我知道你的感受。”

谢清宵将盏中清酒晃着,轻道:“我从小就在想,为什么我姓谢,他姓楼?”

“生而如此,无能为力。”持盈淡淡答道。

谢清宵眸光一徊,蓦然爽声大笑道:“是了,想这些做什么,命该如此,何必执迷不悟。”

持盈起身敛衣而笑:“是啊,命该如此。”她的手指捏得极紧,“然而因果循环,有些人,必然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同等的代价。”

谢清宵定定瞧了她半晌,方叹道:“在顾大人身上,你放了太多的执念。执念太深,终究不是好事。”

“好也罢,坏也罢,我都不会放过他们。”持盈冷声恨道,目光雪亮。

“九公主可知,楼越的眼睛,是因皇后而瞎的。”谢清宵缓缓说来,唇间无可奈何的笑意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

持盈抬首看向她,只见她眉间深锁,如玉脸庞上清瘦不少亦憔悴不少,远不如在千辞初见时那般爽朗潇洒。

“可是,我却不恨她。”谢清宵微微一笑,“有些事情我如今也不愿再提,但是非因果,我亦非无错之人,楼越那一双盲目,因谢家而起,我是谢家之人,承了他这一份怨也算是报应。”

持盈明白她在以自身经历来劝解自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清宵或许比她清醒,但却无法切身体会她心里那些积淀着的痛。

她浅浅一笑,偏首看向谢清宵,只道:“五小姐心胸宽广,持盈自认望尘莫及。”

谢清宵霎时喟叹,许久之后,推杯起身,欠身道:“既然如此,清宵便预祝九公主得偿所愿。”

持盈知她不赞同自己所思所想,却也不勉强,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她侧身让谢清宵走过,道:“我送你出去。”

“有劳。”谢清宵浅笑,她的笑容里依然透着与持盈初见时的那股清爽与傲气,如同初春的风与月,连随意一瞥之下,都会觉得这是一种极舒服的美好。

在觅云院门前送别了谢清宵之后,持盈返身回屋,路过廊角之时,却隐约听见了细碎的交谈声,那说话声被压得极轻,显见是在不愿让人听见。

持盈放轻了脚步声,轻靠近廊脚,贴着墙壁,才略听清在说什么。

“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去?”少年清朗气恼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

“奴婢……奴婢……”期期艾艾随之而来的,正是挽碧的声音。

持盈心底略紧:那少年之声显然不是谢琛,可却也不是全然陌生的,应当是宫中之人。这般清朗,也绝非内侍,那便只有皇室中人以及少数的重臣子女。

算了算年纪,持盈骤然想了起来,这分明是十六皇子郁漓,那少年盛气的声音还曾当面斥责讥讽过她这个不称职的皇姐。

这一想,叫她眉头骤然紧了起来:挽碧与郁漓的来往决不是好事。她与谢家有牵扯,又长郁漓许多,依郁漓骄纵的性子,也不是轻易肯罢休之人。

一念至此,持盈重重一叹,敛裙提步而出,向着猝然回首的郁漓笑道:“十六皇弟,今日怎的有空到皇姐这儿来?”

挽碧的脸色刷得惨白一片,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叩首泣道:“公主。”

持盈虚托一把,笑意不变:“跪着作甚,倒叫十六弟看了笑话。”

郁漓闻言,急道:“郁持盈,你别碰她。”

持盈冷眼轻看他,嫣然笑道:“看来十六皇弟当日那一巴掌可当真是白挨了。”

郁漓想起当日那幕,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道:“九姐。”

“知道规矩就好。”持盈示意挽碧起身,又走了几步隔在两人之间,“还不枉母后白疼十六弟一场。”

郁漓年少,却比身为女子的持盈高了半个头,他低头就能看到持盈苍白细秀的一张脸正微仰着看向自己,而那目光,却是幽远而深凝的。

“公主。”挽碧忽得扯住她的裙角,“奴婢有事相告。”

郁漓欲言又止,持盈又瞥了他一眼,他才乖乖收手立在一旁。

持盈唇侧慢慢浮出笑意,目光看着郁漓,口中却是向挽碧道:“那便进去说吧。”她转身走了几步,又侧首道,“怎么,十六弟不一起进来么?”

郁漓恍如梦醒:“我……不去了,六哥寻我还有事相商。”

“那么,慢走不送。”持盈低声说道,顺势拂袖转身,淡紫逶迤的裙角被长长拖着,随着她的脚步向内室而动。

挽碧立在那里,正对上持盈那张无丝毫笑意的面容,她看到昔日清冷的少女那双眼睛平静如死水的目光,还有那一闪而逝的阴冷。

挽碧从小看着长大的郁持盈变了,失去了西辞的持盈变得愈加冷静,也变得越来越漠然和清寂,甚至已经不能从持盈的目光里读出她的想法和意图。

“看着我作什么?”持盈静静看着挽碧,而后伸手推开房门,当先走了进去,她沉冷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传来,“进来后把门关上。”

挽碧福身,低应道:“是。”

挽碧走进了内室,看到里头光线昏暗,只留着一簇火光,桌上两盏酒杯清酒未尽,屋内还遗留着淡淡的酒香,而持盈就坐在一侧,面容静冷的看向自己,带着陌生又熟悉的微笑,说着“挽碧,你过来。”

挽碧依言上前,轻跪下去:“奴婢一直在这里。”

持盈闻言微微笑道:“我六岁时,便听你说这一句话,听了这么些年,也渐渐以为是真的了。”

“奴婢对公主所言,句句皆是真心实意。”挽碧仰头看她,目光一如既往的安顺,好像依稀还是长生殿内那个卑微而顺从的侍女。

持盈了解这种目光,也清楚这样的目光背后的一切,她侧首看向手里的未干的酒盏,递给挽碧,道:“喝些暖酒,定定神再说也不迟。”。

挽碧接过,饮下温酒后,她神色愈加安静不少,只道:“公主,奴婢从未想过令您置身险境。”

持盈素冷的面容在幽暗的灯火下明灭不清,深碧色的眼眸此刻流光徘徊,恰如杯中之酒,幽光拂动,平静无波。

“奴婢……还有个弟弟。”挽碧轻声说着,伏身在地,黑色的长发散了一地,“奴婢当年被景妃娘娘救下,奴婢的弟弟,由明妃娘娘带走了。”

明妃。持盈指尖略略一收,回首俯视着挽碧,复又念了一遍:“明妃?”

“便是现今的皇后娘娘。”挽碧依旧伏在地上,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双手拢着散开的黑发,娓娓道,“奴婢的弟弟,公主亦是相识。”

持盈见她这模样,忍下心底的一丝犹豫,依旧不动声色:“说下去。”

挽碧轻声道:“书竹,便是奴婢的弟弟。”

持盈抿唇淡淡一笑:“那么说来,谢琛一事,是六哥的主意?”

“不,不。”挽碧有些慌乱地摇头道,“是……是十六殿下的自作主张。”

持盈唇边噙着浅浅笑意,道:“郁漓可未必有那个胆子造血池。”她眼帘一垂,手指轻轻摩娑着落在面前的长发,陡然一折,语气狠狠一冷,“不过只会在人前狂吠而已。”

“十六殿下他,并不是个坏人。”挽碧如是解释,面上露出干涩的笑意,“只是因为西辞少爷的关系,他以为公主您会站在七殿下那一边,所以替六殿下不平罢了,奴婢也未曾料想十六殿下会找上谢大公子。”

提及西辞,持盈的心里仿佛被狠狠一揪,疼得厉害。

她闭了闭眼,静下心神,这才接着道:“你也是这样以为的,不是么?”她陡然略提高了声线,清喝道,“这不平,鸣到谢家头上去,他就不怕引狼入室?郁漓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吗?”

挽碧静了一会儿,涩声道:“为了此事,六殿下早已将十六殿下训斥过了,还罚他回宫面壁思过一个月。”

“思过?”持盈似笑非笑,“这才过了几日,便思到觅云院来了,我瞧他也没把这当成是过,还像孩子过家家呢,认个错就以为没事了,他倒也想得开,真是天真得离谱。”

挽碧闻言,倏地沉默下去,持盈反是起身,走到她面前,眼帘垂下,道:“挽碧,这次我看多年的主仆情分上,便饶过你这一回,但若再背着我做一些小把戏,我即刻送你去谢琛那里,让他带你去南宁也算一了百了,我眼不见为净,同时,书竹我也决不姑息。”

挽碧安静清明的眼里淌出泪来,蓦然低首相叩道:“多谢公主开恩,奴婢定然不会再做傻事。”

“你起来吧。”持盈这才缓和下口气,俯身扶她起来,用手轻拨开她散在额间的乱发,笑道,“挽碧的这个样子,我很多年都不曾看见了。”

挽碧面上红晕略起,持盈正色问她:“你可是喜欢郁漓?”

挽碧一瞬怔住,良久方道:“说句大逆不道的,奴婢……奴婢当他弟弟一般看待。”

“如此便是最好。”持盈松开扶着挽碧的手,转身拂衣坐下,缓缓沉吟道,“十六弟生来率性骄纵,又处在六哥七哥之间,这其间的牵扯,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

“奴婢明白。”挽碧淡笑,“奴婢也高攀不起十六殿下。”

“这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生来的皇家血脉可不代表他就有值得人敬重的品性。”持盈模糊地笑了笑,颔首道:“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歇会儿。”

“是。”挽碧福身退下。

挽碧走后,持盈支着额头坐在榻上,略有些疲惫地斟了杯酒,一边轻抿着,一边沉吟,想着想着,竟克制不住地冷笑出声。

郁行之啊郁行之,枉你用尽百般心机千般计谋讨好人心,到最后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兄弟姐妹竟没有一人肯站在你那一边,当真是报应不爽。

持盈甩手将酒盏掷在地上,哗啦一声清脆突兀,她却长抒一口气,握紧了手。

郁行之欠西辞的,她要一笔笔讨回来。

正当郁浅和郁行之之间胜负几乎已分之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将情势再度拖入隐讳不清的事态之中。

和番丞相来访――这个消息比任何时候都要变得敏感和值得猜忌。

顾西辞死了,可他身后的顾家还在,郁行之未必不能倚仗顾珂的力量东山再起,而自幼与他交好的苏杭远在江南,楼越一贯隐事,朝华的态度暗昧不明,皆是未定之数。

郁行之曾借持盈之手害死朝华胞兄太子齐桓,朝华必然恨极郁行之,然而如今在和番控制局势的使臣,却恰恰是顾珂的门生夏临。

持盈反复思量的唯一担忧就是,若是朝华为了能重返连昌而与郁行之联手,那也不是没有扭转局势的可能。

她沉吟许久,终还是收整了梳妆,决意往朝华寝宫一探究竟。

这一次,她依旧是带了书竹前去,挽碧见此一幕,欲言又止,最终默默退下,目视着两人离去。

持盈与书竹走了半路,书竹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

自西辞死后,因着自己的私心,持盈始终不愿多见书竹,他笑起来太像西辞,即便是没有西辞的清高和灵气,那种温和淡定的气质却是与西辞一般无二的。

当初为了让朝华平息对郁行之的愤恨,郁陵曾下旨命朝华暂居\,这一旨意让持盈每每想起,心头之感皆是复杂难言。

她幼时长于长生殿,与佛经书画为伴,挽碧诵佛,西辞画墨,那是最清苦却也最单纯的岁月,也许懵懂,也许无知,却让她时时刻刻都觉得满足和安宁。

长生,长生。

景妃薄命,西辞早逝,“长生”这二字如今念来,却觉凄凉无比。

长生殿青竹枝劲、桃树正盎,持盈远远便望见了高出墙外的青竹被吹得轻晃,一树姹紫嫣红探出墙外,香气袭人,叫持盈想起小时候西辞将糖葫芦藏在袖里翻墙而入的情景。

那时的西辞清朗雍容,笑容里也盛着温润的傲气,隔着一树灿烂芳华将糖葫芦递进她手里,坐在墙头笑看着她一颗颗地轻啮。他天青色的袖口上绣着着竹叶的纹样,当持盈问起,他就会微抬着下颌说那是照着自己所画而请绣坊绣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漆黑的眼睛里,日光明灭,辗转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光彩。

那才是最初的西辞,内敛并骄傲着,而在那之后,渐渐衰弱的身体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单瘦苍白,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那双瞳孔里让人憧憬的清洁笑意。

持盈恍惚了神情,面前好似又出现西辞着了青衫的身影,正坐在墙头微笑,身后的书竹却猛然一拉她的袖子,清声唤道:“九公主。”

持盈蓦然回首,眼睛里还隔着沉沉的雾霭,看向书竹。

书竹低首轻道:“公主,前面来人了。”

持盈注目远处,果见一队人马正往这里走,当先一人着了天青的重磅雪纺纱大氅,腰带上绣着杨叶花纹,外罩白色大袖衫,一路走来风姿清狂。

那人年纪尚轻,分明是男子,容色却生得极美,五官端的是秀雅精致。他容上带笑,眉宇里却是冷凝入骨,那笑带不进眼底,只让觉着深不可测。

持盈本就不欲相避,又见他张扬放肆,不由略皱了眉目视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书竹一步掠到她身侧,静静立着。

少年斜眼看了书竹一眼,蓦然轻笑道:“好功夫。”

持盈不悦道:“没有父皇的手谕不得私入长生殿,阁下莫非不知宫中的规矩么?”

那人笑看着持盈,一双丹凤眼略略上挑,道:“公主多虑,臣下自是奉皇命而来。”

“九公主。”那人身后的高总管忙站了出来,解释道,“这是和番丞相沐空大人,皇上特开了恩典,让沐大人进长生殿与朝华世子同住,以叙旧时同乡之谊。”

未曾想到和番的丞相竟是如此风华正茂一少年,若非才华过人便是藏有隐情。

持盈神色微淡,瞳孔里却光华潋滟,看向沐空的眼神也带了些许轻视,语气意味深长:“同乡之谊?”她“嗤”地一声笑出来,只道,“那便一同进去罢。”

沐空不豫持盈的眼神,也不给她面子,当先一步拂衣跨入长生殿,只道:“多谢公主美意。”

高总管忙赔笑一让,打圆场道:“公主您先走。”

持盈别过脸去,只冷声道:“书竹,随我进去。”

书竹安顺地点了点头,自高总管面前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殿外的院子里,朝华正坐于桃树下喝茶看书,见人一拨拨地进来,也不意外,只是起身笑道:“贵客远来,请恕招待不周。”

持盈略一福身,算是还礼。

沐空四周环视之后,方挑眉道:“臣下瞧着,世子的日子却也过得不错。”

他话一出口就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朝华却极不以为然,长声一笑,依旧是坦荡潇洒的模样,回道:“哪如沐大人在和番过得逍遥。”

沐空眼神微变,冷冷回视,笑道:“若说逍遥,谁会有臣下的兄长大人逍遥?”

“大司命一贯出尘淡泊,不理俗事也是平常。”朝华略笑,直视沐空的双眼,毫不回避。

“淡泊,呵,淡泊。”沐空那笑意转眼就成了冷笑,语带不屑,只嗤声道,“好一个出尘淡泊,世子不愧与兄长大人交好,被他亲自送来做了质子十多年,还这般为他说好话,沐空佩服。”

朝华容上带笑,明朗如日光,一派闲散,树上花瓣落在肩上,他伸手轻拂去,将花瓣轻拈在手里,方才问道:“你怎的不敢说他的名字?”

沐空黑眸里骤然一刺:“谁的名字?”

“自然是你口中的兄长大人。”朝华轻声一笑,回眸清光徘徊,既明且亮,口中一字字道,“和番世袭的第十九任大司命――慕涵。”

沐空静默了一瞬,霍然放声笑道:“我如何不敢说?只是不屑说那个名字而已。”他五官本就生得极秀美,一笑起来有种张狂的瑰艳,竟远胜寻常女子。

“沐大人。”朝华这般唤他,笑道,“水木为沐,是好姓。可改来改去,却到底摆脱不了慕这一字。沐大人,慕大人,你听得可舒服?”

沐空袖下的拳头略收,神情绷得持盈几乎以为他那一瞬间想要对朝华动手,书竹快步掠到持盈身侧,正立在持盈与朝华之前,挡去了持盈的视线,也挡住了她可能受到的任何波及。

朝华迎着沐空的,依旧是一脸明朗干净的笑,眸底的锐利和深沉也化作恰如其分的骄傲隐于其间,他手里的书卷被风吹翻了几页,哗啦啦的声音在这一刻的静寂里格外清晰。

沐空在良久的僵持之后,慢慢松下了手,整了衣衫,璨璨笑道:“舒服,舒服至极。”

高总管见气氛略缓,忙道:“世子,您看是不是……”

朝华不置可否地一笑,坐回树下,摆手道:“少尘,收拾间房给沐大人。”

殿内闪出一个少年轻快的身影,少尘正立在门前,朗声道:“是,少尘知道了。”

沐空冷笑:“多谢世子款待。”他怒然拂袖,往少尘离去的方向踱步而去。

持盈此刻方才得下空闲与朝华说话,朝华一指对面笑道:“公主坐罢,这长生殿,公主想必比朝华熟悉得多。”

持盈抿着唇,神思还沉浸在方才朝华与沐空的一番争吵之上,从沐空的态度来看,似是与朝华不合,而朝华却又与和番那位听上去地位极其重要的大司命慕涵交情很好。

“九公主?”朝华复又唤了一声。

持盈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抱歉,世子何事?”

朝华微微笑着,笑里带着琢磨不透的意味:“无妨,朝华方才只是好奇,今日公主所为何来?”

沐空与朝华的态度在方才的争执里已是一览无余,持盈自然不愿再透露出自己前来的初衷,只推托道:“起先念着母妃,故而想来长生殿瞧瞧。”

朝华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长生殿内,佛龛前青烟袅袅,龛后观音宝相庄严,带着悲天悯人的淡淡笑意,若有若无的颂佛之声传来,沉静而悠远,听来竟觉那颂佛声里也带着沉香的气味,教人莫名地心静。

“这确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朝华赞道。

持盈支手于下颚,目光清浅,落于长生殿,笑里溶着几分回忆往事的怅然和温柔,答道:“在这里养出来的性子,却并不适合在宫里生存。”

朝华饶有兴趣地道:“那依九公主之见,什么样儿的性子才适合留在宫中?”

持盈不答他话,只看着四周熟悉却陌生的景象,慢慢敛起唇角的笑。

如今的朝华明朗如故,却少了当初的那份清澈自在,他的一笑一言一行,都能让持盈瞬即记起当日掷了佛经入火盆的少年那阴郁森冷的面容,那种爽朗里暗磨出的剑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曾经无意间错害的一条人命。

“九公主。”朝华见她不答又唤了一声,见她回首,方笑道,“帮在下一个忙可好?”

持盈轻道:“世子请说。”

“和番自兄长死后,始终动荡不安,夜吟一个女儿家,到底压不住底下那些重臣。”朝华神情有些凝重,却又似是无可奈何,他一向人如其名,明朗似灿灿骄阳,而今孤身被囚,内外交困,身形也愈加落寞清瘦起来。

持盈明了他的意思,一双碧水似的瞳孔静静看向朝华,缓缓道:“世子想回和番,也是人之常情。”

“可这却需九公主相助。”朝华如是徐徐道来。

持盈略略一笑,先不答他话,只看着朝华沉吟。

太子齐桓忌日之时,朝华将她抄了一夜的佛经扫入火盆之景还历历在目,他曾放言“我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一个曾经欺骗过我的人,哪怕她指天为誓”的这样一句话还能够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以朝华直来直往的性子,若非和番情势真正危急,是决计不会在放低了姿态来求自己的。

持盈想到这里,念着过去毕竟对朝华心有歉疚,这才温言道:“还请世子继续说下去,持盈洗耳恭听。”

朝华见她这般模样,笑了笑,消沉的眉宇里亦带了些许暖色,只道:“朝华愿代和番与六殿下结好,只望九公主能许朝华以可信之心。”

持盈偏首看他,静冷的目光里倏地透出了一丝惶然,良久之后,她才垂眼道:“世子所求,持盈明白,但是,这需要时间。”

朝华长抒一口气,拱手歉然道:“若非公主是最佳人选,朝华亦不愿委屈了公主。”

持盈轻轻叹了一声,收在宽袖里的手指紧了又紧,而后又慢慢松了下来,她仰头看着头顶桃树上盛开的桃花,只觉那花容艳色夺人,刺得她眼中酸涩。

自古以来,皇室的政治与婚姻就无法分割,朝华向她要一个保证,无非便是替和番向大晋求娶一位公主和亲,唯有如此,郁浅日后一旦坐上皇位,可暂无和番之忧患,而朝华饭回和番等级为王之时也不必担忧郁家趁乱攻伐。

“青杞还太小。”持盈这样说着,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更何况,西辞去后,我再别无所求。”

朝华沉默半晌,唯有二字:“抱歉。”

持盈又坐了片刻,便寻了理由与朝华告辞,朝华亦不作挽留,任她而去。

书竹走在持盈后头,行至半途,意外地开口问持盈:“公主可是记恨世子当日迫得公主亲见西辞少爷入葬?”

持盈指尖狠狠一戳手心,定神轻道:“你怎会作此想?”

“奴才看公主笑,却也不是笑在心里的。”书竹如是回答,眉间清清淡淡的笑,带着孩童一样的干净与诚挚。

持盈抬首正看晴空万里,流云如遏,闻言只道:“说恨也不恨,说不恨却也恨,你要问我,亦是说不清。”

书竹笑了,还有一句他尚未说出口,那便是“若是见不到西辞少爷入葬,只怕公主日后定会悔恨终生”,然而在思虑良久之后,他仍是未说,因为持盈总有一日会明白,越是痛极一时的伤口,越容易愈合,越是细小漫长的伤痕,才会始终折磨着自己。

朝华其人,口中虽说着永不原谅,只怕也是对持盈恨不起来的。

书竹如是想着,看向依然茕立的女子,柔声道:“九公主,该回去了。”

持盈蓦然回首,神情里还带着迷茫和郁郁的冷清,与西辞昔年所绘之容色别无二致,然而那种清冽里透着安宁的神色,在触及到远处飞扬的檐角之时,陡然化作了森寒的冷意。

那里朱墙环绕,檐翼张狂,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盘龙张牙舞爪地宣誓着不可侵犯,正是帝王天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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