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6180500000021

第21章 命无断

自长生殿归来后,持盈在屋里郁郁坐了一下午,直到落日的霞光照进房内来,她才回神唤来挽碧准备了粥水喝了几口,便摒退了下人退回房内歇息。

没有丝毫的睡意,她合衣侧卧在榻上,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长生殿内外的场景。

那里的一草一木,总能叫她想起小时候的时光,总能让她一次次地想起景妃与西辞,想到他们的相继离开,一念及此,她就克制不住的惶然无措。

桌上搁着一沓佛经,都是西辞从小到大替她誊抄的,她起身披了单衣坐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卷卷的佛经,翻开、细阅。

书页还未黄,有些甚至还崭新得像是刚誊上去的,漆黑的墨迹力透纸背,还带着新墨的香气。

闻着那香气,就好像回到那时的午后――殿里沉香缭绕,景妃正自后殿安睡,挽碧在院外料理着那些花草,持盈捧书立在窗边,暖光透过纸窗落进来,正笼了西辞一身,青衫的少年正伏在桌上,一手支着面颊,一手执笔,神情懒散地誊着经文,偶尔还会看向持盈,与她微微一笑。

这些经书的笔迹,从稚嫩到流畅,从端正到凌厉,都是西辞一年复一年的成长历程。

他清朗俊逸的字迹,是从为持盈开始一字字誊抄佛经诗文而来。

他栩栩如生的书画,是从一笔一华替持盈画像开始的。

年幼顽皮的丞相公子在围猎场上救下了误入其中的冷宫小公主,用几乎是一生的时间将她生命的轨迹扭转了过来。

如果没有西辞,从小就面对着疯癫母妃和死一样静寂的长生殿的少女,也许不会有力量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如果没有西辞,被逐出皇宫的郁持盈在顾府只能是茕茕一人、孤立无援,她可能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回到皇宫里,平安地坐在这个觅云院里。

而现在,面对着满桌散乱的经书,持盈眼底再度涌出湿意,她伸手去拾起那一本本厚厚的经书,复又叠好,而后起身去够放在架上的卷卷画轴。

八十六幅画,她一幅幅地打开,手抚平画卷的同时,低首去翻看西辞题在画卷最下的行行小字。

他从不用年代做记,而是以持盈的年纪来写。

七、八、九、十……十五、十六、十七。

那些定格在十七的数字,用清秀的小楷写在右下角,再往下,便是“西辞”二字。

持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字迹轻微凹凸的地方,然后才不舍地将画重新卷起。

“叩叩”地敲门声倏地响起,尚且沉浸在回忆里的持盈蓦然一惊,手肘正撞在画轴上,一幅已卷好的画轴骨碌碌地滚下桌子,散了开来。

持盈顾不上门外来人,忙伸手去拾,却不料那轴顶“啪”地一声裂开来,木屑落了满手。

她起初又气又急,只恼道:“谁?”

“奴婢挽碧,有要事禀告。”挽碧沉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远不近地传入房内。

持盈的动作顿了顿,她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混杂在碎屑里,探身去捡了起来,一面随口道:“进来。”

挽碧推门而入,掀了帘子进到内室,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却叫她霎时一怔。

持盈呆呆坐在地上,也不说话,就只看到她面颊上扑簌簌掉下来的眼泪。挽碧再仔细一看,她手里攒着一团旧纸,抓得极紧极紧。

“公主?”挽碧轻声又唤了一遍。

持盈像是猛然醒过来一般,抬首抓过又一卷画,将轴端敲在桌上,“啪嗒”碎裂之后,又是一卷小纸掉在地上,她展开看后,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敲那些画轴,只是坐着,安静地流泪。

挽碧往前走了几步,见持盈没有反对,便弯腰捡起那张纸,摊平了细看起来,一看之下,她却也愣住了。

“今岁十四,与阿盈共庆诞辰于芸池,然穷鄙一生,唯有一愿,愿阿盈一生平安,神佛眷顾,免其苦,免其惊,免其四下流离,免其无枝可依。”

想起持盈手里还有一团纸,挽碧却也猜得到大约内容。

西辞的画,都是由他亲手装裱,持盈一贯珍之爱之,从未想过损毁其一分一毫,而今失手摔坏,却摔出了这样一桩秘密。

挽碧再回首去看持盈,见她依旧是怔忡模样,容上泪水却是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流。

自那日送葬回来,持盈从未落过一滴泪,也未有任何异常言行,可挽碧却知道,她一直把这些感情埋了进去,用时间和别的琐事将缝隙一寸寸地填补满,而现在,这些东西被重新挖了出来,复又摆到了面前,怎能不叫持盈情绪失控?

“公主。”挽碧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狠了狠心,将她进屋来的最初目的一字字地说出来,“皇上召您觐见。”

持盈神情略恍,不答挽碧之言,只回头看着地上的画卷默默流泪。

这一幅恰是西辞的自画之像,青衫秀美的少年正自画上与她微微笑着,手上一枝画笔,袖口轻扬,指尖沾着墨迹,一身的狼狈,然而持盈却看得亲切,亲切到她几乎以为西辞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公主!”挽碧生生将她的身体转回来,清声道,“高总管前来传召,皇上突病,急召公主觐见。”

持盈似是被她言语一激,这才慢慢抬起眼,缓缓道:“你说什么?”

挽碧轻压了声音:“高总管私下对奴婢说,皇上的症状像是中了毒,御医们也议论纷纷,束手无策。”

持盈悚然一惊,神智像是被泼了凉水一样清醒过来:郁陵中毒?太医无能?

“你说,父皇召我觐见?”持盈眼神沉下去,渐渐恢复了些许冷静的神采。

挽碧心底轻松一口气,颔首道:“是,高总管是如此与奴婢说的。”

持盈低首沉吟片刻,抬袖轻拭去脸上的泪,收好西辞的书画,起身拂衣道:“替我收拾下,我去了便是。”她语气顿了顿,“你和书竹跟我同去。”

挽碧见她神情素冷,知她又一次将濒临爆发的情感压制了下去,既疼她这般压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福身郑重道:“是。”

夜风冷清,寒露深重。

持盈随高总管匆匆赶到郁陵的寝宫,那里戒备森严,被内侍和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持盈一眼就看见了被拦在门外的郁浅、郁行之、郁漓三人。

高总管催得急,持盈与郁浅相视一眼,略一福身,便进门而去,只留下门外三人各怀心思地枯站着,挽碧与书竹亦同样被拦在门外静静等着。

寝宫内里灯火昏昏,龙诞香的味道极浓,冲了满鼻,惹得持盈略略一皱眉,平息了呼吸才掀帘而入。

郁陵长卧在榻上,气息听来极其微弱,持盈由高总管引着走近床榻,见苏折意正立于一旁,便问道:“父皇情况如何?”

苏折意神情略有几分凝重,只向着她轻摇了摇头。

持盈大约明白了情形,心底默默一沉,却也说不出是恨还是怅,只一挑帘,静道:“儿臣拜见父皇。”

那厢郁陵却未给她回答,回应她的,只有细长微弱的呼吸声。

持盈抬起头,目中所见却叫她瞳孔蓦然紧收――郁陵面色蜡黄,合眸沉睡,指尖皆成紫青,分外可怖。

持盈正要低首细看,却为人伸手一拉,身后一压低了的声音道:“小心沾了毒气。”

她回首一看,险些惊呼出声,拉着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澹台瑛。

持盈心里飞快地转过了念头:澹台瑛明显是郁浅手下之人,在昀城分量不轻,与云旧雨亦是旧识,身份非同一般。苏折意是苏家之人,苏杭人虽不在,苏折意却代了苏家的眼和耳,郁浅与郁行之深夜候在门外,郁陵明显已神智不清,在这样敏感的情况下,在场诸人的身份就变得愈加敏感起来。

正在沉思之间,又听高总管小心翼翼地道:“公主,您上前与皇上说说话儿。”

持盈沉下心思,微俯下身,清声道:“父皇,儿臣来了。”

郁陵此时方微微睁开眼,瞳色混沌,略略凝起目光看向持盈,嘴唇动了动。

持盈听不分明,只得再度矮身坐在郁陵床边,侧耳倾听他口中的喃喃自语。

在听清了之后,她却蓦然怔住。

郁陵在轻唤“晚晚”――那是景妃的名讳练晚。

持盈霍然站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瞬冲到了头顶,手指紧握成拳,忍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躺在榻上已然病危的郁陵,眼神里透出刻骨的冰冷。

床边挽帘的侍女刹那立到了她的身侧,似在防备她突然做出什么对郁陵不利的举动。

持盈慢慢松开手,容上缓缓露出温柔的笑,眼睛里却是盖也盖不住的冷意,她轻声道:“父皇,您在叫母妃么?”

高总管轻呼一声,竟堪堪倒退了一步,目光悚然地看向持盈。

昏黄明灭的灯火下,持盈面容带笑,眸中碧色清盛,眼神缱绻而温婉,宛如景妃鲜活得复生于眼前,惊得高总管霎时说不出话来。

郁陵目中蓦然一刺,而后黯淡下去:“阿盈,晚晚没有那样锋利分明的五官。”

持盈唇上微勾,只道:“父皇,您记得的晚晚,又是如何的?”

“晚晚温良宽容,她笑起来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她的眼睛是浅浅的碧绿,像是芸池的湖水,漂亮极了。”郁陵说完这一长段话,已是忍不住重重的喘息。

侍女弯腰轻替他捶着背,郁陵才勉力回过气来。

“闭嘴。”持盈骤然清喝出声,“父皇您可知,到最后,她疯得神智不清的时候,爬在泥里啃着草根是什么模样!你可曾见过她握着那把草根塞进我手里,还一边笑着说,阿盈不要怕,母妃找到吃的了。”持盈目色森冷,带着经年沉积的恨与怨,她拂袖一扬,指着高总管,怒极反笑道,“您不待见母妃,连带着这些奴才也跟着欺负母妃,长生殿曾经长达三月不曾有过干粮和清水送达,曾经整个冬天都没有暖炉,曾经饿到只能爬在地上吃草根!”

“可母妃是谁,我又是谁?”持盈蓦然转首冷冷看向郁陵,冷笑道,“当年怎得没有一人记得我身上流着郁家皇族的血脉,记得母妃的温良宽容,记得她眉梢眼角的笑,记得她碧绿温柔的眼睛!哪怕是一点点,她也不会是后来那个模样。”

“别说了……”郁陵微微合上眼眸,“朕不可为一女子舍了江山。”

持盈冷笑连连:“是舍了江山还是舍了性命?”

“九公主,谨慎言辞。”苏折意慢慢抬首,轻轻提醒了一句。

持盈“嗤”地一笑,反问郁陵道:“父皇深夜命持盈前来觐见,该不会只是来悼念母妃的罢?”

郁陵重重咳着,招手让她过来,只虚弱道:“朕中的毒,苏太医诊断无解,思来想去,如今却也唯你一人可托。”

持盈眉间一挑,似带讽意,却又带着冷清的怜悯,她的目色里不光有恨,还有不屑,她矮身凑到郁陵耳边,微微笑着轻道:“儿臣可以理解为,遗旨么?”

郁陵的手猛地一震,眼中滑过震怒之意,然而在一瞬的急怒之后,又慢慢平静下来,归为沉寂。

他竟缓缓笑了起来:“不错,便是遗旨。”

持盈闻言,并无解恨之感,反是觉得心中烦闷,眉头一皱,道:“父皇有何要交与持盈的?”

郁陵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只慢慢道:“朕知道是谁下的毒。”

持盈轻轻“哦”了一声,微微笑道:“是谁?”

“行之。”郁陵如是回答,眼中带了志得意满的笑,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不似垂死之人,反是神采熠熠、炯炯有神。

持盈莫名觉得悚然,压下心头的不适,静倚在床边,只看向郁陵道:“父皇先前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下了不少功夫。如今却与儿臣说起这些,又是何意?”

“你很不愉快是不是?”郁陵眯了眯眼,笑里带着诡谲的意味,蜡黄的脸色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持盈识得这种红晕,西辞临去之时,面颊上便是这种几近桃红的红晕。

她清楚郁陵的时间不多了,然而却又因为这一消息来得太过猝不及防而顿觉心中空落,她对郁陵的恨意还没有一点点地还给他,便被郁行之的突然动手下毒将一切都打乱。

持盈捉摸不透郁陵之意,心头的直觉隐隐提醒着自己不可轻易答话,她深碧近黑的瞳孔凝出冷光来,眉尖轻往上一挑,依旧是这般静静看着郁陵不言。

“你觉得朕会因此将皇位交给小六是不是?”郁陵笑,“因着朕多次倚重于他,所以你们便这般认为了是不是?”

持盈拂衣坐下,静笼着宽袖,垂下眼帘:“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西辞一事,不过是要挫挫他的锐气罢了,你与行之的这点小嫌隙,也不妨大事。”郁陵缓缓道,余光静看着持盈的神色,见她容颜骤然沉冷惨白下去,方悠悠一笑道,“论果决狠心,小六到底不如行之。”

持盈心底飞快掠过一个念头,那就是:郁陵始终以为她会同西辞一般站在郁行之一边,所以他笃定她会因为郁行之如今的衰落而心烦意乱。

想到这里,她几乎就想大笑出声,郁陵这一想法,何其可笑。

西辞的死,并非她与郁行之的嫌隙,而是一道天堑。

在郁陵的心中,他的命,他的权力,可以牺牲掉一切,包括他的爱情他的妻子,而他的偏执和自负也让他将这样的想法下意识地加诸于他的子女身上。

持盈却并不想戳破他的此言此想,她要把戏演下去,演到最后一刻。

“那么父皇以为,儿臣站在哪一边?”持盈袖下的指甲狠狠掐进血肉里,直到疼痛唤醒了蛰伏已久的感觉,她漆黑明亮的眼眸正正向着郁陵,宛如星辰,素色的衣袖笼在膝盖上,手心里冒出细密的冷汗来。

郁陵又咳了几声,面上潮红更深,瞳色里的兴奋越发明显,像是自己计划多时的秘密即将被揭开一般。回光返照的力量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不正常的激烈与疯狂。

“晚晚的骨灰,并不在她的墓穴里。”郁陵轻声说着,语气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掌控之感。

这一点,持盈早已从郁浅口中得知,她依旧不动声色,只佯作震惊,瞳孔睁得极大,目视着郁陵。

郁陵似对她的震惊早有预料,又缓缓道:“她的骨灰在哪里,只有行之知道。”

持盈再度捏紧了袖里的手,心内一瞬凉透,再无一丝的不忍,灯火照在她身上,却抵挡不了寒冷与寂寞的如影随形,一点一滴地侵蚀自己的内心。

郁陵在用西辞的死提醒她郁行之的手段,同时又害怕她真的与郁行之为敌而用景妃的骨灰所在为诱饵逼迫她相助郁行之。

偌大一个皇宫,人人党派分明,却信不得弃不得,唯有持盈,身无牵挂,独有满腔恨意。

郁陵很清楚她的弱点在哪里,顾家还没有倒,她不会甘心去死,景妃的骨灰下落不明,她亦无法瞑目。

持盈心里恨到了极点,恨不能即刻拂袖离去,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因为此刻的屈居人下,郁陵的一息尚存,都在提醒她:她的生存或者死亡,都还在别人的主宰之下。

她一点点地别过头去,一字字地道:“儿臣明白了,儿臣定然谨遵父皇教诲。”

郁陵长抒出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卷明黄色的薄纸,交到她手中,自己却也不松手。

持盈伸手接过,只觉那薄如蝉翼的纸张竟重若千钧,刹那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手心,像是柄柄利剑一般射了过来。

她抬首笑看着郁陵,嘲讽道:“父皇若是不放心,大可不必交与持盈。”

郁陵盯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睛,沉声道:“你需得发个誓。”

持盈明明灭灭的目光在一刻变得有些晦暗不清,她瓷白的面颊上忽地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唇角一勾道:“父皇想让儿臣发什么样的誓?”

郁陵一字一顿地道:“以西辞为誓,若你背誓,就叫他黄泉下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桌上的火光反射出来的刺眼光芒,闪得眼里雾气迷蒙,持盈敛衣正坐,容上带笑,声色清脆如泉:“儿臣郁持盈在此立誓,若有负父皇心意,定叫西辞死不安生,魂魄尽灭,永世不得超生。”

她这一声誓言掷地有声,引得屋内众人皆回首相视。

苏折意更是眼神晦涩,直直看着持盈不语。

“好,很好。”郁陵抚掌一笑,慢慢松开了自己握着薄纸的手。

持盈将纸收进手中,握紧,紧得几乎要将它揉进血肉里,眼眸静静看向郁陵,口中轻轻道:“父皇可还有别的吩咐?”

郁陵做完了这一件事,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倚在床榻上,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持盈慢慢立起,环视四周,整个屋内不过五人:苏折意、澹台瑛、高总管,以及唯一的一个侍女。澹台瑛是郁浅的人,而其他三人则是立场不明。从方才的行为上来看,那个始终隐在暗处的侍女也绝非普通之人。

持盈静立了片刻,向澹台瑛走去,裙摆自地面一路拖曳,磨出细细的声响。

“澹台公子。”她微微笑着,“许久不见。”

“公主该唤一声澹台城主才是。”高总管低声提醒。

“城主?”持盈目光流转,含着犹豫看向澹台瑛。

英姿勃发的剑客一抱拳,朗声笑道:“昀城城主澹台瑛,见过九公主。”

昀城,不受任何制约的都城,隔断着整个江山的南与北,独立在任何王朝之外,终年云雾缭绕,隐秘在两座高山之巅。昀城有古训,若要入朝为仕,须改名更姓,不得有辱昀城门楣。

千百年来,没有敢去触碰昀城的底线,也没有哪一任君主妄图去动摇它独树一帜的地位。那是最神秘的城池,培养了天下大半的谋士、武将甚至是帝王。

持盈一瞬明了了当初澹台瑛不肯将姓名相告的苦衷,而云旧雨与澹台瑛之间的关系也呼之欲出。

昀城城主既在郁浅一方,她心头大石蓦然落地,脑海里方才形成的计划愈加根深蒂固地挥之不去。

她深吸一口气,张开手掌展开郁陵交给她的那张薄纸,递给了澹台瑛。

郁陵眼角的余光瞥见,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喘着气喝道:“住…手!”

澹台瑛迅速看了一眼那纸,神色丝毫不变,只将薄纸重新叠好放进持盈手中,面上笑容宴宴,道:“公主请放心行事。”

持盈渐渐垂下眼帘,清冷的目光在地上几乎就要凝成了霜,她慢慢挺直了脊背,从郁陵的角度看去,正见那背影消瘦而孤高,犹如月下凤竹,长立风中。

她回首看了一眼垂死的郁陵,在唇边浅浅勾勒出一个弧度姣好的笑,她凝视着这个所谓的父亲的眸光慢慢变得深邃而绵远。

然后,孤立殿内的少女张开手,在郁陵面前慢慢的打开那张纸,一点点的撕裂,纸上明晰的墨迹也被她揉得粉碎。

“持盈!”郁陵怒极重吼,一口鲜血自口中溅出,洒在衣襟之上,竟泛出青黑之色。

在场之人,竟无一人阻拦持盈。

郁陵仿佛明白过来什么,颓然坐回了床榻,喃喃道:“好,好,好一个小六。”

隐隐约约写着“郁行之”三字的薄纸碎屑落下来,澹台瑛手上劲风一扬,火盆顺势飞出,正正将那些碎纸接住。

火苗蹿起,将本就四分五裂的纸片吞噬得一干二净。

持盈冷寂的容颜在火光之下显得分外清寞,抬起的眼眸里充斥了晦明不定的阴影,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做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郁行之彻底失去了主宰江山的希望,昀城城主不在他那一边,苏家也不在他那一边,唯一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遗旨被持盈付之一炬。

郁陵没有料到的是,景妃的骨灰对持盈的威胁,远不如他想像中的那般有效。

她珍视母妃留下的任何痕迹,但这些年来,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明白郁行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要这圣旨落到了郁行之手里,她恐怕有生之年再也碰不到景妃的骨灰一丝一毫了。

更何况,她是决不会让间接害死西辞的人登上皇位的。

郁陵剧烈地咳了起来,青黑的血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下来,苏折意当先一步执了他的手腕,脸色凝重地向着持盈摇了摇头。

持盈长长叹出一口气,心头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然,她眸光一盛,瞬如冰雪,握紧的手慢慢松开,缓步走向郁陵的床榻,正见他瞪圆了双眸向着自己怒目而视,再一探鼻间,已是一丝气息也无。

持盈的手滑下,将郁陵的眼睛盖住。

殿内的灯火彻夜不灭,始终在未知中惶惶不安的少女曾预想过无数次郁陵会给予自己的结局,生或者死,不过择其一。

然而如今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十七年的恨与怨,一朝尽成流水。

可是一切远远还没有结束,她撑起身子,抬头看向澹台瑛,沉声道:“澹台城主可有妙计应对屋外之人。”

澹台瑛似是成竹在胸,只笑着拍了拍手:“嫣儿,让九公主看看你的本事。”

“是。”一旁安静得过分的侍女倏地出声,朝着持盈默默一福身,“昀城段嫣,见过九公主。”

持盈却被她的声音骇得面色惨白,惊退一步:“你……你的声音……”

段嫣的声音,不是女子之声,清润悦耳,朗朗温文,竟同西辞一般无二!

“好了,别吓到了九公主。”澹台瑛温言说着,拍了拍段嫣的肩膀。

“抱歉。”段嫣看向持盈,浅浅一笑。

这一次,她的声音干净清透,声线显是少女之音。

持盈陡然抬首看向澹台瑛:“城主的意思是……”

“嫣儿。”澹台瑛又唤了一声,示意她再度出声。

段嫣静了一会儿,蓦然沉声道:“传朕口谕!”声色阴沉带着病气,却又有着独裁凛冽的霸气,正是郁陵惯用的语气。

持盈目色冷冷,微微带笑,笑意里透出清冽之气来:“原来城主早已安排好了,那么持盈就静候佳音便是。”

澹台瑛好整以暇地回以一笑:“有劳九公主。”他向苏折意道,“你同九公主去内室里候着罢。”

持盈冷眼一斜:“为何我不能留在外室?”

澹台瑛悠然笑道:“莫非公主想与皇上龙体共处一室?”

持盈看了一眼郁陵几乎已经冰凉的身体,看到那双瞪得极大双眸,不由心惊地别过头去,正对上澹台瑛似笑非笑的脸。

持盈深吸一口气,淡淡甩袖道:“我进去便是。”

“夜深露重,几位好兴致。”窗台上不知何时落了一个黑色身影,懒懒倚在窗沿之上,如是淡淡道。

澹台瑛清眸一抬,一言未发,只见背上一道白虹刹那倾出,向着窗沿上之人直斩而下。

窗上之人转瞬消失,跃在持盈身边,手上一勾她的手腕,轻按住,笑道:“九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上挑的丹凤眼,一笑起来便是云破日出的瑰丽,不是沐空是谁。

澹台瑛的神情凝重起来,他竟未发觉沐空是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此刻沐空挟持盈为质,他却也不敢妄动。

“沐大人深夜出游,兴致更佳。”持盈唇畔慢慢染上清冽的笑意,目中雾霭沉沉,浓黑似夜。

收回手指,似是漫不经心,黑衣肃冷的少年一拨腰上长箫,细眉略略挑着,面上却事轻笑道:“不过赶着来看这场好戏罢了,谈不上什么兴致。”他向着澹台瑛嫣然一笑,“好剑法,日后得空还请城主不吝赐教。”

澹台瑛微微笑着,手中长剑幽幽绽着冷芒:“赐教不敢当,沐大人过谦了。”他宽大的黑袖一瞬飞卷,为剑气所促,猎猎鼓动,“日后且不必说,当下在下只想知道沐大人今夜缘何在此?”

沐空细长的手指还在转着长箫,容上似笑非笑:“我便是特地来看戏的,怎么,澹台城主这是要灭口么?”他舒展了身体,倚在墙边笑道,“嗯,灭口之前,城主不妨先想想如何对夜吟郡主交代罢。”

“夜吟郡主?”澹台瑛脸上笑意加深,“沐大人此言真叫人哭笑不得,莫非先前上告皇上夜吟郡主谋反之人并非沐大人?”

持盈霍然回首,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沐空,她只知和番来使,却不知沐空此番前来却是以相告夜吟谋反为目的。

满朝对沐空如何坐上和番丞相之位皆是心照不宣,若非夜吟,他在和番也只能一文不名,然而如今来到连昌,竟是反咬一口,欲置夜吟于死地。

持盈心中疑意加深,目光转向沐空。

沐空却是干脆至极:“不错,正是臣下。”他偏首复又笑道,“臣下与夜吟郡主之事,不劳城主担心,今次也不过只是图个乐子而已,城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臣下现今还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至于以后么……”他顿了一顿,倾身一笑,“还请九公主多多包涵了。”

持盈反是冷冷回道:“沐大人此言当真让持盈受宠若惊。”

沐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挥袖不耐道:“好了好了,你们那么紧张作什么,真叫人无趣。也无甚他事,在下告辞就是了。”一言未尽,他衣袖一翻,身形转瞬就已远在窗外。

澹台瑛不防他来去突兀,竟连他衣角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衣袂翻卷、消失在夜色之间。

持盈见此情形,一扫她心中为澹台瑛算计的怨忿,不由轻笑道:“那么,这里就交给澹台城主了。”她转身往内室移步,才走了几步便为苏折意唤住。

苏折意赶步走至她身边,轻道:“九公主可是当真不惧先前所立那誓?”

持盈手指攒得惨白,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如同面具,只道:“苏先生觉得呢?”

“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折意神情安定,平凡无奇的容上一双清眸极是灵跃。

持盈拂衣而立,白色的狐裘大衣衬出她肤色如玉,皎皎清洁,然而这一瞬间,她捻出袖里又一张明黄色薄纸,慢慢在手心中将它揉成一团。

她云淡风轻地一笑:“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又怎知其间的内容事真还是假,更不消说违背父皇的意思了。看过摸过它的,只有澹台城主呢。”

苏折意略略压低了声音:“澹台城主好快的手脚。”

持盈敛起目中冷意,将纸团放进苏折意手中,意味深长地道:“苏先生自个儿看着吧。”

苏折意慢慢展开被揉得满是折痕,上面原本属于郁行之的地方只写着两个字:郁浅。

这一年的春末,以郁陵的病薨、郁浅的登位为终结。

连昌的春日始终是这样的清碎香冷,郁陵出殡,浩大的阵势之后,郁浅亲自送他的棺木入皇陵,然而当郁浅俯身走出皇陵之时,手捧象牙玉盒,直递到持盈面前。

持盈刹那明了了那是何物,抖着手接过贴在胸口,心中百感交集。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将骨灰盒递还给了郁浅放回皇陵,与郁陵葬在一处。

那是对景妃最好的慰藉,尽管这不是持盈所喜欢的结局。

而与此同时,郁行之被囚,郁浅的登基大典便在三日之后。

世上有座桥,叫做奈何桥。世上有条路,叫做不归路。

而帝王脚下的,从来只有不归路。因为无数人要为他奔赴奈何桥。

沉稳平和的六王号为晋明帝,以谢黎为后、谢清宵为妃,却将其兄谢琛逐出连昌、有生之年不得再踏入半步,在这之后,予持盈以熹纯公主之号,与长公主同尊,只居于他一人之下。

这一日,持盈立在太庙之顶,接受册封。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郁浅显得那么不真实,谢黎在他身边冷着脸,尚带天真与欢跃的眼睛里也带着初为人母后的沉静,昔日在依白坊对着持盈执鞭相向的雀跃少女如今已是一国之后,然而在成为皇后的同时,她也必须面对家族与丈夫之间的分歧。

持盈一身金红色的长裙,裙摆覆了层层石阶落在身后,袖间金色粉色的披帛随风猎猎飞扬,一切颜色与装扮都不是她的,正如同一切热闹与喧哗也不是她的,于持盈而言,仿佛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冷眼相看,静若安澜。

此刻,她张开手就能看到霞光透过指缝绽放而出,抬起头就能看到被灿烂金光笼罩着的万里山河。

金红的衣带飘飞,高高盘起的长发上金色的步摇微微晃动,衬出她一张清冷素白的容颜凛然不可侵。然而在这一瞬间,这个独立山间的女子忽然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望遍山河万里,看尽繁花似锦,却终究少了她想要并肩而立的那个身影。

他曾说:阿盈,你可知道,我有多想看到,站在最高之处的你?

这一瞬,持盈蓦然回首,遥望远山之间,容上是抑不住的泪雨滂沱,满山遍野的姹紫嫣红入眼成伤,映出她眉目里的深深眷恋和隐隐长憾。

西辞,西辞,此情此景,你可能瞑目?

同类推荐
  • 八蚪脉

    八蚪脉

    三百七十六年六月六日,龙牙垂逃亡。三百七十六年六月十日,王朝二骑士团于逢薇驿围堵龙牙垂,龙牙垂杀敌四十,逃脱。三百七十六年六月十一日,龙牙垂于密林坡大破四骑士团,集团团长罗斯丧命于其手。三百七十六年六月十五日,龙牙垂于温泉败火鸟、艳枝花、幻师宫长天、白意两大长老连手之势。火鸟败逃、长天、白意陨命。艳枝花下落不明,疑亡。三百七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龙牙垂于穷鸟领地酒楼邂逅瞿塘峡、赤将盏、金戈公主、金戈太子。三百七十六年六月二十二日,龙牙垂于三万大军面前力斩火鸟斡勒海。三百七十六年六月二十二日,龙牙垂与宝刀羊春同闯魔鬼地带之魔林,出去时间不明。。。。。。
  • 超骑士剑魂

    超骑士剑魂

    讲述了废柴少年许凉今,因为参加暗恋女生的生日派对,希望给她带来惊喜而穿上了定制的夜光服,却被在地球上空巡逻搜集机密的圣疆星间谍——星云联盟术士当做“自己人”,阴差阳错来到了神秘星球圣疆星。从此,改写了他全部的人生。
  • 告别天堂

    告别天堂

    以四个主人公宋天扬、江东、肖强和周雷的角度来讲述他们现在的状态,从而回忆他们高中时代的生活和情感。温暖而倔强的天扬,绚烂而脆弱的方可寒,带点江湖味道其实不太坏的肖强,简单憨厚的周雷,还有明明比谁都敏感却羞于承认的江东他们都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生活在那青春的天堂里。江东因为方可寒,从一个男孩堕落为一个男人;天扬因为肖强,从一个女孩成为一个女人,鬼使神差的捉弄使江东踏上异国路,天扬也与苦苦相恋七年的周雷走入婚姻的殿堂。当爱情来临时,他们全力以赴,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可随着时光的远去,天扬、江东、肖强等都沉静下来,达成谅解,他们若干年之后的邂逅流露出来的情绪是一种淡然,过往的青春成为生命里一个段落。
  • 少年理想国

    少年理想国

    飞扬“私青春”自己的青春自己扛!少年小说女王陈虹羽首部长篇!《萌芽》“小说家族”主力作者,每篇作品刊出后均引爆热议,并高居人气榜首!一切拼命的坚守,成功了便是传奇,失败了就成笑话。只因不愿沦为他人笑柄,就连一点点固执的努力也不愿付出吗?
  •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封夏最初遇到司空景时,只是一个刚进娱乐圈、恰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而司空景却已经是声名显赫、红得发紫的天王巨星。虽然这样的差异,使得这份感情比起常人分外艰难——媒体的追踪、对公司的隐瞒、身边的种种阻碍……也导致了彼此之间的一些误会,但他们还是努力地在保护着这份感情。喜欢一个人时,想要为了他,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能够与他并肩而行……六年后,当她已成为娱乐圈一线天后,她从未有过一刻忘记的爱人终于也从美国归来,携带着同样赤诚忠贞的爱,开始收复失地……
热门推荐
  • 巨星从签到开始

    巨星从签到开始

    叮!恭喜宿主签到成功,获得原创歌曲一首。叮!恭喜宿主签到成功,获得电影剧本一个。叮!恭喜宿主签到成功,get神级演技技能……PS:这是一个温馨、欢乐、有爱、正能量满满的故事!已有万订完本老书《我爸真是大明星》,养书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 吞魔狂修

    吞魔狂修

    “我若为王,世界无尊,我若称天,世上无人撑帝”轻风一抖,半步肖涵,少年站在大山之巅大方豪气,虽不出色的脸上却充满着不同于寻常的毅力。他生来天赋超强,却从未拥有过父亲对自己的认可,曾经被两次破了丹田的他,终于忍受了一切,踏着无人可及的能力去创造自己的天地。他相信,凭他的能力以及超强的意识,无人可及。吞魔修狂群:463776116现拥有120位成员,欢迎各位的加入。
  • 再涅为凰

    再涅为凰

    这是最差的时代,皇室衰微,白敛舞与弟弟相依为命。玉无华权势滔天,成为连熠真正的王。是交易,是权谋,隐忍背后藏着的,是复仇的火焰。她被逼入绝境,将一切都交付。死亡或沉落?她都不要。绝地反击,再涅为凰!
  • 萌学园之神秘公主

    萌学园之神秘公主

    萌学园将面临新的危机,梦骑士会怎么打败呢
  • 南武林北江湖

    南武林北江湖

    澄江为界,天下两分,自大乾南渡,此等局面以有一百八十余年。如今南方大乾朝堂混乱,昔年武林旧事再起,局势波诡云谲;而北方大苍治国无道,民不聊生,义军自江湖而起,则烽烟之下,往日恩仇必将分明。那一年,大乾尚在,大苍未亡,一个怀揣光明的年轻公子带着满心的希翼,走过大乾武林,渡过澄江,来到大苍江湖。
  • 故怀有意

    故怀有意

    “顾怀,我什么都不图你的时候,你也没能给我买束花。”曾经形同陌路的两人,因为一场时隔多年的同学聚会,慢慢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所谓,爱情的发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再见你之前,我以为我们只能在我自己的想象里面度过余生。故怀有意,佳人不知。秦知意永远都不知道,爱她的那个人,嘴上三分,心里十分。
  • 我命仙途

    我命仙途

    平凡山村少年,原本过着天真幸福的平凡生活,目标是长大后成为父亲一样的猎户。是上天注定,还是机遇抉择,踏上了一条不归的修仙路。命运天定,坚毅如钢,勇往直前,命途自闯。。
  • 月之国度奇异历险

    月之国度奇异历险

    小鱼是地球上一个普通的女孩,但是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月之国度的守护神月之主的女儿。她穿越来到月之国度,在魔王的追踪下寻找月之主。她与小人吉克一路上遇到很多奇妙的经历,石之城、沙漠里的影子国度、魔法森林、赤海、雾之圣山。
  • 末日之黑月传说

    末日之黑月传说

    末日降临。道德崩坏。丧尸吃人可怕,人类的心机更可怕,光明与黑暗。天堂与地狱。我不想称霸天下,我只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在这末日之中有下一片安稳的立足之地。——司羿
  • 至以往的青春

    至以往的青春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青春你们可能会在这里每一个人的身上找你们的影子.十年前的她/他十年后的你早已物是人非未来我们不知道,那就活好当下吧。这些少年究竟会怎样这是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