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儿推开没锁的木门,径直走向十步远的主屋。屋门是半开着的,屋子的主人正等待着她们。
院子的内景映入眼帘——狭窄的空间,一组石桌石凳立在边上,还有巴掌大点地方的田地上方支着简单的木架子,将什么遮蔽在油纸幕布下,雨停后还未来得及撤下来。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一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垂首坐在烛光旁缝补衣服,黑白混杂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似乎在阐述着岁月的沧桑。
若单是站在门口看过去,看到她发间反射着昏黄灯光的白发,恐怕会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老妪吧。
卫嬷嬷抬起头,眼神犀利地像是刀子一样,刷刷地射向对方。抛开眼神和五官不谈,挽悦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惊了一下——她右脸脸颊是一片紫红,似乎有一整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肉很久以前被人用刀子生生地给割下来,现在只留下又深又大的疤痕。
挽悦的双目睁大,鼻子不受控制地倒抽了下气,只是声音不大。旁边的晓儿呼吸也较刚刚有些粗重,天知道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下了多少决心,本以为把人送到她就可以走的。
相比于其他人,这翠屏的隐忍力倒是高的吓人呢。晓儿不敢再看向卫嬷嬷,眼神一侧看到杨挽悦惊吓后快速调整到“故作镇静”的状态。
“这倒是奇了,李梅竟然这么快就应了我的要求。”声音依旧嘶哑,但是其中多了耐人寻味的几分古怪。
“李嬷嬷向来对您很尊重,”晓儿低头沉声回复,压抑的气氛使她有种想逃的冲动,“她叫翠屏,原是在采宜殿当值,今儿刚刚来后庭,李嬷嬷见她是个稳重的,就把她分到您这儿了。”
挽悦也垂眸在一旁立着,余光扫向整个屋子。屋子不怎么宽敞,墙壁是深灰色的石头颜色,看上去十分冰冷;屋内陈设简单,唯一张木桌、四条长凳、一张床铺而已。
她听见晓儿详细的解释,惊讶过后的内心竟觉出几分好笑——这老油条般的晓儿竟然这么惧怕这老妪的声音,都不想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
“唔,你走吧。”卫嬷嬷突然含含糊糊地赶人,犀利的眼神突兀地一收,已经耷拉的眼角盖住浑浊的眼球,使偷偷打量她的挽悦抓不住头绪。
晓儿一屈膝,连眼神也不留地从杨挽悦身边疾步走过,几步跨过小院,提着快要熄灭的宫灯消失在夜色中。
挽悦面对着这样一个古怪的老妇,眼中有几分探究,看着她飞快地缝补一件颜色暗沉的里衣,自以为将目光掩藏得很好。
“怎么,你不怕我?”卫嬷嬷嘶哑低沉的声音响彻在不大的屋中,连烛光似乎都颤了一颤。
挽悦一惊,胸腔的心脏怦怦地狠狠跳动两声,有些许被揭穿的恐慌生出。
“卫嬷嬷好。”端庄平静的姿态,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
“不必多说,先帮我把院子外的油布撤下来吧,”卫嬷嬷鹰隼般尖锐的眼神紧紧盯住挽悦,“记住,若是扯坏了下面的宝贝,别怪我不客气。”
“是。”杨挽悦嘴唇一抿,似乎没听见她阴狠的话语,立刻出门离开。
外面草丛中的蝈蝈蹦着高地叫唤,隐藏在黑暗中,叫声此起彼伏,成为神秘多彩的夏夜的一部分。挽悦轻轻掀开油布的一角,竟然发现一朵淡雅洁白的花朵静立在常绿灌木顶端,在微弱的月光下,像是被渲染上了银辉,肆意流动着。
再掀开一点,矮小的灌木丛渐渐变得完整,顶部窜出许多绽放到极致的重瓣花盘。最外层洁白的六瓣全部向外展开,像是托盘似的盛着内部层层叠叠的花瓣,散发着清淡的幽香,不经意间触碰着人们心底的柔软。
挽悦呼吸变得微弱,轻柔地将油布从架子上一点点移下来,直到方形的灌木丛显现完整。
天太黑,看不清叶片的模样。挽悦双手合力折叠着庞大的油布,抖动着原先落上的雨滴,双目依旧新奇地注视着这一片灌木,很是疑惑。
“见过吗?”卫嬷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挽悦竟然奇异地辨出了一分柔和。当然她不会认为是对她产生的特别。
“这是栀子花?”她回头,看到老妪微微弯着脊椎站在背光的门口,看不清神情。
“你竟知晓,大燕人一般都不知,”卫嬷嬷声音难得的平和,“明日你便去东北边,我会与你同去。若是上手快,那边的花草便归你管了。”
还未等挽悦回答,她又继续道:“出门右拐的那间屋你先住着,自己去收拾,明日等我叫你。”说完回屋关门,捉回飘散到外的烛光,将挽悦留在一片微弱的月光中。
#
盛夏的白昼本就漫长,东边才刚刚出现了一小片日光,屋门便被狠狠地敲响。
大概快到寅时了。
杨挽悦被惊醒,仓皇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朝门外喊着:“我起了!”
凌乱地穿好昨日的宫女服饰,她的意识才恢复过来,叹了口气,快速而又不失井井有条地整理着自己的面容。
当真是狼狈,连衣服都没得换,更没有沐浴,好在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在昨晚入睡前就干了。她想。
简陋的屋子没有多少摆设,除了床就是三把木椅。她用手作梳,编了条黑亮的麻花辫,垂在腰间。
天色还是很灰暗,仅仅能分辨出近处的景物。一丛开得欢乐的栀子花也像刚刚睡醒似的,抖动着洁白花瓣上的露珠。
一切都很宁静,带动着人心也静,似乎,这不再是阴暗的皇宫。
卫嬷嬷站在灌木丛边等候,面色平淡,眼神不复犀利。但是当杨挽悦出来以后,她转头向她投去的却有几分骇人。可能是卫嬷嬷毁掉的右脸的巨大功劳吧。
“今早你起的迟缓了,早饭就免了。”卫嬷嬷声音冷漠,径直走出院门。
杨挽悦心中起了波澜,自昨晚就没好好吃饭,只吃了君铎给她的一个粗面饼子,这下早饭也没了。她飞快地追上快要远去的卫嬷嬷,忍下不忿之情,乖乖跟随她。
沿着一条条小路怪来拐去,杨挽悦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身处皇宫。卫嬷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走着,最终将她带到了一处园子。
园子在普通宫女看来其实是很精致的,白石亭子、秀气的小湖、各式的花草绿树,大小倒是十分可观。道路上没有铺满鹅卵石,但随处可见的鲜花品种繁多,都是当季绽放的。
杨挽悦知道这座“东偏园”不是什么皇宫贵族来的园子,燕皇宫的西园和南园才是举世闻名的御花园。这里恐怕是不远处盼春宫的美人和周围零散的低位小主常来光顾的地方吧。
但是,以她自己如今的卑微身份来说,来这儿逛的美人哪怕是没有面见过皇帝的,都能随便使唤她。
卫嬷嬷瞪了一眼四处打量的杨挽悦,领她来到东偏园的一角,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进到了另一处园子中。这里与园子落差极大,好像是突然走下舞台进入后台,卸下了所有的装扮。
“有什么奇怪的,谁会跑这儿来?”卫嬷嬷看到杨挽悦眼睛睁得很大,嗤笑一声,“那南园也有这么一处,原先我倒是把那儿布置的不错,如今可是懒得管了。”她神色嘲讽。
杨挽悦目光扫过破旧的木屋和屋前零散栽着的几朵蔫蔫的月季,转向卫嬷嬷等她发话。她算是发现了,这老婆子洞若观火,心里想什么不用说也能被她猜中。
卫嬷嬷烧毁的脸颊颤了颤,淡漠地说:“这两天你且住我那儿,我教你栽培各种花。若是你不拙,没被我赶出去的话,以后就住这儿,负责园子里换季时的育花和平常的护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