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我回家探亲时问大哥:父亲临终时说过什么?大哥说,父亲临终前仍然没想到他要死,说“就算活不到一百岁,也总不会马上就走,老四(指我)还没有成家,我至少要看着他成家后才能走。”他临走时没有合眼,他要看到灾难完全过去,他要看到日子再有好转,他要看到小儿子成亲,他要看到……
但是油尽灯枯,他不得不怀着诸多的心愿,带着生的希望驾鹤西去了。在父亲去世后的两年多里,我经历了心灵上的煎熬。因为在人的生命过程中,从物质和精神上最靠得住的是自己的父母,其次是自己的配偶、子女和同胞。现在我父母双亡,兄长和姐姐们在苦海中仰望星斗,置身大西北黄土高原的我,形单影只,萤萤孑立。无依无靠的孤独,欲哭无泪的悲怆,令我难以支撑住自己的躯体,甚至失缺了对人生的希望。
5.人生的挫折,我只能面对
大学的最后一学期是生产实习。我和另外两名同学被分配到鲁西南的莱芜县城郊的一个公社,在一个大队驻点。莱芜县是山东省大麻的主产区之一。大麻这种作物现在山东省和全国都少有种植,因为现在化学纤维已渗透到民用、工业等各个领域。但在那个时代,从民用到工业用的都是植物纤维。大麻的韧皮纤维是一种很重要的植物纤维。农民用大麻搓的细绳纳鞋底、镶鞋帮、做鞋子,辫成的粗绳子用于制作牲畜拉车、拉犁、拉磨的畜套;工业上也用大麻纤维制造高级纸张等。当然,我念书时老师教的主要作物不是大麻,而是小麦、水稻、玉米等,我对大麻这种作物很陌生。后来我才知道,把我分配到大麻主产区实习是贯彻了当时系领导的用意。
我们生产实习虽然驻点农村,但我带着在家乡农村的种种感受,这时很害怕接触农村社会。幸好,有公社食堂可以吃饭。学校规定实习期间有三分之一时间与农民一起劳动,其余时间进行田间测定和调查等。我除了尽自己力气地劳动,让实习项目测定和各项调查活动把时间占满,把精力耗尽,让自己无暇去理会社会上的事情。
四个月的生产实习很快就结束了。我们班到农村各地实习的同学都回到学校,汇报交流了各实习点的实习报告和专题报告,我也代表莱芜实习点作了大麻专题报告。
四年的大学生活就要结束了,但我并没有感到轻松。四年来各项运动样样都参加了,但没有尽到学生的操守,虽然教学计划上所规定的各门功课都学过了,但各门功课的学时数压缩了不少。在这即将走向社会的前夕,内心感到空虚,有些惧怕,又不知将被分到哪里,去做什么工作。
正当我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分配工作的时候,收到了一个令我振奋的喜讯。系里决定派我和班里的另一同学出差,到山西省和河北省调查大麻的生产和科研情况。我想不到系里为什么会在我们即将毕业时这么做,就问将与我一起出差的另一位同学。他是党员,曾担任学生会主席。他说:“我可以向你透露,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系里决定我俩留校,我当辅导员,你当教师,作物栽培学教研室缺一名教经济作物的教师,这一届农学专业的学生中,留校的只你我两人。”
当时山东农学院的农学系,是全院最大的系,作物栽培教研室又是全系最大、最重要的教研室。教研室里的十几位教师各专长于一种作物,所以年资较深的老师就被称为小麦专家、玉米专家、水稻专家等。但教研室里没有专长于研究大麻的,我这才明白,我将来是补这个缺的。
这消息对于沉闷一年有余的我无疑是强心剂,因为国难家愁而冰凉的心似乎有些复苏。我感到喜出望外,内心里充满自豪,因为农学专业这一届进校时10个班300人,最后留下我一人搞教学,可见系里对我十分肯定。
我内心里暗暗高兴了几天,想着:我即将由一名大学生转变成大学教师了,这是多么大的跨越啊!我的同学将为我感到骄傲,我的父亲知道这一消息后一定十分高兴。王家不仅出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这大学生即将成为大学教师!本已冲淡了的报效祖国和光宗耀祖的欲望又逐渐苏醒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差。由泰安去山西省和河北省,要路过北京。
北京,在我当时的心目中是美丽的地方,庄严的地方,神圣的地方,是毛主席运筹帷幄指挥全国千军万马大跃进的地方。要去北京,再沉闷的心情也会被惊喜掠过。到了北京,圣地的庄严,圣地的灵气会让我容光焕发,面目一新。
其实,我们只是在北京转车。大跃进的年代里,哪还敢想去游览故宫、颐和园和北海公园。我们在北京车站办完了转车的车票,有几个小时的等候时间。我俩出得站来,在小摊上买了一套北京十大建筑的明信片。这十大建筑是大跃进的1958年开始修建的,几年内就都建成了。我想,大跃进修十大建筑要比大炼钢铁最后只留下一堆废铁强得多,也比放稻麦高产卫星的残败强得多。北京火车站就是十大建筑之一,她巍然屹立,是那么的雄伟壮丽,那么的高雅气派。建筑物上面鲜艳的一排彩旗在和风中悠然飘扬,彩旗之上是蔚蓝的天空和朵朵白云。车站前的广场上,行人稀疏,十分静谧,此景此情,果真是诗情画意!
我们由车站沿着大街信步西行。不远,就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城楼坐落在广场的北面,我们在天安门前漫步,她壮阔优美,使我心中浮现出由电影和画报上看到过的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的壮观场面。呵,就在这天安门上,毛主席庄严地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我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流连忘返。
人民大会堂和坐落在天安门广场东侧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同属十大建筑。她们恢弘壮美,也显得高深、神秘、充满魅力。人民大会堂,这就是毛主席经常来开会的地方?毛主席在这里面开会坐在哪儿呢?中国历史博物馆,我们同样进不去,但更让我们浮想联翩,呵,其中所陈列的我们文明古国的历史一定会彰显出博大精深的哲理。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农业合作化,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以及近年人民公社、大跃进的事迹是否也陈列在内,它们又将给予我们何等启迪?
我们带着徜徉于天安门广场上的遐思离开了北京,首先到达山西省长治专区。那时出差要带介绍信,我们经专区政府介绍到县,又到公社,到了公社之后,第一件事是到公社食堂吃饭。这里的公社食堂还没有解散,我们觉得不错,虽然是瓜菜为主,但能够吃饱,也可能因为我们是客人,又是凭粮票吃饭,自然受到了热情接待。
我们在当地农业技术员的陪同下,按照原先拟好的调查提纲,顺利完成了所有的调查项目。几天的调查使我俩有置身世外桃源一样的安静和惬意。长治地区属山西丘陵山区,村庄稀落,庄稼地里人也很少,此时已没有大炼钢铁的小高炉,也没有插着大红牌子和大红标语的“卫星田”,只有各种庄稼绿油油地长在地里。和风吹拂着庄稼发出“沙沙”的响声,鳞次栉比的梯田美丽壮观,一个个大南瓜挂在石砌梯田边缘并展现着幸福的笑脸。这优美的田园景色让我心情愉悦、精神开朗。
我俩在两个省的调查只用了十多天的时间。除了田间调查,还向地、县农业生产和科研部门索要了不少关于大麻生产的资料和科研报告,满载而归。这时学校里还没有宣布我们的分配方案,但我的那位同学对我说:咱们留校了,系里的意见是,这个暑假不要回家了,因为正是农业大忙季节,系里的青年教师是从来不放暑假的。
我立即答应了系里的要求。但又向那位同学说,我能否在宣布分配方案之后向系里请几天假,我想带女朋友回家,让家里人看看。
我虽然大学即将毕业,却是十分天真幼稚。想不到我为了请几天假掀起了轩然大波,并再次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两天之后,系里一位女总支委员找我谈话,这使我顿感突然,想到一定会有大事情发生。果然,她开门见山地说:“系里本打算让你留校当教师,但又认真考虑了一下,你不留校了,你和你的女朋友留到农业部在山东农学院设立的支援边疆的师资进修班,将来你们一块研究教材,也挺好的。”这位女总支委员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和蔼,语气柔和,但她的话却沉重地袭击着我的心,令我路经北京和两省考察过程中所复苏起来的心情一下子冷却到零度以下。显然,我只能接受这种现实,接受现实对我无情的玩弄!昨天我还在做教师梦,今天就一下子被踢出门外,这么大的反差,令我难以接受。
一般人认为,我们国家大搞阶级斗争是从1962年开始的。因为那一年在北京开了个“七千人大会”,又在该年秋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从此,阶级斗争的浪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国。其实,“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任何巨浪的汹涌都发端于波涛不惊之时。在1962年以前,阶级斗争风浪早在孕育之中。例如,每个人的履历表上要填你是什么出身,出身地主、富农、资本家的人不能参军,不能报考军事院校和清华、北大等名校;在机关、学校、厂矿等单位的工作人员,出身不好的,不能做重要工作,更不能接触机密;找对象也要讲成分,军队的军官、共产党员、机关干部都不能与出身成分不好的人找对象。总之,就这“出身”或者“成分”,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我的天真幼稚是真的,因为我当时对“阶级斗争”方面十分无知,找对象不问成分,竟找了个地主出身的对象,在找对象的过程中,我也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家庭成分,以及这个成分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直到女总支委员与我谈话后,我才逐渐意识到事发的原因,并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意识到阶级斗争的厉害。
阶级斗争当时在全国悄然兴起,而山东省什么事都走在全国的前头,显得更“左”,而且“左”得出奇。我因为女朋友是地主出身而不适合在山东当大学教师,为什么到支边教师进修班就可以了呢?为什么将来到了边疆不光我可以当大学教师,连我的地主出身的女朋友也可以了呢?山东省为什么要把“烂杏子”推给别人呢?
系里宣布了分配方案,我和我的女朋友果然被留在农业部设在山东农学院的支边教师进修班,进修期限为一年。一年之后我才知道,农业部还在全国诸多著名的农业院校都设立了这样的进修班。进修班包括各类专业,出来的人大多到了边疆,又大多当了大学教师。
当同窗四年的同学们依依惜别、纷纷离校时,我也放弃了带女朋友回家的计划,独自黯然回家了。边疆遥远,这次回家至关重要。将来到了边疆,恐怕回家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女朋友,是因为我才改变了她人生的走向,让她回家多待一些日子吧。
我在家住了将近五十天。农村的生活仍然是那么苦,但大哥这次没有催我提前回校。因为谁都知道,家人这样相聚的机会不多了,再苦也要厮守,再难也不忍分离,何况年迈的父亲,他能否渡过劫难再多活几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