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死后,唐玄宗命内侍将她的尸体解下,又让他们从屋内搬出两张桌子,把尸体放在桌子上。他大哭着走到桌旁,把贵妃尸身上裙带一一整好,令高力士传陈玄礼等亲到尸旁验明正身。他背过脸去指着杨贵妃尸体哭道:“朕君临天下四十三年,怎落得这般田地!”到了这个地步,陈玄礼等也觉不忍,他们恨杨氏姊妹,也同情唐玄宗,于是一齐跪地高呼“万岁”。唐玄宗一手用袍袖掩面大哭,另一手挥动示意让陈玄礼退出整队出发。高力士令四个小内侍用锦帛将杨贵妃的尸体裹好,待人马出发后,将尸体抬出去找个地方埋了,随后赶上。这时,大哭中的唐玄宗又说:“且慢!”说着拄杖走进屋去,拿出一个锦囊和一个钿盒走出来,到杨贵妃尸旁,打开已裹好的锦被,将这两件东西安放在她胸前,才又背过身去挥手示意,让小内侍再将锦被裹好抬走。这锦囊和钿盒是唐玄宗赐杨贵妃的定情之物,杨贵妃始终把它们珍藏在身旁,唐玄宗和她长相厮守,岂能不知?因想到在她下葬前,把它们放在她尸身上,让她连同自己的情感一起带走。后来,小太监在仓促埋葬时,不慎将杨贵妃的一只罗袜落下,后被马嵬驿旁一个开酒店的老妪拾到。至德二年(757年),唐玄宗回銮长安,令小太监去寻找杨贵妃的尸骨,准备运回长安重新安葬。但小太监只见荒榛满目,再也找不到当日的埋葬处,唐玄宗只得哭祭一番,起身而去。人们听说酒店老妪拾得杨贵妃一只罗袜珍藏,都争相来看。开初每人看一次,老妪收二十钱,到后来看的人多了,老妪便改为每人看一次收两千钱,因此而致富,这是后话。再说,虢国夫人等四人逃出马嵬驿,雇了一辆马车,混在逃难的人群中日夜向西逃去,劳累饥渴自不必说。走了几天,到达了距兴平马嵬驿西四百里的陈仓。他们觉得离唐玄宗已远,可以喘口气了,就下车准备在陈仓住一宿。杨国忠的小儿子杨晞,平日作威作福惯了,非得要客店的上房。上房已由富户住满了,杨晞大怒,硬逼着客店老板将住进上房的人都赶了出去,老板不肯,于是发生争执,吵了起来。虢国夫人等劝止,他也不听。适逢陈仓县令薛景仙亲率吏卒巡逻,以维护地方治安。他路过客店门口时,听到里面大吵,就令军士传唤争吵之人。一会儿,军卒将店老板和杨晞带到薛景仙的马前。杨晞见是官府人等,还依仗他是宰相之子,更加放肆起来,只急得虢国夫人等暗暗叫苦不迭。薛景仙问明原因后并不露声色,令军卒把杨晞、虢国夫人等四人带回衙门,将他们押在陈仓狱中。虢国夫人不住地埋怨杨晞,他这时才后悔不已。
这薛景仙年刚四十,三绺短须,白净面皮,中等身材,略显瘦削。他出身平民,于天宝六年(747年)中举后,放任陈仓县令,对于杨国忠等人的所作所为痛恨不已,但表面上却不露痕迹。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勤于政事,因此在百姓中颇有声望,却也在陈仓县令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年。近几天,过往人把马嵬坡六军哗变杀杨国忠等人之事,在陈仓传得沸沸扬扬,他心中暗暗庆幸。他知道唐玄宗西行入蜀,陈仓是必经之路,就亲自带领吏卒巡逻值更,维护秩序,以便迎接唐玄宗等的到来。这天巡逻,适值杨晞等逃到陈仓,就将他们擒拿、关押。身处囹圄中的虢国夫人自知难免厄运,但又想死马当作活马医,就向狱卒要了笔墨纸,提笔写了一首诗,让狱卒送给薛景仙,想以此打动他的心,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薛景仙打开来看,就见上写道:“荆钗春帝已相关,龙伏凤潜一夕间。便是征帆从此去,君得望阙堪紫衫。”他看后笑说道:“这是想让我放她一条生路,以便日后凭借她在陛下身边的特殊关系青云直上。也罢,我不妨见见她,了她心愿。”就令狱卒前头带路,往狱中来。虢国夫人见薛景仙前来,喜出望外,知是自己的那首诗起了作用,心中又升起了生的希望,就连忙和裴柔迎上前去拜见。薛景仙挥手制止说:“不必多礼,你们昔为贵戚,权倾朝野,富甲天下,今为何施礼?”虢国夫人不觉脸红,勉强说道:“昔为天子座上宾,今是君侯阶下囚,怎得不拜?”这时,狱卒搬过一张胡床,薛景仙示意放在走廊里,就隔着木栅牢门,坐着和她们说话。薛景仙说:“夫人赠下官诗,意似过露。”虢国夫人说:“仓促涂鸦,还请君侯见谅!”薛景仙说:“这也罢了,只是诗中说夫人和天子有亲,这是天下人皆知之事,倒也不必提起。又说天子蒙尘出奔起于仓促间,似于实事不符。远的不说,就说去岁末以来,有多少事都可避免今日的结局,但都因你兄妹从中作梗,使国事一坏再坏,时至今日夫人还不自谴以谢天下,似与理不通。”虢国夫人勉强应道:“这都是家兄所为,我等身为女子不位列朝班,与我等无干。”薛景仙作色道:“郭子仪、李光弼率朔方军出兵河北,各郡反正,陛下要留太子监国,御驾亲征,你等秉杨国忠旨意,入宫和贵妃使陛下罢止此举,怎说与你等无关?”虢国夫人强辩道:“京中无兵可调,天子说亲征已是一句空话,这君侯是知道的,我等此举不为有罪。”薛景仙说:“天子亲征,京中无兵可调,却也属实。但若此举得行,郭、李二将西迎天子到前营号令天下,军民定受鼓舞,河北各郡归向朝廷,贼军失所依据,成为无源孤军,黄河以南各郡再起兵和郭、李二将南北夹击,安禄山首尾不能相顾,何得不败!”
虢国夫人听薛景仙这样说,低头寻思了一会,才抬起头来说:“说来也怪我等不懂军事,不明事理,但也怨圣上不能审时度势,满朝文武无一人能说透利害,并非尽是我等之过。”薛景仙又作色道:“杨国忠独霸朝政,方正大臣哪个还能立班庙堂?若说无人说透利害,郭子仪、李光弼再三上书朝廷,务必深沟高垒,固守潼关,他们将取范阳。哥舒翰也一再坚持,不可轻出潼关。若果是这样,刘客奴等再提安东大军西向,范阳早已是不保了,叛军西进不了潼关,北回不得范阳,南有永王、李希言等沿江布防,他们还能跑到哪里去?就是因杨国忠为一己之私,谮杀了封常清、高仙芝,又逼哥舒翰出潼关、取东京,致使灵宝之败、潼关失守,我二十万大军顷刻尽失。将士们有何罪,竟然多为他乡之鬼,又有多少父母妻儿倚门相望,盼亲人归来。”说到此,薛景仙声泪俱下,裴柔在一旁禁不住插言说:“这都是愚夫不义之为,他既已被杀,还请君侯网开一面,放我等母子一条生路。”
薛景仙等自己平静下来,这才说:“古语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杨国忠得此结局,是他自己杀了自己,怪他人不得。可天下百姓有何罪,要为他一人受此荼毒之祸。你们又与杨国忠狼狈为奸,撺掇陛下西行幸蜀,把大好中原河山拱手交于叛军之手,致使多少父母妻儿惨遭杀害。你诗中还要我放你等西去,日后还可凭你等腰金服紫,我岂能为此下贱之人!再说,杨国忠已死,他的所谓亲信已成日后树倒猢狲散之势,你等即便侥幸逃脱去往蜀中,试想六军将士既要将杨氏姊妹斩草除根,岂能放过你们?正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还想要我网开一面!”杨、裴等听罢吓得大哭,边哀求道:“我等并非乱臣贼子,不应有罪。”薛景仙冷笑道:“杨国忠祸国殃民时你等可有一言相劝?他乱纪败政时你们可有一策利国建言?正因为你等和杨国忠有区别,我才没有当街屠戮你们。贵妃尚能自裁,你等何不学她,也可留个全尸!”说罢,起身对狱卒下令道:“就让他们在狱中自尽。一定要在陛下到来之前办完此事!”说完,也不管他们哭喊哀求,拂袖而去。狱卒们就拿过绳子,将杨玉钿、裴柔、杨晞、裴徽四人全部吊死在陈仓狱中。
六军将士见处死了杨国忠、杨贵妃兄妹等人,一时心喜。失魂落魄的唐玄宗命陈玄礼整军从马嵬驿出发,他回顾左右,朝廷大臣中只剩下了一个韦见素,心想:途中大小事宜都要有人处理,他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他见韦谔在马嵬驿军乱中处置还算妥当,就以韦谔为御史中丞、充置顿使,让他父子二人暂处理军政事等。
陈玄礼出去召集众军士整队,军士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杨国忠谋反伏诛,他的旧将部吏都在成都,不能到蜀中去。”有的说:“王思礼刚为河西、陇右节度使,正在收集两镇散军,不如到河、陇去。”有的说:“现在只有朔方军完好无损,郭子仪现为朔方节度使率军勤王,应该到灵武去。”也有人说:“李光弼前入河东,整顿了河东守备,应到河东去。”还有人说:“不如回军京师,收集天下军勤王,进一步收复失地,才为上策。”总之众莫一衷,搞得陈玄礼也无法回答,他就令各军先整队,自己再去请唐玄宗示下。他对唐玄宗说:“将士们必得明确进军的方向,如若这个问题定不下来,将士们恐不好行动。”外面众军乱嚷,唐玄宗都已听到,他一心想到蜀中去,但怕说出来违背了众人的意愿再生变故,就沉思不语。韦谔见状,便对陈玄礼说:“要回京师,就要做好一切抵御贼军的准备。今朝中只有区区几千人,兵微将寡,难以守卫长安,看来向东进军的提议不可取。不如继续西行,暂且到达扶风,再慢慢商议应到什么地方去。”唐玄宗点头称是,就征求在场的其他人的意见。太子李亨说:“韦大人所言极是,先到扶风再说。”其他人表示同意,就让陈玄礼晓谕六军。
陈玄礼出到军前,对已列好队的将士们说:“东回长安,若贼军来攻,就凭我六军固守势不能保全,不如先到扶风去安顿下来,大家再商议进退去留,大家以为如何?”将士们纷纷说:“此举可取,就先到扶风去。”陈玄礼就下令:“出发!”禁军右三军在前,宫中车驾人等居中,禁军左三军殿后,循序而进。刚向西走了不远,就又停了下来,却见当地百姓上千人挡住了去路,纷纷请求唐玄宗率军留下。唐玄宗不得不骑马出到军前,就听百姓们说:“宫阙是陛下的家园,陵寝是陛下家的祖茔,如今陛下把这一切都舍弃,要到什么地方去?”对于百姓的发问,当着父老们的面,骑在马上的唐玄宗一时觉得无法回答。沉思良久,他才开口说:“诸位所说自然有理,都是为朕着想。这样吧,请你们让开道,朕将太子留下,慢慢和诸位相商。”就回头令近侍去把太子叫来。李亨听父王派人召唤,忙骑马赶到队前。唐玄宗就对百姓们说:“朕车驾人马甚多,都停在路上也不是个办法。请诸位让开道,让车驾先过去,朕在前面徐行,留太子和诸位共同相商定夺。”李亨见其父这样说,也就高声招呼人们让开路,说:“请让圣上先行,我和父老们商议个定见,再禀报父王。”百姓们听他父子这样说,也只得悻悻退向两旁,让唐玄宗率前军和车仗先过去,这才对李亨说:“至尊既然不肯留下,我等愿各率子弟跟从殿下东向破贼,收复长安。如果殿下和至尊都到蜀中去,那又让谁为中原百姓之主?”说话间,百姓越聚越多,不一会就聚集了数千人。
对于百姓们的种种议论,张良娣在车仗内听得一清二楚,暗暗点头。她心想:太子已是四十五岁的人了,多年来,朝中从李林甫到杨国忠,宫中从武惠妃到杨贵妃,哪个曾放过他?他似处处遭受暗箭,险象环生。所喜上天所怜,让他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如今暗伤他的人一个个都相继死去,太子可谓否极泰来。目前,离长安已三天了,前无贼阻,后无追兵,实是庆幸。可这样飘无定所,何处是归宿?跟父王到蜀中去吧,中原尽失,能不能收复,何日得回长安?不到蜀中去吧,又到哪里去落脚?实在是令人忧心!想到此,她就叫李辅国去找李亨长子广平王李俶和第三子建宁王李倓前来商议。实际上李俶和李倓也正在计议这事,他们听到李辅国说良娣召,就马上来到车仗旁。张良娣对他二人说:“夕阳将要西下,殿下前途受阻,你二人看这事怎处?”李倓说:“我与广平王已商议出个定见,正要去见殿下。”张良娣高兴地说:“就仰仗二位王子了,请你们速速前去!”二人答声“遵命”,就策马到前面去了。张良娣又对李辅国说:“你是东宫宦者,跟随殿下多年,殿下的心性你最了解,理应时时侍于殿下左右,你也到前面去吧!”李辅国也答声“遵命”,策马走了。
李俶等策马来到李亨身边,正遇百姓们请求他留下率众东征,他只是不答应,却说:“至尊春秋已高,今又远冒险阻,我怎么能忍心早晚离他左右!再说我并未当面向至尊辞行,按朝制来说,我擅自留下,这不符合君臣礼仪;按父子纲常来讲,不符父慈子孝伦理。我即便要留,也得前去禀明至尊,再定进止。”说着啼泣泪下,准备拨马西行。李倓性急,先前见太子不答应众请,心里就着急想劝阻他父亲,现在听李亨这样说,且拨马要走,就顾不得许多,跳下马来拉住李亨的马缰。李辅国见状,也跳下马抱住了李亨的马头。就听李倓急急地说:“安、史叛逆纠合乌众大举进犯朝阙,使四海分崩离析,践踏天常人理,百姓深感切肤之痛,所以恳请殿下率众平叛。殿下若不根据人情众心,凭什么去兴复我唐室!如今殿下若随从至尊入蜀,贼兵一旦烧绝栈道,断我出蜀之路,这就是殿下拱手把中原让给叛贼。如果这样,必会造成天下人心离散。天下人心一旦离散,很难一时复合,到那时再想达到今天这种程度,又怎么可能?殿下不如应众所请留下,聚合西北守边之兵,再从河北召回郭子仪、李光弼两军,与他们会合,聚各军之力共同东向讨伐逆贼,克复二京,平定四海,使社稷危而复安,宗庙毁而复存,扫除宫禁以迎至尊,岂非天下最大的孝道!何必要儿女情长呢!”李辅国也急忙说:“小王子所说乃至理之言,请殿下应其所请!”李俶也在马上劝道:“王弟之言,上符天理,下合民情,还请殿下听从!”百姓们听李倓等这样说,齐声喊道:“王子们所言极是,就请太子留下吧!”说着一起拥在李亨马前。李亨见百姓们挡道,不得前行,就派广平王李俶飞马前去禀报唐玄宗,说明情况,请旨定夺。李俶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