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跳入我视野的,是淡淡夕阳下的那一幕。
几乎凝滞的眸子,散发着一缕迷茫的光线。从微抬的姿势可以推测,目光的终点是比远方更远的遥远。黢黑的面庞,远远望去,依稀可见岁月留在肌肤上的沧桑。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身子更显单薄。老人一只手按在侧身半人高的栅栏上,似乎是以此才得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支撑着一个微弱的生命,一刻又一刻的守望。
胡大娘见到迎面走来的父亲和后面的我,放低了视线,嘴角露出僵硬而朴拙的笑意。我已经三年多没见过胡大娘,她是我家的老邻居,也是我家方圆两里唯一的邻居,可这都已被岁月深深埋藏。三年,恍如挥手之间,我很快就从大娘的热情与温和中,找到了当年左邻右居的亲切。大娘一边谦让地客套我们不该给她带礼物,一边招呼落座,又给我们端茶。屋子里显得幽暗,简单的桌椅家具早已陈旧,倒还洁净、排列有序;看得出,大娘还保持着乡村媳妇的良好传统。
父亲问寒问暖地跟大娘说家常,我只是时不时地插一句。长久的离乡已让我对乡村的一切变得沉默,唯有的只是感慨。大娘是有一个儿子的,我最大的疑问就是,大娘的儿子——贵生叔这几年的情况。我只见过贵生叔两次,都是很小的时候,对他的面貌都是模糊的,所熟知的大多来自父辈的传言。贵生叔幼时丧父,与大娘相依为命,家境虽艰难,大娘咬着牙让贵生叔读到四年级——在父辈中,在乡村,已经是为数不多的高学历。从学校归来的贵生叔没有因为多读几天书而有所改变,很快就和村里几位叔叔一块出去打工。我是在贵生叔离开村庄后出生的,幸运的是,几十年来贵生叔两次回家都被我遇上了,这也是我与大娘家这个模糊人物构成的全部交集。
父亲明白我的心思,或者父亲和我一样,对大娘生命中仅存的血脉充满关切。我清晰地听到父亲问:贵生呢,这几年还没音讯么?大娘收回了脸上的一丝欢畅,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头又低了些,似乎下巴上挂了个“秤砣”。大娘眯着的眼睛眨了几下,说:哪有呢,唉!就当他不在了吧!我察觉到,大娘在说出这几个字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冷汗,眼睑里已溢满深情的液体。我和父亲都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受尽岁月和骨肉亲情折磨的老人。很快,大娘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用强烈的乞求般的目光盯着父亲。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大娘的目光还充满生命的力量,或许每个人的体内都潜藏着一些力量,只有在特殊的时刻,在感情攀登到某座高峰时,才会释放出来,如同回光返照。只听大娘对父亲说:你们到了大地方,若是听到了贵生的消息,一定给我说;要是看到他,一定给他带句话,让他回来一次。说完,大娘继续盯着父亲,她急切地想得到父亲的表态,即使父亲的回答无关紧要,也是一位老人心灵上最大的安慰。父亲不忍让大娘再痛苦下去,连声答应,又趁机换了话题。
由于生活的隔阂,与大娘的交谈时而出现片刻沉默的尴尬。生活就是这样,当人们走向不同的生活轨道,并行前进的话题也会越来越少。终于,大娘开始了对我的“盘问”,无非也就是当下的生活、工作状况,我尽可能把每个问题回答的圆满,似乎是专门拖延交谈的时间。短暂的交谈让我感到大娘的声音变了,似乎是由于长时间的沉默,嗓子已经锈迹斑斑。
屋外,暮色渐渐沉降,小屋越发显得阴暗,甚至有一丝阴森的恐惧。我和父亲得走了,我们已经不再是大娘的邻居,三年前开始就已经不是。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我家有了新的邻居。大娘没有挽留,可她的眼睛告诉我,那是比语言更深沉、更朴实的不舍与依恋。
当暮色和视线即将淹没我们时,又传来了大娘苍老的声音。她喊着父亲的名字,嘱咐道:要是有贵生的消息,让他回来一趟,他要是不肯回来,给我带个信,他在哪儿……听到“贵生”,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停步,回望着昏暗中站在栅栏边矮小的身影。大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还听到了夹杂在近乎呻吟声中的哽咽。夜幕无情地扩散,挡住了大娘瘦弱的身体,只留下丝丝余音在长空回荡。昏沉的暮色中,我又浮现出刚刚来时,栅栏边守望的身影,在我心中,那是大娘对自己全部的阐释。
布满荒草的山路,高低不平,两个影子顺着手电筒的光线一歪一斜地向前移动。好长时间,我和父亲没有说话,在沉默中抒发一个父辈和一个子辈心中,亲情与乡村有关的情感。
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是无意识地,我脱口而出:胡大娘今年多大年纪了?六十五啦!父亲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等着我的问题一出口就扔了过来,我倒有点措手不及。贵生叔这么多年没回来,难道就没什么消息吗?我继续问道。过了一小会,父亲说:有打工的回来说见到贵生在外面乞讨;有的说他进了黑社会;也有人说在外边发了大财;谁知道哪个说的是真的呢。
夜色中,我在头脑中为贵生叔模拟一个又一个人生角色,无论为他安排的人生多么颓废,始终觉得,他没有理由不回家,更没有理由不管还生活在深山中的母亲。我肤浅地认为,生活的窘迫并不能拉开亲情的距离。
一路上,父亲还告诉我,幸亏如今政策好,大娘一年全是吃国家的补助。我不禁问道,大娘一个人在这深山野岭,有时几个月都没机会和人说句话,她不害怕啊!刚出口,我就觉得我的问题太幼稚,生存的无奈在恐惧面前又算什么呢。正想着,父亲说:怕有什么用呢,她怕什么,她想的只有她儿子,贵生。我每次回家,她都站在院子边的栅栏边向远处望着,就像我们今天刚去时看到的一样。听人说,我们家搬走后,她每天除了做两顿吃、收拾收拾屋子,就是站在院子里等。她呀,是等贵生回来为自己送终……
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受了惊吓般一颤,那个夕阳余晖涂抹的身影又浮现了——如同幽灵一般。我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那一刻定格得如此清晰,就连大娘脸上的皱纹左深右浅都深深铭刻在大脑皮层。大娘每天都在向远方张望着,可贵生叔呢,将近十年没回过家了,或许是忘了回家的路吧!大娘日复一日的守望,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等谁;也许她深知,只是为了等待而等待。
我是在那次拜访大娘之后的第三天离开家乡的,就在我离家的两个月后。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老邻居胡大娘走了,上吊的,村委会安葬的。母亲还说,胡大娘走之前一个多月,贵生在外传销被铺的消息传到了村子,据说还上了市报;之后大娘就疯了,到处乱跑,只会说一句话:是我把儿子没养好,是我把儿子没养好……
放下电话,我又想起了那个黄昏,还有一缕穿透时空,始终没有找到目的地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