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号子是峡江最美的歌。
吆依哟哦吆哦呀——咳!
呃哦哟哦也吆哦呀——咳!
……
这是一种古铜色的意境,古铜色肌肤的船工赤裸着,撑篙扯帆,揖桨击棹,船老大握着长长的艄把,粗犷地吆依哟哦吼一声,柏木船上齐声地一咳,船就驶入滚滚急流中去了。
峡江船工号子似乎用不着那更多的歌词。峡江号子,除了摇橹,推桡、拉纤号子,几乎就是一连串语气词的变幻交迭,峡江人就用这带着原始意味的语词的急徐快慢长短抑扬,嘹嘹亮亮地吼出了一个令人亢奋的世界。
这是惊心动魄的劳动呼喊,船在激流中艰难地上行,这时有急水橹号子响起:
哦嗬哦嗬——咳!哦嗬哦嗬——咳……
号子是激越而雄壮的,充满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哦嗬哦嗬四个音节像是一齐吐出,咳字却像是急速而有力敲出。号子在波峰浪谷间飞越,人感觉是从生命深处迸发出来,就像岩浆从地心里喷涌出来那般炽烈……船就在这种激昂的呼叫中,与激流作着顽强地搏击。上风袭来,波兴浪涌,有人喊:“伙计们,掌纤——”船工就叫起掌纤号子:
也哦也——也哦也——也嗬哟嗬——也哦也哦——
巨大的帆篷就在这悠长而有力的叫喊中徐徐上升。号子声在江风中游弋穿插,江涛声、喁喁的浪花声、呜呜的江风声与船工粗犷的号子相谐相和,江上一片高亢、奔放、浑厚的交响,山谷鸣应,久久不绝。这是多么激动人心呢,这是沸腾的激情,燃烧的生命吗?
慢水橹号子?同样也是这一些哦嗬哟咿的表现。
哦——咳——
哦也——哦也——咳!
这里每一个字都变得轻松起来,每一个字的吆喝却拉得很长很长,一片婉转悠扬。船工这样慢慢地唱着轻荡桨棹,船儿在波平涛息的江湾,在顺风顺水的江面平稳悠闲地前行,无限超然和洒脱。这光景,叫人看得骨子里都轻松起来,叫人想起遁于江湖的隐士们的风骨和逍遥。
“哦”、“喝”、“咳”……这简单、古老的发音容纳了多么深广的内涵,而峡江的古老、率真、质朴、原始、野性、豪放和激情……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容纳了歌词的号子,是另一种境界。那是船工在唱着自己亲历的生活,唱着峡江人世世代代走过的路,船工们仍旧选用了这昂扬抑或轻松的号子,只是在这些吆喝声中嵌进了铿铿锵锵的句子。《推桡号子》就这样唱:
(哎)夔府(呀的)开头(哦哟嗬咳——)
(哎就)把艄出(哦嗬——咳咳——咳呀呀嘿嘿——)
(咳咳-咳呀呀嘿嘿——咳咳)
(哎)臭盐碛(呀的)摆的(哦——哟嗬咳)
是八阵图(哦——咳……)
这一首长达80多句歌词的号子,峡江人叫她“数板歌词”。夔门到宜昌,峡江的滩情水势、风光物产、船工生活的景象……都被融进这哦嗬哟嗬的悠长号子中,船工们驾起帆船,顺江而下,闯险滩、躲暗礁,亮开嗓子,如歌如诉地唱着,人就像慢慢地翻阅一幅古老的峡江风情画,听一曲激昂与舒缓婉转交响的乐章。
也许是江水激发了她,礁石锤炼了她,江风筛选了她,生命滋润了她,峡江号子才有这么动人心魄的魅力吧?虽然,峡江早把自己的胸膛整个交给了机动船,木帆船上赤裸的船工亦着上了漂亮的海员服,唉乃的桨声也被隆隆的马达声取代,但峡江号子还在激昂地响着。
峡江人爱这哦嗬也哦的旋律,如今驾驶着小巧灵便的机动船的峡江船家,虽不摇橹了不扯帆了,上了船,却也要扬起嗓子吼他两声提劲儿。还有人将船工号子搬上舞台银屏,让三峡的游客们走进这古铜色的意境,走进这朴拙率真的旋律,叫峡江船工号子成为峡江人与外界情感交流的翻译,沟通一切的语言,叫白皮肤黑皮肤从这哦嗒也哦的歌唱中读懂了峡江。
峡江船工号子是长江最深长最雄性的吆喝,是峡江人的奋斗之歌、生命之歌!
峡江号子的美是难以状写的,那吆嗬吆哦的美妙旋律,任何文字的表现都距她很远。让我也吼她两句:
吆衣哟哦哟哦呀——咳!
呃哦哟哦也吆哦呀——咳!
……
199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