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在镖局门前,却见大门封条虽已撤去,两侧立着衙差,不像就此无事了的样子。正在愣神,为首的巡检上来,说个“请”字,大伙只有跟进来。到了厅前,又都吃惊,见厅上明烛高张,设了香案,香案旁白润臣身着礼服,长身而立;一边客座上坐着一人,正是学台顾大人。厅堂里透着一股凝重的气派。衙差大声唱道:“源盛镖局众位镖师到——”
顾大人微一点头。衙差又喊:“进——”
众人见了这等阵势,晓得必有大事,当下鱼贯而入。等进了厅堂站定,白润臣沉声道:“今日设摆香案,为的是有要紧话跟大家说。今天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凤云勾结乱党,杀伤人命,犯下大罪。幸好我……”他顿了顿,才说下去道,“……一早有见于此,已和他断绝了师徒情分,顾大人又肯网开一面,对大家不予追究,故此,我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遍晓各位及镖行同仁:马凤云行为狂悖,我已将他开革出门墙,逐出镖局,无论他从前所犯罪责,还是日后继续为祸,都与我源盛镖局毫无干系!”
众人没想到是这样一番话,无不震惊。穆冲慌忙磕头:“师父,这次的事定然另有内情。弟子斗胆请师父收回成命,至少,也等二师兄回来,问明之后,再作决断。”
“冲儿!”
白润臣的断喝让穆冲心头一震。他抬起头,正和师父沉痛的眼神对着。他忽然明白了,一股灼流从心底火烧火燎地涌上来,堵住了喉头。他说不出来话了。
白润臣接着说道:“第二件事。马凤云既然开革,镖局就缺一个当家掌事的人。顾大人提的议,我也举贤不避亲,就由穆冲来做这个当家人,大家有什么意见?”
……
礼毕以后,顾大人挥手让众人退出去,只留下穆冲一个。穆冲傻呆呆站着,兀自没回过神来。顾崇文就像头一回见他似的,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半晌,说了一句:“你很好。”
“唔……”
“看得出来,你方才尽力推脱不想坐这个位子,其心出于真诚,纵然你师兄如此负你,你依然不肯负他。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对你另眼相加。那封信你现在也看到了,老实说,不管它是你师父假造的,还是旁人所为,想用这种伎俩来欺瞒本官,不是太可笑了吗?然而本官只当它是真的,轻轻一笔放过,你道是为何?就是因为像你这样有一身本事,又忠厚可靠的人,要是为这件事受到牵累,就太可惜了。你虽然年轻,但由你来做这间镖局的当家人,我很放心。”
穆冲惶恐道:“承蒙大人错爱,小人愧不敢当,可这件事……”
顾崇文道:“你有这个本事,就没什么好愧的。而且,眼下我正有一件事要交代你来做。”
“大人是说……”
顾崇文点了点头:“不错,原本我是交代马凤云的,可恨他清浊不分,辜负本官。穆冲,你把这件事做成了,本官绝不会亏待于你。”
穆冲忽然双膝跪倒:“大人将偌大一桩事托付小人,小人敢不尽心竭力。只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启禀大人,我二师兄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嫂嫂,现在还押在县衙牢中。小人斗胆请大人法外开恩……”
顾崇文勃然大怒:“穆冲!本官高看你一眼,你居然还来讨价还价!法外开恩?要知道,你能站在这儿,就已经是本官法外开恩!马凤云将本官对他一番心血弃如蔽履,自甘堕落,他的家小,绝不能饶!穆冲,你和这间镖局的前程,都在你的手上,你是愿意帮我做这件事,还是想步你师兄后尘,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着,拂袖而去,把穆冲一个人丢在厅里。
顾崇文把穆冲一个儿留下来的心思,白润臣自是心如明镜,只是他想不到在众人离开之后,厅上又会起了这样的波折。他从镖局出来,心里只想这样一来,镖局的灾是挡过了,可怎生想个法子,把凤云的事挽回来才好。闷闷地走了一段,忽听有人喊他,抬头看时,原来是东桥先生。东桥先生姓吴,和他是老朋友了,乃是一名画师,画摊就设得离镖局不远。白润臣金盆洗手以后,不常进城,两人可有日子没碰面了,这时见他打恭道:“白师傅,恭喜恭喜。”
白润臣只道他说的是镖局撤封的事,摇头叹道:“唉,甘苦自知啊,何喜之有?”
东桥先生道:“这是怎么话说?父子久别重逢,难道不是喜事吗?”
白润臣一时没会过意来:“父子?什么父子?”
东桥先生一怔:“难道是我看差了?大概半个时辰前吧,就在前面,还问了人一些镖局的事呢……不是吗?那可奇了,啧啧,长得真像,真像啊……”
6
蔡虎在外面打探了回来,把消息告诉陈慧楼:火车站那边,军警正小心排查车站及停靠省城的各列火车上是否还藏有第二第三个炸弹,至于嫌疑人物,眼下还没有头绪,看来那列开往上海的火车,短时间里是不会启动的了。
陈慧楼很满意:“蔡兄弟,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蔡虎心里疑团未解:“这件事我做是做了,始终想不明白。您也好,周先生也好,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有什么话不能掰开来说,非要用上这种手段,这不是伤和气嘛!究竟是为什么呀?”
陈慧楼回避了这个问题,只反问他:“蔡兄弟,你身在会党,和那么多兄弟磕过头,发过誓,喝过血酒来的,那么他们做的事,你都赞成吗?你做的事,他们也都赞成吗?”
“这个自然不是。”
“是啊,在革命党也是一样。革命的心,大家都有,可具体到怎么个做法,却是人见人殊了。”他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看看天色,道,“日头快偏西了,我先告辞。要没别的,你也把店关了吧,免得多事。”
蔡虎点头答应,正要往前面去,忽听前边传过来“突”、“突”上门板的声音。陈慧楼笑道:“那后生倒机灵,我们这儿说着,他就先上起来了。”
这时那后生一步步退进后院里来。蔡虎喊他:“嗨,都上完了?”
那后生苦着脸道:“都上完了。但不是我上的,是这个人硬给上的。”
——一个人身穿白衣,跟在他后面进来。走到院门口,丁字步一站,有意无意,把三个人都堵在院里了。
“什么人?”
陈慧楼忽然认出来了,跟着心里一惊,“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白衣人冷冷道:“陈先生,你不是本地人,要做这么大一件事,都可以找得到人帮忙,我就是这里的人氏,黑白两道上,自然更有我的朋友了。”他眼望蔡虎,“这位就是蔡虎兄弟吧?我找了几位会党的朋友一打听,都说要闹出这么大动静而又不伤一人,活儿干得这么漂亮,放眼省城,怕是只有你一位了。佩服,佩服。”
蔡虎听不出来人是友是敌,一抱拳:“雕虫小技,见笑。”
陈慧楼问:“是周先生差你来的?”
白衣人正色道:“不。你听清楚了,是我自己来找你的,跟周先生没有关系。我找了你半天,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秘密。是什么秘密?”
陈慧楼心头大震:“什么……秘密?”
白衣人向陈慧楼走过来。蔡虎上前拦道:“嗨,朋友!”白衣人一把把他推开。蔡虎恼了,挥拳便打。白衣人让过来拳,手上顺势一带,蔡虎收脚不住,扑通一声便倒了。他爬起来再扑,又被白衣人轻轻闪过,抓住衣襟摔了出去。连扑了四五次,都被白衣人抓住重重摔出,但这人很是勇悍,仍不屈服,翻身起来还要再斗。白衣人一摆手:“你呢?你知道吗?”
“什么?”
“看来你也是不知。你想过吗?周先生名满天下,一心为公,革命之士,无不钦仰,但这个人为阻止先生去上海,连炸弹这种手段都用上了。你帮他做了这个事,难道就不想问一句为什么吗?”
这话正说到蔡虎的疑心处。他刚才问过陈慧楼同样的问题,却被拿话搪塞了过去。这时白衣人重新问起,他心下一怔,拳头握紧了,却递不出去。
白衣人越过他,径直走到陈慧楼面前。“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慧楼闭上嘴,摇头。突然“啊”地一声叫,原来是白衣人用擒拿法扭脱了他右手关节。
陈慧楼痛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革命党,你也是革命党!”
白衣人摇头:“我不是革命党。”
“但你跟着周先生。”
“我跟着周先生,但我不是革命党。我没加入革命党。”
“那你是哪一党?”
“哪一党也不是。”
“那么你是会党的人。是哪一个堂口?”
“我也不是帮会里的。”
陈慧楼喘着气,冷笑:“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人,我高看你了,原来你跟着他,只是像……奴才跟着主子,自己没脑子,你这是愚忠!”
白衣人不为所动:“你错了。我相信主义,但,我从来不相信政党。”他托住陈慧楼右手,一送一挺,装上了关节,“周先生已经被你拖了好一会儿,我不会允许再拖下去。我会像这样扭脱你一百次,再给你装上一百次,直到你说出来为止。说吧。”
陈慧楼又痛又恨:“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人微一犹豫:“我姓白,白剑声。”
陈慧楼恨恨道:“好,白剑声,你当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当然。”
“即便因此给你,给周先生惹来麻烦也没有关系?”
白剑声一愣,随即道:“要是怕事,也不会干革命了。我想周先生也是这么想的。”
陈慧楼道:“好,那我便告诉你。几位领袖在上海同各国代表会谈,只是个幌子,为的是要瞒过各国的耳目。真正的目的,是要同日本代表森恪签订一份草议,大致上是,日方提供一千万借款,充作革命经费,而我们要在革命成功以后,将满洲让给日本。”
“什么!”饶是白剑声见多识广,听了这话,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艰难地道:“一千万,卖掉东三省,你们的革命领袖,现在正在上海干这个事情?”
陈慧楼辩道:“是租,不是卖。”
“那又有什么分别!”
陈慧楼不屑地笑起来:“就知道你目光短浅,会是这个反应,所以领袖才说,他是为革命前途计,对于旁人的毁誉,早就顾不得了。你想想,我们整日里都在喊:‘排满’、‘排满’,‘驱除鞑虏’,把满洲人赶回关外去。现在我们是租满洲人的地盘,又不是租我们汉人的地盘,和我们有什么关碍?再者,现在列强对中国虎视眈眈,革命如不能成功,亡国灭种,就在眼前,与其眼睁睁望着列强分割的局面无从措手,倒不如壮士断腕,牺牲东三省以换来巨额经费,这样革命指日可成,中国立刻可以重整旗鼓,迎头赶上……”
——“啪”的一声,蔡虎一拳重重打在他脸上,打得他口中鼻中都喷出血来。
“放你妈的屁!”
白剑声痛声道:“蔡虎兄弟,你现在知道这颗炸弹,是帮他干什么了吗?”
蔡虎“梆梆”地拿拳头砸自己的脑袋,悔道:“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啊!”他忽然想到,大声说道,“有了,白英雄,我现在就去衙门自首,火车站的事是我蔡某一个人干的,没有第二颗炸弹了,这样,火车马上就能开,耽误不了太多时候!”
“蔡虎兄弟……”
蔡虎斩钉截铁:“白英雄,我主意已定,你不用说了。”他一指陈慧楼,“我最后跟你说一句:中国是中国,不是你们这帮喝过洋墨水的人吃的西餐,想用刀拉一块就可以用刀拉一块!从此以后,你甭想使动一个省城的会党兄弟,没一个兄弟会再待见你!”说罢,他“堂堂堂”大步走出院去,再不回头。
白剑声目送蔡虎远去。当他回过头望着陈慧楼的时候,炽热的目光重又变得冰冷:“我说过了,我相信你们的主义,但我不相信你们的政党。”
按:革命党同日本密议以一千万借款为条件租让东三省,确为史实,事在1912年1~2月间。当时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并筹划北伐,急需巨款。日本政界遂由三井财阀出面,以一千万元为饵,诱使南京政府租让满洲。由于其时南京政府多方筹款都归于失败,租让满洲几乎成了获取巨额资金的唯一来源;也由于其时革命党内排满思想严重,又幻想假如中国与日本联合,便可同欧美列强抗衡,于是答应日本的要求。然而日本国内于此事上存在分歧,以陆军部为代表的反对派认为,满洲是日本经中日、日俄两次战争以后得到的战果,无须再以金钱购买,终于导致此事搁浅。不久以后,南京临时政府由于缺乏经费,不得不同意南北妥协,革命党让权于袁世凯,这一密议遂被日方彻底抛弃。——小说出于情节安排等考虑,将此事的发生时间提前了约四个月。
7
马家庄是一处绵延数里的大庄落。此时日已西沉,庄上炊烟四起,忙完了农活的壮汉稀稀拉拉地从各处往庄里走,有人把酒坛搬到大树下面,边喝酒边大声说笑,有人呵欠流泪,忙不迭地掏出烟枪来点烟,也有的在庄口演武场上骑马弄刀,打熬气力。不知是谁唱了一句山歌,其余人都鼓掌和了起来。
远远的,山脚下转出一队车马,逶逶迤迤,向这边来。庄上起初不以为意,但等离得近了,歌声不约而同都歇了下来。只见这队车马显是刚经历过战斗,车驾上有显眼的被打坏的痕迹,马身上还披着没有干透的鲜血,不少人看起来灰头土脸,最扎眼的还是最后一辆车,两个伤重的被绑着躺在车上,余下十来个,都被反剪了双手,在车后面拴成一个长串。——这队车马,自然就是马凤云一行了。只这时,殿后的换成了阮曾三,马凤云则和袁应泰并骑在前。
车队缓缓朝庄上来。绑在车上的一个突然大声喊:“九叔!救我啊!雷三儿你这个死矬子,看你娘的……呜……”却是车旁的阮曾三将步枪的枪管杵进他嘴里去,这人顿时哑了。
前面,袁应泰悄声问马凤云:“你怎么猜到是他们的人?”
马凤云道:“不是马家庄的,谁有那么大胆子在这个地界上劫道。”他打量四周,“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难怪几百年间,高手如林。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