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按原路出了大牢,在暗处略等了一会,苏镖师驾着马车到了。两人一道把谢氏放到车上。穆冲道:“这药不重,过一会便醒。现在这时候,北城的骡马市该开起来了,你把马车赶到那儿去。天亮以后,往西城门来,不出意外的话,那时我领着顾大人的镖队就该到了。”
苏镖师道:“我晓得。”
穆冲又问:“东西带了吗?”
苏镖师略一迟疑:“带了。你真要这么做?”
穆冲道:“像你说的,不加些掩饰,大牢里丢了谁,很快就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他从苏镖师手里接过两个装得满满的大皮囊,往身上一背,“好,你先去罢。”
苏镖师叮嘱一声,赶着马车走了。
穆冲重新折返,又回了牢房。囚犯和狱卒这时兀自昏睡不醒。他解下皮囊,里面满满灌的都是乌黑粘稠的火油。他将火油大半洒在谢氏那一间里,又小心拣那不碍路的犄角洒了些,然后拿钥匙把所有监房的门都开了,好等火起时让囚犯逃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纰漏,这才掏出预备好的一根长长的火捻子,一头搭在油里,把另一头点着了,还是从豁口出来,把屋瓦照原样盖好,转身离去。
他原想直接回镖局,想想还是觉得不安,特地先折去了一趟鼓楼。鼓楼离县衙不远,他站在楼上,翘首望了一会,见那个方向上微微透出红光来,知道是烧起来了,拿起鼓槌,用力往鼓面上“咚咚咚”连击了数下。
原来省城各区的警务所均配备有消防队,全城共有官警二百余人,其中一队的驻所离县衙很近,救援十分便易,而除官警外,省城民间商会还自发组织的有“水会”,分驻城中东西南北几处买卖铺户茂盛之地。一旦哪里起火,各处“水会”接到讯息,均会即刻驾水车前来灭火,其中一处,也同县衙相距不远,而火情的报警地点之一,正是在这鼓楼。他连打了三通鼓,心中稍安,怕有人闻着鼓声过来看见,这才匆匆忙忙离开,回镖局去。
到这个时候,天已然蒙蒙亮了。
顾崇文的车队早在前日就操办齐备,今次一早起镖,在准备方面毫不为难。这趟镖是他的命根子,加之有马凤云的前车之鉴,对源盛镖局的信任已然不如以往,故此一开始便和穆冲言明,这次走镖,应用人手都由自己信得过的家丁充任,镖局方面则只用穆冲、苏镖师等几个好手。穆冲明白顾大人的心思,而他主动请缨,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这种事上计较。顾崇文这次另选了一个得力的手下,是自家族里的,名叫顾同,来做车队的头领。临出发前,他把顾同叫到跟前,嘱咐他一路上须得心明眼亮,处处谨慎。顾同一一谨记。
五更天以前,顾崇文下令队伍出发,由他亲自领着,前来源盛镖局。
走在半路上,恰是穆冲从鼓楼飞奔而回,远远望见,便改抄小路先一步赶到镖局,换了身衣衫,笃笃定定地走到大门前来,正好便接着了顾学台一行。
上回临出镖时,纪二爷死在了镖局里,顾崇文忌讳这件事,这一次就没进去,只在大门外拉着穆冲做一番嘱咐,将新的镖单路引交了给他。这时候,街面上的闲话里,已有人说到县衙的火事来了。穆冲侧耳细听,却都是道听途说,没一句说到点子上,也听不出现在情况如何,火灭了没有。他毕竟年轻,人又一贯老实,这次逼不得已铤而走险,表面镇定,内心终究忐忑,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一面很想去县衙亲眼看看,一面又盼着城门早点开放,好会合了她一起逃出城去。这样左想想,右想想,心乱如麻。
便在这时,清晨微茫的空气里,钟声响起来了。
钟声是开启城门的信号,在这时听来,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味道。穆冲心里想的是:他这就要带她出城去了,他们会去什么地方?以后还会不会回到这儿来呢?而那边厢,真到了离别的时刻,顾大人的夫人、女儿,都掉了眼泪,扯着老爷的衣袖,话说得没完没了。顾大人温言安慰。长长的车队停在当街上,一时都不得动。
忽然前边有人大声叱喝:“这是哪家的车?闪开了闪开了!”却是过来了一队巡警。顾家这些人平日也是抬着头走路的,又怎会把他们放在眼里,立时骂了回去。双方便在大街上起了争执。
顾崇文心里不悦,走过去呵斥道:“怎么回事!”巡警里有人认出是学台大人,吓了一跳,忙停了喧哗,过来拜见请罪。顾崇文一摆手:“罢了。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那巡警禀道:“回大人,县衙大牢起火,咱们兄弟是奉调过去协助守把火场的。”
顾崇文心里打了个突,忙问:“又是乱党所为?”
“现在还不清楚,只听说是烧死了二十几个人……”
穆冲在一旁听得真真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后面那人再说什么,就没有听进去。他心里想:怎么会呢?我明明把牢门都打开了来着,又去击鼓报警……难道是把药用得太过了,那些人醒不过来,就都烧死在里面了?一想到有二十几条人命受自己牵累,他的心就难受得像要裂开了一样。
顾崇文怎料到这场火正是他身边的穆冲所为,一心只想到了乱党上去,觉得这两天乱党分子又是炸火车站,又是烧县衙大牢,气焰显然是越来越嚣张了,这省城多待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收拾起儿女情长,让家眷都止了哭泣,反催促穆冲尽早上路。
穆冲自然遵命,翻身上马,辞别顾学台,带领车队缓缓开拔。
来到西城门前,两座门扇已然完全开放。穆冲有意找些事由,让车队磨蹭了一会儿,过不多时,苏镖师驾着马车,从一条街上转了出来。穆冲大喜,忙迎上去,却见苏镖师黑着一张脸。他心里一凛,忙问:“她没事吗?”
“她没事。”
穆冲将马车帘子撩起一角,见谢氏在车里沉沉地睡着,心里这才安了。
苏镖师阴沉着道:“刚才我从骡马市来,听传言说,县衙那边烧死……”
穆冲打了个寒颤:“我们别在这儿说这个事,好吗?”
苏镖师看看他,一提缰,沉默地把马车赶到车队的最后面去。穆冲望着苏镖师的后影,心里空了好一阵。
整个车队,由顾同领着,穆冲居中,苏镖师驾着马车落在最后,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城去了。
出西城门后,走了一段,转向北行。一路上都是平整的官道,畅通无阻。人也好,马也好,刚刚上路,正浑身是劲,车队一路走得飞快。顾同等人虽知队伍里多了一辆车出来,但历来镖师走镖,夹带私货的,所在多有,因此也没人有什么异议。穆冲骑在队伍中段,低着头,一声不做,默默跟行。
他偶尔往队伍最后头看,见苏镖师正沉着脸向他使眼色,似是叫他过去。他心里不快,还是把马控了控,慢慢地落到队尾来,沉声道:“我说了,我们别在这儿说这个事。”
苏镖师却道:“不是这个。你自己看车里面。”
穆冲忙撩起车帘。只见才走了这一段路,谢氏已显得气息奄奄,竟是支持不住了。
苏镖师道:“咱们都忘了:她是不能待在牢里,可要让她跟着咱们走这趟镖,山山水水的,就她的身子骨,怕走不出两天去,人就给颠没了。”
穆冲之前未曾想到此节。这时经苏镖师一语点醒,顿时浑身上下一片冰凉。这才想到:以她现在的病体,怎么可能经得起漫漫长路的颠簸之苦?但往后退回省城,又无异自投罗网,更加断断行不通。这前后都是绝路,自己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6
马凤云一行趁着夜色疾赶,到天光微明,已奔出几十里地,前面地势渐渐开阔,料想已出了马家庄的地界。果然,又走不多时,看见一处界碑,上面写着“平沙镇”字样。众人相视而笑,都放宽心。
再走一阵,离镇子渐近,路上渐渐看得到行人。众人自上路以来,连着一日一夜不得休息,这时大敌既已甩在后面,前头看来又气象平和,疲倦不知不觉便袭上身来,人人都感困乏。马凤云望见前边路旁挑着个幌子,伸手指道:“我们到那边去看一看。”
不多时到了跟前。乃是一家吃食小店,虽然陈设简陋,但看上去买卖开在这里也是有年头的了。镖师走镖,在打尖住店上最是小心,若是在长年走镖的路线上,必是入住知根知底的老店,以免多事。这西南道马凤云从未走过,更加处处留神,他驻马看了一会,见店主招呼客人、师傅烹制菜肴的神情、手法,都是久做这一行的,三五个食客也都是粗手大脚的庄稼汉,并无眉眼不正的在内,这才向众人点头,示意打尖休息。众人下马,店主过来殷勤招呼。马凤云还不放心,让金标往前哨出半里开外再回来,为的是查看有无“异风”,也就是有无来路不正的人物远远“贴着”自己;一边又让阮曾三去厨下转了转,确定有无什么“异味”。经历了马家庄一役,镖队自然而然已唯马凤云马首是瞻,这时他从容分派,众人无不凛然遵行。
众人查看完毕,分头坐下,要了馒头热粥来吃。阮曾三叫了手下春山堂的几个弟兄,去将马车赶到就近一个山坡上,让马匹吃草休息。店里的一个伙计很是热心,伴着车队往坡上去了。
马凤云望了一会,忽地悄声对阮曾三道:“你去跟弟兄们说一下,让他们找个由头,打开几口箱子来让那人看看。”
阮曾三听这话吃了一惊,忙出了小店,悄悄把马凤云的话跟赶车的几个说了,让他们小心行事,这才回来,小声道:“莫非这儿还真是家黑店?”
马凤云道:“店是好店,只是这个伙计嘛,十之八九倒是个匪探子。”
“怎么讲?”
“你看他跟在车队边上,不住跑前跑后,那是有意要试试每一辆车上箱子的分量。这是绿林的惯技。这人必定是哪路杆子、寨子派出来的眼线,专门混在正经的店铺里面,查看来往当中有没有夹带‘真货’的,若有,就想办法放出风去,让土匪在前边道路上下手。道上有句话,叫‘空箱藏重宝’。所以我让弟兄们找个话头,开几口箱子亮亮相,箱子最上面盖的是滩羊皮,不是值钱的物事,只盼这样就能蒙过他去,免了我们的一场麻烦。”
袁应泰问:“能瞒过去吗?”
“难说。老实讲,你们拿滩羊皮来作障眼法,有些做作得太过了。咱们这队伍,十几个人,每人长短两支枪,又是拼着性命闯过马家庄到的这儿,贼人也不是傻子,怎会不疑心咱们这趟镖是藏着重宝呢?我这么做,也是图一个侥幸。袁爷,待会儿吃完饭,你和金标两个留到后面,盯他一阵,要没什么异动,你们再跟上来,如果他去哪里通风报信,就先一步把这小子拿下。”
两人点头称是。
吃罢早饭,众人休息片刻,重新上路。出了平沙镇,前路渐渐荒凉,着眼处一片黄沙。大伙儿放慢了速度,等后面的袁应泰金标上来。大约走了五六里地光景,后面马蹄声疾,正是袁应泰他们跟上来了。走得近些,见他坐骑上还押了一人,正是刚才店里的那个伙计。
袁应泰马到近前,把那伙计往地上一摔,懊恼道:“马爷,你交代的事,我给办砸了。我本来以为这小子会去通风报信,想跟一段,哪知他一转身,放了个鸽子出去。我开了几枪,没打中,一生气,就把这小子逮来了。”
众人见那伙计满头都是乌青,知道已被袁应泰狠狠教训过一顿。阮曾三问:“问出什么来没有?”
袁应泰从马上下来,踢了那伙计一脚:“你听他说!”
那伙计先前已被打得惨了,苦着脸哀求道:“各位爷,小的确是在店里做个探子,混口饭吃,好汉爷高抬贵手罢。”
马凤云问:“你头上是哪路杆子?”
“是狼头寨。”
众人都吃一惊。狼头寨是西南道上最有势力的一股盗匪,没想到这伙计竟是它的眼线。马凤云道:“狼头寨离这儿少说还有两天路程,难道它的手都伸到平沙镇来了?也不怕别的山寨说它坏了规矩?”
那伙计道:“是这样,您这队人过马家庄的时候,就有消息通到狼头寨。几位寨主说,敢有镖队走西南道,必是非常之人,保的必是非常之物,就对各位注了意了。等您几位果然闯过马家庄,寨主就决定了过界来下手。而且这回,不但是狼头寨,附近的几路杆子、寨子,也一块儿合了起来……”
阮曾三听得头皮发乍,骂道:“妈的,还不光是狼头寨呢!统共有多少人?”
那伙计战战兢兢道:“寨主说了,这回要大干一场,所以,我们本寨的、周围寨子的,差不多尽数拔了过来,怕是有三百多人枪,离开这儿,应该也就是四五十里地了。”
众人听了这话,人人心里发毛,都不禁往前路上望去,只见黄沙漫漫,一望无涯。众人下意识想象二三百人冲杀过来的情景,再看看自己这边只十几个人,强弱之悬殊,一目了然。即将到来的这一战,己方实在没有丝毫的胜机。
§§§第八节
嫂溺·援之以手·空城计·把身家、前程、性命都赌上了·惺惺相惜·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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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辛亥旧历七月十八
在单调的辚辚声中,车队又走出里许。苏镖师忍不住道:“你倒说句话,到底怎么办好?”
穆冲双眉紧锁,忽道:“我们原先打算的,第一站是宿在哪里?”
苏镖师只道他随口发问,道:“走这条路,第一站都是紧赶一阵,在入夜前好赶到洪家堡上去投宿。”
“洪家堡过来,应该另有个地方,叫白水渡的。”
“有。原先是个水码头,几年前河上改换了洋人的机器轮船,白水渡就荒下来了,现在嘛……”
穆冲并不理会,只道:“照路程看,大概下午四时就可以到那里了。”
苏镖师这时便明白了:“你想今晚宿在白水渡?”
“嗯。不止今晚,我想在那里多歇两天。”
苏镖师犯了难:“我懂你心思,可队伍一出省城就停下不走,这些人能答应吗?还有,咱们现在没脱险境,衙门要是查县衙的火案到了你头上,白水渡快马加鞭,立时就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