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城来,道路两侧聚集的都是邻近受灾各县逃难来的灾民,一路行去,不绝于途,大部分衣不蔽体,面有菜色。其时雨尚未停,这些人瑟缩在道路两旁的房檐下暂避风雨。马凤云纵马而行,目光里尽是一双双空洞、哀怜乃至绝望的眼,不由得心中恻然。
他是省城名人,穿街过巷,不时有人向他拱手为礼:“马镖头!”“马爷,好哇?”……马凤云为人谦和,尽管心有旁骛,仍在马上逐一还揖,不敢失了礼数。
偏这时候,袁应泰和阮曾三正从这条路上过去,听见一路的招呼声,好奇这位“马爷”是谁,随口向路人打听。路人道:“谁?那便是省城鼎鼎大名,天下十八省都有响当当的字号,现如今‘源盛镖局’的当家人,马凤云马镖头!”
袁应泰眼前犹如一道亮光闪过,一拍脑门子:“唉哟,我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
马到源盛镖局。苏镖师迎上来:“你可来了,顾大人等了有时候了!”
马凤云并不就进去,他看这条街上一样有许多灾民,微一沉吟:“这样,大伙忙活忙活,把前院的空地儿,能腾的腾出来,让他们暂时避一避。还有,到后院看看,咱们还有多少富余的米粮。”
苏镖师埋怨道:“施粥是衙门的事,咱们能有什么富余?”
马凤云道:“不管怎样,这时候,有一口热乎的米汤也是好的。”
穆冲有些犹豫:“师兄,我怕你好心办坏事儿。咱们的院子再大,能装几个人?今天你请他们进来,明天他们要赖着不肯走呢?你赶他们出去?”
马凤云叹道:“这样的世道,今天想不了明天的事。照我说的办吧。”说罢拾阶入内,径直去了客厅。
提学使顾崇文早等得坐立难安,见马凤云回来,顿时回嗔作喜。马凤云上前施礼告罪,顾崇文双手相搀,连说:“不妨事,不妨事。”他这时正要用他,携着他手,分宾主坐了,寒暄了几句,跟着便入正题,低声把来意简略说了,道:“如何?”
他只道马凤云定然满口答应,哪知等了一会,见他仍低头思忖,脸色便有些沉下来了:“怎么?平日我对你们镖局也算关照有加,怎地这回我有事相托,你倒吞吞吐吐,不肯说一句爽快话出来?”
马凤云连忙离座:“草民哪里敢,草民是为大人着想,觉得这件事……恐有不妥。”
“什么不妥?”
“大人让我护送府上家眷离开省城回原籍,我当能体会大人的想法。省城这几年确是一年比一年不太平,大大小小的乱子,隔三差五地便有。大人想尽早让家眷离开是非之地,自是人之常情。”
顾崇文不悦道:“你说得不错,这又有什么不妥了?”
“可大人请想,且不论在下能否把贵眷平安送达,便送到了,现在哪里不是兵荒马乱,在什么地方,能有在省城,置于朝廷官兵的保护之下更安全的呢?”
顾崇文“嗯”了一声:“我倒是没有想到此节。”
马凤云劝道:“时局如此,很多谣言不过是空穴来风,大人毋庸太过多虑。”
顾崇文脱口道:“不,不是谣言。”
“什么?”
顾崇文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掩饰道:“没什么。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再说。这件事总是要你亲自出马的,你准备准备,应当就在这两天了。”
马凤云见无可劝得,也就点头应承。至此,顾学台心中的大石方始落了地,他又叮嘱了一番细节,想到还未应抚台之召,也就不再多耽。马凤云恭送他出来。到了大门外面,顾崇文又道:“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我定会重重赏你。”
马凤云道:“多谢大人。”他还有一件事说,见轿夫已在伺候学台上轿,忙道:“大人,这些灾民……”
顾崇文顿了顿,环视当场,默然不语,上了轿子,吩咐声:“起轿。”
马凤云无奈,只得施礼相送。却见轿子走出去十余步,又折了返来,顾大人掀起轿帘一角,点手唤他过去。
马凤云走近来。顾崇文轻声说道:“凤云,本官爱惜你是人才,所以今日有四个字相赠,那便是‘明哲保身’,切记切记。如今遭逢乱世,局面恐怕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纵然是你我,也一样如风中浮萍,只能因势作态,半点强求不得,更何况是这些人。‘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生生灭灭,由他们自己去吧。”他话说到这里,抬手轻轻拍了拍轿杆,轿夫抬了轿子,稳稳当当地向前去了。
马凤云想着他那几句话,不觉愣了半晌。
3
刘文藻很快便醒悟了,冷笑道:“他这是未雨绸缪啊,想先安排下抽身的后路。真是书生不能与说大事。要是堂堂一省的提学使在这个节骨眼上都自乱阵脚,省城就会更加人心惶惶,还叫我这巡抚怎么保境安民?”他心里气恼,便叫厅下的二爷庆生即刻派人去源盛镖局,把顾崇文叫到这里来说话。
庆生答应一声,却不就去,道:“回老爷,匪人的相貌已按那祈六所述,绘出来了。”
“拿来我看。”
庆生将画像呈上。刘文藻看了说道:“原来是这等样人。”转手递给霍景旸。霍景旸看毕,让人把自己的马弁何众叫上来,吩咐他道:“就按这画像再绘上数十份,送交城内外各处关卡张贴,立即开始搜捕。”
何众接过画像,忽然“噫”了一声:“这两个人,我像是刚刚见过的。”
众人都是一奇。霍景旸道:“你怎么会见过?”
何众禀道:“刚才在警所,这两人从衙门外经过,两个人都打扮成商贩模样,但身形气派不似善类,当时小的正在衙门口当值,故此多看了两眼。”
霍景旸道:“你不会看错吗?”
何众道:“一个或许还说不真,但两个都像这画像上的样貌,小的自信不会看错。”
刘文藻一拍桌案:“好啊,贼人胆大包天,踩盘子居然踩到警务公所来了,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霍景旸道:“大人息怒,我看,那两人当是为祈六而来。”他忽然想到一事,对何众道:“贼人既扮成客商,十有八九,便是投在城内客栈落脚,你换了公服,带一队人去,摸清他们宿处,火速回来报知。”又叮嘱道,“记着,袁阮二贼甚是要紧,身上又有功夫,你小心行事,切不可打草惊蛇。”
何众应声而去。
他们要搜捕的袁应泰和阮曾三,此刻却就在源盛镖局门外。马凤云送提学使出来,他二人避在一旁,悄然旁观。阮曾三打量许久,皱了皱眉:“你说的,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了,源盛镖局的马凤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
阮曾三道:“我听过他的名头,不过,袁兄,我不是驳你面子,这个人,我信不过。”
袁应泰奇道:“为什么?你连他面儿都没见过……就因为他和那官说几句话?嗨,他是开镖局子的,免不了上上下下敷衍打点,这又算得了什么?”
阮曾三肃然道:“袁兄,不管你信不信,能不能走一条道,我阮某人有时候光闻都能闻得出来。别忘了咱们干什么的,那是杀官造反!非我同类,其心必异,这姓马的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再说,咱们现在身在险地,跟他又从来没有过交情,这么冒冒失失上门邀镖,万一说不拢,露了形迹,到那时,咱们身家性命,还有手里头的东西,就都危险啦!”
袁应泰却道:“如果不找马凤云,三爷你有别的点子能保咱们过八百里的西南道?”
阮曾三道:“没有。”
“这不就结了。东西送不出去,咱们一样困在这里,一样随时随地会掉脑袋。你看他有家有业,又跟官人打交道,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那我倒说了,当年大名府卢俊义如何,最后还不是一样上了梁山。”
阮曾三道:“那是戏!再说,宋公明用计赚卢俊义上山,是瞅准了他的弱点。你呢?”
袁应泰“嘿嘿”一笑:“你就瞧好吧。”
顾崇文的轿子走得飞快,不消片刻,便到了抚衙。庆生正打里头出来,一眼见着了,忙过来施礼:“小的给学宪大人磕头。您可来了。正要去找您呢。”这人是抚院跟前第一个近人,顾崇文倒也不敢怠慢,下轿说道:“不必多礼。不知抚院催我,所为何事?”庆生道:“还不是为的学生们闹学堂的事。现下是在书房里,您这边请。”
他头前带路,引着顾崇文来在后边书房。顾崇文走进来,见抚藩二宪都在,还有一个,是新任警务公所的提调霍景旸。看情形已经把正事谈过了,三人换了便服,刘文藻是能画两笔的,这时正负了一只手,挥笔在纸上随意勾勒点染,柯民佑则亲自在一旁伺墨,室内显得十分风雅。顾崇文笑道:“都在这儿。我有些事耽搁,来得晚了,恕罪恕罪。”
柯民佑和霍景旸还礼,只有刘文藻充作不闻,那是故意给他脸色看了。顾崇文略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几位在做什么?”
刘文藻头也不抬:“等。”
顾崇文不解:“等?等什么?等我吗?”
刘文藻“嘿嘿”笑了两声。顾崇文晓得自己说错了,尴尬之余,也不禁气恼,心想:我不过晚来片刻,那又如何?还是霍景旸代答道:“学台原来不知。刚得到消息,有两名会匪,要押运一批军火银两到边城去,居心自不待言了,因为水患,道路不通,很可能滞留省城。这二人关系重大,下官现正全力搜拿。抚院等的,便是这个回音。”
顾崇文道:“原来如此。若能从这两人身上扑灭匪患,则一省靖宁,抚院便可高枕无忧了。”
刘文藻只淡淡道:“都是霍观察的功劳。”
霍景旸谦道:“哪里,全仗大人提拔。”
顾崇文道:“从前淝水之战时候,东晋丞相谢安正与人围棋,前方捷报传来,神色举止,不异于常,客人问起,只徐徐道:‘小儿辈大破贼。’今日抚公运筹帷幄之际,丝毫不减兴致,真大有古风。”他性子有些暗弱,实不愿得罪了刘文藻,话里都是讨好的意思。刘文藻却不领情,顾崇文话音刚落,他这边却道:“我兴致已尽,这幅临窗即景的《雨荷图》看来是不能竟笔了。”腕子抖了几抖,竟将画抹污了,将笔一掷,道:“敬之兄,我们到外头说话。”
到得此时,不由得顾崇文不动气。他跟出来,二人到了廊檐下面,果然刘文藻斥责他道:“敬之兄,你这样做,叫我很是为难。你堂堂提学使,一省斯文表率,这种时候去源盛镖局,传扬开来,只会使省城更加人人自危,真由此出什么乱子,敬之,你担待得起吗?”
去一趟源盛镖局原不是什么大事,却会引得抚台如此光火,其中实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顾崇文心里有数,但他这时已动了怒,而且家小妻女在他心中占有极重要的分量,刘文藻在这事上对他指手画脚横加指责,更加惹他反感,当下忍不住反唇相讥,说道:“抚台说笑了,倒好似时局倾颓如此,都成了我顾某人的罪过,下官当不起的。”
刘文藻庄容道:“敬之兄,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我吃皇粮,沐皇恩,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尽力为朝廷分忧才是。”
顾崇文听他这话说得冠冕,“嘿嘿”一笑:“大人不爱听戏,没想到自己唱起戏来,倒是一把好角。”
“你这是何意?”
“抚公目光如炬,我却也不是瞎子,咱们可都是一天天看着大清国一点点烂下去,烂到尽根,烂到无可救药。它还能有几天活头,咱们不清楚,可咱们又都清楚得很呢,是不是啊,刘大人!”
刘文藻听他话里有话,心里暗自警惕,一边呵斥他道:“顾学台,你胆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怕本官参你?”
顾崇文笑道:“换了旁人,我可不敢,但对刘大人,我却不怕。”
“怎么讲?”
“下官想送家眷回原籍,这一着在大人看来,多半是愚蠢至极了。抚公的家眷、身家、产业,大抵都在省城,您却始终安如泰山,这并非大人漠不关心,而是大人早已安排下妙策,远非我辈能及……”他见刘文藻神色颇为异样,“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只说一件罢。大人让族弟在海外投资,兴办实业,可实际上呢……”果见刘文藻面色大变,他心里得意,接着道,“您可真是高人啊,区区几万银子,对您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却铺了这么一条漂亮的后路出来,不知道那帮匪人筹自海外的军火银两,有没有大人的一份功劳在内。刚才您挥毫作画,别人只当是故示闲暇,我却知道是真的闲暇,就好比赌钱推庄,现在庄家是您,闲家也是您,无论开庄开闲,都是您赢,人生到了这般境地,自然是管它大风大雨,您都有心情纵情于水墨山水之中了。”
抚台的脸色显得极为难看。
顾崇文又道:“大人不必多虑,这个乱世,就像是一个大大的劫,谁都在努力想法子化解,只不过,您把这一省之地视作禁脔,想在平安度劫之余,依然不失富贵,我就没有大人这样的雄心了,当了这些年官,也够了,余生只求平安回乡做一个田舍翁便罢。这叫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不会阻大人的前程,也请大人高高手,不要和下官较真才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呵呵,呵呵……”笑声中,一揖到地。刘文藻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书房去了。
顾崇文这番话,乃是受刘文藻之激,言语之中,且露狂态,与他平日为人颇有不同。刘文藻拂袖入内,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冷风扑面,心里忽地一凉,叫了声:“唉哟……”不禁好生后悔。
且说源盛镖局那边,马凤云领着众人把前院腾出来,安顿街上的灾民,直忙活了半个时辰,才回后边休息。他娶妻谢氏,是城外乡下一个老学究之女,和老爷子白润臣、师弟穆冲都是一个村的人,十分的温柔贤淑,见他忙得满头是汗,忙打了一脸盆清水,侍候丈夫洗脸,一边问起白老爷子的病情。马凤云道:“不妨事的。”又把顾学台的事说了,道:“我是劝他不必着急,但他像听到什么消息,急忙忙地要把家眷送走。”
谢氏轻轻道:“那样说,又要出远门了。”丈夫吃镖行这口饭,自是出门日多,在家日少,她也不能有什么怨言,当下起身,默默收拾远行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