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说来也巧,这人此刻就在半边坳,方才和他一班手下躲在半山上的祠堂里,被我们打了个出其不意,只可惜,让正主儿给走了。”
“这么说,刚才的枪声,就是秀爷和那帮人在交火喽?”
“正是。五爷要不信,尽管派人过去,一看便知。”
张烈五听她这么说,心里已信了几分,但他不敢大意,还是叫了两个人速去祠堂查看。过了片刻,那两人回来复命,说了祠堂里的情形。张烈五这才信了。
朱阿秀道:“误会既已澄清,大家再这么拿刀拿枪防着,可就让人看笑话了。五爷,有枪是好事,咱可别让好事成了坏事,这枪我拿不走,你可也吃不下,真为它伤了两边的交情,你我谁也担不起,你说是吗?”
张烈五早掂量过现在的局势,先前在酒里下药被马凤云识破,已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朱阿秀等人既来,这批枪自己势难一口吞了,便道:“那么,长枪会想怎么样?”
“这批枪事关重大,既然大家都在,不如便由我们一起运去边城。至于到边城再怎样,就看万堂主、我爹他们怎么商量了。你看如何?”
张烈五略一思忖:“好,两家不伤和气,那是最好不过。秀爷想什么时候起程?”
朱阿秀见他同意讲和,心里一松,笑道:“别忙,还要先捉一个人。”
张烈五一愕,随即了然:“对,霍景旸。”
朱阿秀在自家队伍里选了十个人,重又走回来。张烈五道:“只带这几个?”
朱阿秀笑道:“捉姓霍的一个,这些人尽够了。带得多了,反而引起误会。”
张烈五道:“既这么说,我也带十个人助你。姓霍的手上一样有春山堂的血,我义不容辞。”
朱阿秀料他仍有疑己之意,便不推辞:“那就多谢了。”
“秀爷想怎么做?”
“很简单。半边坳不过几十户人家,此外别无藏身之所。我们一家家搜过去便是。”
5
后院里静了好一会,三人一时都没话说。马凤云想到什么,走到墙角,侧耳听了一会,皱眉道:“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什么?”
“我是说,从张烈五带队封住镇口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
霍景旸回过神来:“是啊。”
马凤云的脸色很不好看:“直到现在也没动静。我原来想,趁他们两边动起手来,好送你两个走,可现在……没动静是最可怕的。半边坳上没有可藏人的地方,假如他们讲和,然后挨家挨户地搜过来,我们三人只有死路一条。”
霍景旸方才念不及此,这时被他一言点醒,心里怦地一震,也忙走到墙边去,凝神倾听。外面静得让人心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什么坏事情要发生了一样。他的心沉了下去:“我想,他们不会动手了。”
何众安慰道:“也许没那么糟,我出去看看。”他依旧从墙上攀了出去。院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霍景旸沉默半晌,忽然道:“我有一句话说。——如果这次我当真逃不过去,你答应我,把这个计划完成。什么时候成功了,找到我的埋骨之地,给我上一炷香,告诉我喜讯,我死也死得心安。”
马凤云苦笑道:“你怎么忘了,大家是拴在一起的蚂蚱,你死了,我也跑不了。”
“不。”霍景旸的声音非常坚定:“不会!我要死,会离开这里去死,离得远远的,死得和你没有一点瓜葛。马凤云,你的本事我一万个信得过,我只担心,你为人义气深重,别人若真心对你,你就不肯负他。这样子,到该决断的时候,就狠不下心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听我一句话,要是将来你难以决断,就想一想,哪一边是私情,而哪一边是公义。”
马凤云却道:“多谢大人提醒。可这法子,对大人使得,我只是平头百姓,懂得的不多,更看不到那么远去。何况所谓公义,从来都是人见人殊的东西,你让我想,我反倒要糊涂了。”
霍景旸望着马凤云,良久,一声长叹。
朱阿秀连搜了十几户人家,并没搜着霍景旸。张烈五怀疑起来:“你确定姓霍的逃来了这里?”
朱阿秀自信满满:“我确定。”说话间,她眼角余光扫见远处一个鬼祟的人影,心里有数,脸上却不动声色。
张烈五道:“你真要把这里每一家都搜过?要是搜完还没有,怎么办?”
朱阿秀笑道:“不用搜完每一家,你看着,这人马上就要现形了。”她一边笑着,忽地拔枪在手,对着那人影就是一枪。那人踉跄了一下,随即就不见了。
——这声枪响,顿时惊动了整个半边坳!
张烈五并没看到那人,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朱阿秀收起枪:“没什么。五爷,那边是哪里?”她举手一指。
“那儿?那是半边坳上唯一的一家馆子。”
朱阿秀的笑容显得很得意:“那好,别的地方先不用搜了,我们先搜那儿!”
枪声同样惊动了马凤云和霍景旸。霍景旸脱口道:“坏了,何众出事了!”
正说着,墙头一阵响动,跟着一个人翻进来,“啪”地摔在地上,正是何众。只见他身上带血,显然受了伤,挣扎着道:“老爷……我露了行迹,快走!”
霍景旸知道情况紧急,无暇多问,向马凤云一抱拳:“我绝不牵累你,我走了,记着我刚才说的话。”
马凤云一把拉住:“来不及了。”
霍景旸一愣,随即听到墙外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顿时神色灰败:“我们……完了?”
马凤云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话是这么说,此时此刻,他一样无计可施。
霍景旸颓然坐倒:“前边走不得,追兵又到了墙外……唉!”他虽不怕死,但英雄末路,总归凄然。
……有一道模糊的光从马凤云脑海里闪过去:“前边?”他努力追逐着那道光亮,渐渐地,袁应泰刚才的一段话,在他心里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刚才你也瞧见了,起事八字还没一撇,为几支枪,自己人好悬先干上了!这哪是做大事的样儿啊!马爷,我不是说什么,可刚才的事,看着让人心寒呢!”
力量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一个大胆的主意从心底升了起来……
“你想到什么了?”
马凤云的声音有些激动:“不,我们还没完。霍大人,你们两个躲进去,关上门。待会不管前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朱阿秀命人两面包抄,把馆子前后围住,自己带人径直往大门来。突然面前人影闪动,却是张烈五把她给截住了。
“五爷?”
张烈五的脸上,这时候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古怪神色:“秀爷,原来是这样,我倒差点被你瞒过去了。”
“什么意思?”
“秀爷别装糊涂了。你演的好戏!又说什么霍景旸逃到镇上,又故意放枪把人引到这儿来,我可全没见着。你兜了个大圈子,要捉姓霍的是假,要进这座馆子才是真。你当然不会不知道,那批枪现在就在里面吧!”
朱阿秀气恼道:“五爷,你要凭证?凭证就在里面。我进去把霍景旸搜出来,是真是假,自然就有分晓。”
张烈五冷笑道:“可是,对不起得很,我不能让你进去。”手一挥,他那十名手下一字排开,把朱阿秀去路拦住。
双方就在馆子前僵住了,形势重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双方在店外的争执,店内袁应泰、阮曾三等人隔着铺板的缝隙,都看在眼里。阮曾三深深叹道:“袁兄,如果咱们这趟辛苦,换来的却是这种局面,我宁可这批枪,我们从来都没有过。”
袁应泰闷着头不答,忽地回转身,从柜上抓起一个酒坛,一掌拍开了泥封,大声道:“弟兄们,都过来!不管是长枪会,春山堂,都过来!”
众人都围拢来。
袁应泰“啪啪啪”在桌上摆开十几个大海碗,往每个碗里都倒满了酒,道:“来,大家干了它!”
阮曾三见他神情有异:“你这算什么?”
袁应泰的笑容很苦涩,他端起酒碗:“各位,咱们虽说不在一个山头上,但一路来风雨同舟,早成了生死兄弟。原以为有了这批枪,两家都能如虎添翼,可没想到,咱们实际上是运了一批祸害回来。再这样下去,咱们弟兄之间,免不了有各为其主,拼个你死我活的一天。这碗酒,是见证咱们兄弟情义的酒,却也是一碗绝交酒,喝了它,过去的交情一笔勾销,今后真对上了,谁也不必手下留情。来,干!”说着一仰脖,将这碗酒一饮而尽。
他话说得爽快,可人人听得出来,他此刻心里,实在是沉痛极了。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动面前的酒碗。
死一般的寂静当中,忽然有人道:“袁爷,你不用这样。”却是马凤云从后面走了进来。
“我不是来辞行的。”他说,“袁爷,你说的话,我听见了。局面并没坏到那种地步。只要大家肯豁出去,还是有办法补救的。”
众人眼前一亮:“马爷有法子?”
马凤云点头:“只是这桩事有个难处。各位都是帮会中人,自然知道帮规森严,不管今天能否成功,将来恐怕都难逃帮规的惩戒。”
袁应泰大笑道:“马爷,只要不让我们自相残杀,三刀六洞,我袁应泰心甘情愿。我想,大伙儿也是这么想的,是吧?”
众人都点头称是。
马凤云道:“好,既然大家这么齐心,我们就冒险一试。我这个法子是这样……”
店外,两方对峙半晌。最后还是朱阿秀道:“不如这样,我们两个一起进去,我只搜人,绝不碰那批枪,怎么样?”
张烈五想了想:“你说话算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我们一起进去。”他挥手撤了阻拦,几步走到店门前,大声拍门:“三哥,是我,老五,开门!”
阮曾三把门打开:“老五。”
张烈五转头对朱阿秀道:“请。”
“请。”
朱阿秀在前,张烈五在后,两人一起进店。可他俩刚进来,猛然间“啪”的一声,店门被踢关上了。袁应泰、阮曾三等人各拿家伙从两边上来,把他俩围在当中。
“别动!”
张烈五傻了:“三哥,你干吗?我老五啊!”
阮曾三一咬牙:“绑了!”跟着几个人拥上来,说声“得罪”,把朱阿秀和张烈五都捆了。朱阿秀也蒙了:“袁叔,你干什么!”
袁应泰面露难色:“阿秀,我……”
“袁叔,我不是来抢镖的,我是要搜……”
马凤云从边上过来,抢着道:“袁爷,三爷,你们即刻去接管两边队伍,以防生变。一整顿停当,我们就押镖起程。”
二人齐声称是,匆匆走了。
马凤云又道:“金标,你带弟兄守住大门,不是走这趟镖的,一律不许进店半步!”
金标答应一声,自去安排守御。
到了这时候,马凤云才对朱阿秀一拱手:“这位是朱姑娘吧?在下源盛镖局马凤云。弟兄们出于不得已,得罪之处,还请莫怪,暂时委屈片刻,等到了边城上,自然没事。”
马凤云这一招,着实是一步险棋,远不是出其不意拿下双方两个大头领便罢,最关键处乃是要看袁阮二人能否凭借在帮中的威望,成功稳住局面。不然,只消有一方不服指挥,起了哗变,后果便不堪设想。是以店中这时虽已安静了,他心中依然如烈马奔腾,不能自已。他倒了碗酒,坐下来慢慢饮着,平复内心紧张的情绪。
“你不是长枪会的人。”是朱阿秀开了口,“我没见过你。”
“不,我不是。”
“你也不像是春山堂的。”
“不,在下不是绿林中人,只是一名寻常的镖师。”
朱阿秀深深地望着他。她手被绑着,眼睛里一样透出锋芒来:“既然这样,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马凤云语塞。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幸好这时候,袁应泰和阮曾三分别差人回来:二人皆已稳住局面,一切顺利,只等马凤云下令。
直到这时,马凤云才长吁一口气:“好,你们去回复二位,袁爷在前,三爷在后,我押着镖车居中,我们即刻起程!”
6
临出发前,马凤云悄悄回来后院一趟,同霍景旸道别。
霍景旸道:“大恩不言谢,接下来进入边城,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你务必处处小心。”
二人片言只语,匆匆别过。马凤云回到前边,整顿镖队,把朱阿秀和张烈五分押在两匹马上,下令起程。
车马辚辚,不多时,几百人便出了半边坳地界。马凤云回想刚才在镇上的惊心动魄,不由得心生感慨,勒马回望。
忽听马蹄声答答,却是朱阿秀的马从后面上来,同他并辔而行。朱阿秀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来。
马凤云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朱阿秀笑道:“我笑是因为——我刚刚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
马凤云心里打了个突。这个女子的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力量,让他总是要戒备着,不能真正把心放下来。这一点,从刚才店里她第一次问他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
“霍景旸就算甘冒大险,也要躲到半边坳来,我本来就在想,镇上一定有接应他的人,而且,这人还一定是一个很有本事,能让他视为倚靠的人。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个奸细是谁了。”
“谁?”
朱阿秀笑得很得意:“就是你,马凤云。”
§§§第十一节
高枕无忧·寄物轩的饭局·火烧着你自己了·赌斗·满满一棺材枪支弹药!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二
省城。
一条很窄,又很深的巷子。纵使现在刚只过午,日头一样只能在两边安静的墙头上微微晃动,却落不进来。暗影让巷子看去就像藏在深山那样的寂寞。所以,当有脚步声响起来时,对它来说,仿佛是哪里破封涌出的清冽的泉水声。
脚步声穿过长长的巷子,在巷尾一个小门前停住。
前面的举手拍门。里面有人应声:“谁?”
“我,庆生。”
门吱吜一声开了。
庆生朝里面张了张手:“您请。”后面的杨殿卿点点头,迈步走进来。
屋里空荡荡的,别无它物,只中间停了口黑漆棺木。有两个人守着。庆生让把棺盖去了:“杨先生。”
杨殿卿走到跟前。棺材里细细铺了层石灰,陈慧楼的尸身就躺在里面。杨殿卿长久凝视,默默无言。
庆生轻轻咳了一声:“您或许听说了,但老爷仍要我再郑重声明一下,以免误会:陈先生的事纯系意外,和老爷、衙门,均无任何关系。”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