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凤云又道:“这八个字,‘得意洋洋’,那是你眼里看来,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心情;至于‘隔岸观火’,你自己出来进去,声音都哑了,又有什么效果吗?”
朱阿秀没好气道:“难道你有法子?”
马凤云沉吟不语。
惨叫声从各个方向上传进他耳朵来:到处是毫无章法的乱战;有人伤了;有人死了……
“有。不过,是一个引火烧身的法子。”
朱阿秀急道:“有什么还能糟得过现在去?”
“你是说他们,我是说我。”他想了想,“我们来谈一个条件怎么样?如果我侥幸成功,你我之间的误会,就算揭过去了,如何?”
“你知道的,那不是误会。”
“随你怎么说吧。”
朱阿秀微一沉吟:“好,只要你老老实实不搞花样,我就给你留条路走,不但如此,长枪会敬你远来是客,会好好招待你,到时也好好送你回去。我们成交。你想怎么做?”
马凤云跃下车来,扳鞍上马:“朱姑娘,你帮我勒住队伍。”朱阿秀一怔,见他单人独骑,已驰入战场去了。
他纵马奔近袁应泰和阮曾三:“袁爷,三爷,我要两边罢斗,你们帮我勒住队伍。”
袁应泰叫道:“两边死伤这么些人,你让他们罢斗,谁听你的!”阮曾三也道:“哪里是我想斗?”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万子丰。
马凤云道:“我知道,先勒了再说。”说罢,拨转马头,横穿过大半个战场,直奔万子丰来。
万子丰领着十几骑远远避在战场之外,只一味鼓噪呐喊。马凤云马到近前,拱手为礼:“这位就是春山堂万少爷?在下源盛镖局马凤云,斗胆请万少爷勒住队伍,好让两边罢斗。”
万子丰怪有趣地看他,笑道:“罢斗?你算什么东西,在边城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马凤云两眉一轩:“马凤云碌碌无名,但道理人人说得,何况这里也有一半是贵帮的人,万少爷就不为他们着想吗?”
万子丰尖声笑道:“你以为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吃了我春山堂的饭,这就是他们的本分。你滚一边去,别挡着本少爷看戏!”
马凤云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也是无用,便不再多言,拨马回转。万子丰哈哈大笑,却见他出去约二十步开外,圈回马头,向这边注目凝视。万子丰笑道:“这小子想干吗?”话音未落,只听他清叱一声,坐下马撒开四蹄,犹如离弦之箭般直冲过来。身边掌旗的见势不对,下意识横过万字旗来挡,被他劈手捉住旗杆,借着冲力翻腕一挑,将那旗手挑翻落马。马凤云紧跟着便突进来,与万子丰二马错镫,万子丰才来得及叫一声:“你……”已被他一拳打在脸上,脑袋一晕,下面的话都咽回去了。马凤云笑道:“等想明白了再说。”劈手将他挟过来,就用手上万字旗一裹一缠,便如用绳子捆上了一般,就在其余人还手足无措的当口,这二人一骑,已从马队中间穿了过去。
他擒下万子丰,更不停留,反而迎着战场直奔,一路大声喊道:“春山堂的听了,你们少主子在我手里,要救他的,冲着我来!”一边大喊,一边绕着战场策马狂奔。他从阮曾三身边驰过,向他使个眼色,阮曾三“啊”地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忙招手大喊:“春山堂的,都跟我追!”两人一前一后这么一喊,双方胶着的局面果然大为松动,春山堂许多人都停下手来。
马凤云又奔近袁应泰:“袁爷,就是现在!”袁应泰又惊又喜,喊一声:“知道了!”待要再说,马凤云早奔过去了。
这时的情形,是马凤云夹着万子丰,一骑马远远奔在前头;阮曾三以追击为名,把春山堂全伙带离战场;剩下长枪会众人,则在朱阿秀、袁应泰等人的约束之下,重新整队集结。
喧闹许久的边城城外,终于迎来了喘息。
长枪会整顿队伍,就地清点死伤者,共九人丧命,伤者更有四五十人。料想春山堂那边也多半如此。朱阿秀下令,死者抬过一旁,待此间事情了结后再作处置;伤者则不分帮派,就地医治。正忙碌之际,远处尘头又起:马凤云不知在哪里绕了一大圈,策马又奔回来了。
他奔到镖车边上,把万子丰往车上一放:“万少爷,得罪。”万子丰想说两句狠的撑撑面子,一张嘴,“哇……”,先吐了一地。
这时候阮曾三等人也到了。这通猛跑,把春山堂众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精气神远不如刚才了,阮曾三下令勒住队伍,众人一边喘着,一边依令而行。
马凤云跳到镖车顶上,向四面作个罗圈揖:“各位,在下源盛镖局马凤云,刚才冒犯万少爷,实在是想请两边罢斗,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春山堂里有人骂道:“你活腻歪啦,敢得罪我们万少爷!”“罢斗?说得轻巧,我哥哥死他们手里啦!”
长枪会那边也不示弱:“干你娘,我兄弟断胳膊断腿,这账还没跟你们算呢!”
两边越嚷嚷越凶,眼看又要动手。
马凤云朗声道:“各位,在下无德无能,跟边城也没有渊源,本来这事轮不到我管,只不想看到大家自相残杀,所以斗胆想做一做这个和事佬。”下面又要起哄,他高声道,“大家先听我把话说完。今天的事,是从这趟镖上起的,因此,最好也从这趟镖上去了结。”
下面有人道:“你想怎么了结?”
马凤云深深吸了口气:
“这趟镖,一共是二十二口箱子,正好合天干地支之数。为公平起见,春山堂和长枪会哪边都有十一次机会和我交手。两边的朋友里,今天有谁丧了亲友,和谁结了梁子的,都请冲我马凤云来。哪边有英雄好汉赢了我的,那口箱子就是哪边的;假如在下侥幸赢得个一招半式,那口箱子就要由我处置。我马凤云不才,斗胆向边城各路英雄挑战,打死无怨,若在下有命能连接下二十二场,还请各位胸怀海量,化解了今天这场恩怨!”
他一言出口,全场皆惊!大家面面相觑,都当自己听错了,一时间竟没人接这个话。
就在这时,忽然背后恶风不善,马凤云身子急闪,将身后搠过来的短刀让过。原来是万子丰在镖车上歇了这一阵,有点缓过来了,见他背朝自己,就想冷不防给他一下子。他见一刀没搠着,底下跟着来了脚撩阴腿。马凤云一伸手攥住他脚脖子,手上用力一拧,万子丰整个身子被翻了个个儿,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哎哟……”
马凤云笑道:“万少爷,您这算第一场?”
万子丰忙嚷嚷:“不算不算,我这个不算。妈的,谁来给我揍这小子?”
春山堂里,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这人身材魁梧之极,臂上腿上肌肉虬结,显然身具神力,他几步走到跟前,更不说话,伸手便抓。马凤云举手一挡,竟没有挡动,被那人抓住胸口衣襟,用力丢了出去。总算他在半空中一个旋子,没给摔着。四下里哄笑声一片。
马凤云夸下连战二十二场的海口,原是知道非以人所难能之事,不能摆平两方恩怨。这时见第一个上来的就是硬手,当下凝神接战。他知这人神力惊人,便不与他力敌,只是绕着对方身子疾奔。这大汉力量过人,拳脚上却差得远,被马凤云绕到第二十几个圈子上,已是头昏眼花,四面照顾不过来。马凤云知道成了,突然欺近去,轻轻拍了下他肩膀,那人慌忙转身,脚下顿时虚了,马凤云伸腿一勾,这人结结实实摔下地去,半天爬不起来。
人群中有人不自禁地喝彩。马凤云向彩声处一抱拳:“多谢,接下来是哪位?”
6
杨殿卿连同吕开源诸人,在省城西郊找了处穴地。此时天色早暮,晚霞如血,渰浥浡郁,漫于天际。众人俱衣缟素。杨殿卿亲自动手,在碑石上开凿铭文。众人听着这一凿一凿的声音,都心头沉重。
这时候有人说了声:“他们来了。”众人回头望去,见有一挂车在不远处停了,四个人挑着具棺木过来,头前的还是那个二爷庆生。
杨殿卿上前施礼:“有劳了。”
庆生笑道:“好说,陈先生的身后事,我家老爷一直记挂在心,现在事情定下来,对大家都好。”他打量四周,赞道,“是您挑的吗?此间土高水深,草郁林茂,果然是风水佳地。”
杨殿卿道:“我们是新派人,不在意这些,只求能葬得平安,葬得久远,其他也没什么讲究。”他递个眼色,老吕从袖筒里褪出一卷银钱,塞到庆生手里:“辛苦,弟兄们买杯茶喝。”
送走了庆生等人,老吕看看杨殿卿:“我们……”
杨殿卿点点头:“就现在吧。”
7
晚风里带着寒意,顾宅庭院中木叶萧萧。顾崇文浑然不觉。他望着书房墙上自己手书的“超然事外,明哲保身”八个字,定定出神。许久,幽然一声长叹:“我还是太贪了啊。这八个字,日写夜写,写在纸上,写在墙上,却不曾写在心里。早抽身一步,未尝便有今日之事……”
他正自怨自艾,房外有人禀道:“老爷,外头有人递片子进来,请您吃饭,说地方您知道的。”
“谁的片子?”
“巡警道,刘寿珊。”
顾崇文走进寄物轩的时候,刘寿珊已经在那儿了。顾崇文一进屋就问:“可是我家眷有了消息?”
刘寿珊摇头笑道:“不是。白天您不是好奇这儿的主人是谁吗?这回,就是他想见您。”
顾崇文很失望:“原来是为这个。白天神神秘秘,晚上又突然想见我,怎么这样子出尔反尔。”
刘寿珊笑道:“因为,从那时起到现在,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很大的变化。”
“我不明白。”
“他这就来了,还是让他跟您说吧。”
顾崇文去寄物轩赴宴的消息,早有人报去抚衙。刘文藻听了,皱眉沉吟不语。
“寄物轩……这寄物轩的背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面前桌案上,展着一幅他让人照着描下来的“寄物轩”三字小卷。他随目看着,一边想着心事。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不知不觉地,那一笔一划竟似从纸上浮凸了出来,在他眼睛里,变得越来越熟,越来越熟……与此同时,一股冰凉的细流从心底某处悄悄地涌出来,冻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会是他?他从来是唯唯诺诺的一个人,从京城外调一年多,一向照我的意旨办事……难道竟是我走了眼?他从不写字的……哦,不,我有一幅……”
他把书房里的卷轴一轴轴地打开……终于让他找着了:那是今年开春的一次私宴,大会宾朋,顾崇文即席作画,当时众宾客盛情相请,那人拗不过,才在画上题跋,写了“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十二个字,这是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里的句子,应时应景,甚是得体。这时他把画展在手里,比到“寄物轩”这三字旁边来看,只见这一横,一竖,一钩,一捺……
他声音不自禁地颤抖了:
“一年啊,他瞒了我一年啊……”
顾崇文略等了片刻,听外面脚步声起,人还没到,笑声先到了:“顾学台来了吗?”
刘寿珊在屋里答道:“已经在了。”
顾崇文听了这声音,一惊而起:“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
笑声中,一人从外面走进来,正是本省的布政使柯民佑:“顾学台,你好啊。”
“原来是你,要扳倒刘文藻的人是你?”
柯民佑笑道:“你应该说,帮你去找家小的人,是我。”
顾崇文霍然惊醒:“对!他们人呢?”
刘寿珊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应该就快有消息了吧。”
8
只消一入夜,整个白水渡就懒洋洋地伏了下来,不愿意再动弹。镇外长长的河岸上空空荡荡。那两副钓竿还在,有一顶蓑笠落到了河里,随着水流慢慢漂远去。
就在这静谧当中,一阵急密的脚步声,在镇上响了起来……
客栈掌柜的听到声响,疑惑地推门来看。门一开,十几条黑影径直闯进来:“你是老板?”
“啊。”
“住这儿的那队人呢?”
“他们?他们下午就走了。”
“什么!”
——在柯民佑的人袭入白水渡来的时候,穆冲督着队伍,早离开此间十几里远了。
穆冲本来准备在白水渡上再过一晚,但是,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谢氏的时候,却遭到了反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今天就走。”
“我怕你身体还没……”
“可我怕的是你。”她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含意。
“我?”
“你自己一点也没有觉察吗?”
“觉察什么?”
“穆冲,你肯这样豁出来救我,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你要知道,你这么做……什么都得不到的。”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不是的。”
她望着他——那是怜惜的眼神,却也糅合了多少别样的、复杂的感情在里面啊——“我知道,这一个你说的是真的,但是,还有一个你,他不是这么想。他拼了命救我出来,为了救我,他本来大好前途的一个男子汉,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被官府追拿,不仅这样,生平第一次,他干净的手上沾了血腥,他放的那把火,烧死了很多很多人……可即便这样,即便他付出了这么多,他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他不甘心的啊……”
穆冲的身体剧烈地抖战了起来:“我没有!”
谢氏的眼睛湿润了:“你还没有看过你自己,是吗?你想照一下镜子吗?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院子一角的水缸里,映出来一个可怕的倒影: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原来俊美的面相几乎完全变形了,整张脸像被无数看不见的藤萝死死缠绕着,勒紧着,扭曲着,吸干那里面旺盛的生命力……只有嵌在他眼窝里的两颗瞳仁异样地亮着,像两盏森森的鬼火……
“啊!”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嗥。
谢氏在他身后流着泪:“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可……我们走罢,如果再不走,你会毁在这儿的……我们都会毁在这儿的……”
夜静林深。赶夜路的队伍里,只有车轮和马蹄发出单调的声音。马上的穆冲,车里的谢氏,都在沉默着,没有人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