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头扛着把铁锹,擦着汗,晃晃悠悠进来,走到棚子左手边,把那些尸首一个个打量一遍,似叹非叹地道:“坑嘛,已经替你们挖完了,你们谁第一个啊?”一回头,一眼看见周汉城了,却也认得,不禁吃了一惊,悄声问边上的:“他干吗来了?”
边上的答不上来:“谁知道呢,就这么走进来的。”
周汉城这时候问他道:“就这么埋了?没人来领他们的吗?”
“有,怎么没有?在边城有亲有戚的,能领的,早都领去啦,而且,不管多少,总还有几个子儿能拿是吧?这些就亏喽,也不知是哪儿的人,光杆儿一个,在帮会里讨生活,死了白死。干别的差使,我老梁头都不怎么上心,但干这个,我不偷懒。人生出来,死过去,都是大事情,这坑怎么着也得挖得深点儿,拍得瓷实点儿,准保叫那狗啊狼啊的刨不出来,就算对得起他们了。好了,你们谁第一个?”他在尸首堆里挑了一个,“好,就你了,哎——”往自个儿背上一背,出棚子去了。
白剑声、马凤云等人寻到这里来的时候,周汉城已经给六七人清理过了伤口,见他们来了,笑着擦了擦汗道:“帮把手吧。这些人伤得很重啊,我一个人做不过来。”
“没大夫吗?”
“已经去叫了。”
“好,这边的我来吧。凤云,那边交给你了。”
马凤云愣了一下。经过了像刚才那样的对话,他没想到师兄叫起自己名字来,依然有如顺嘴流出来的一样,一点儿生硬的感觉也没有。他这样想着,替一个伤者清理伤口的时候,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前的事……
——老梁头进来背第二具尸首。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遍地血污的棚子里面,正在全神贯注抢救那些最低贱的生命的人里,除了刚赶到的大夫以外,居然还包括了至今在他眼里依然充满着神秘感的革命党“大人物”周汉城及白剑声,包括了连战二十二场打得边城上下心服口服的马凤云,甚至还包括了自己熟悉的,因而也是更加难以想象居然也会掺和到这样场合里来的袁应泰和阮曾三……“啪”的一声,是背上的尸首滑落到地上去了。
“哟,对不住!”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三
等到几人从棚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从东方投射过来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忙了大半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但心里很觉得快慰。阮曾三指着远处道:“大家看见了吗?那儿是拈花寺,后面山顶上有一座八角亭,站到上面,可以看到整个边城,原来是想领大家到上面去看日出,唉,来不及啦!”
周汉城笑道:“天亮有天亮的好处,走,我们一样去。”
一行人沿着山道,向拈花寺后山上登去。白剑声有意和马凤云落到最后面。
“听我的,尽早抽身走。不管你来边城有什么目的,离开这儿。”白剑声说得很轻,但不容马凤云有拒绝的余地。
“那你呢?”
“我?”白剑声笑了,“什么时候革命成功了,我就回来。”
马凤云侧脸看他:他的笑容有一点儿勉强,带着叹喟的意思。革命什么时候会成功?又怎么样才算成功?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怎么了?”
马凤云也笑:“你觉得把我看清楚了,但是,就像我们从前一起练功,较劲,你经常能赢我,可也不会一直占上风。你刚才说,师父要你找到我,让我平安回省城——师父不会这么说的。他一定是说,如果你找到我,我们两个一起回去。是‘一起’回去!一定是这样的。”
白剑声没做声。马凤云知道自己说对了。
“所以,你不走,我怎么走?”
白剑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的。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如果你也留下来,我的使命,你的身份,你我之间,早晚会出事的。”
马凤云猝然一震。
这个时候,只听走在最前头的阮曾三喊:“我们到了!”
山顶上别无余景,只一座八角小亭。众人走进亭来,凭栏远眺,整个边城尽收眼底。阮曾三在一旁指点,这一处是什么名目,那一处又是哪里,逐一说给众人知道,最后笑道:“当然了,边城只是个小地方,跟省城没法比,就是胡乱凑它个‘十景’‘八景’的玩玩。边城真正的好处,其实不在这些上,而是——这里根本不是用武之地,地方狭仄,屯不住兵,也没有险要可以守,清兵攻不进山,又占不住这儿,困不死我们,时间长了,他们也明白了,干脆,把这一片儿让出来了,给我们了。”他说得高兴,指着边城后面那一大片翠绿绵密的山岭道,“你们看到了吗,那山的后面,就是墓碑镇。当官的听到这三个字,头皮都会乍起来。而且,墓碑镇不光地势险要,更厉害的,嘿嘿……是咱们春山堂李军师,刚才席上大家都见过了,他家里几代都是墓碑镇上的大豪,也不知哪一代上,出了位前辈高人,看出此地大有文章可做,于是依山为势,因物赋形,琢磨出了一整套机关消息、攻守之法,和墓碑镇的地势,配合得严丝合缝,再妥帖也没有。可话说回来,如此佳地,不遇上真主,也只能如宝剑藏之于深山,照这样说,它能遇上我们春山堂,也是它的幸事。自然,这个秘法,军师绝对是秘不示人,像我们这样的,都是各司其职,只知道全盘里该我们管的那个部分,剩下的就不清楚了。要不说春山堂自万堂主以下,个个都对李军师奉若神明呢,就因为整个春山堂,整个墓碑镇的命脉,可都在他手里攥着呢。”
白剑声在一旁听着,忽然眼睛里亮了亮。他向马凤云望过去。
“我知道了。”他说。
——在场的,除了马凤云外,没人知道白剑声说的是什么。
5
穆冲领着队伍曳曳而行,到天光放亮时候,又走出几里地去。他乘马走在头里,有时回头望来,见顾同骑马和顾夫人的马车并行,顾夫人掀着车帘一角,两人正嘀嘀咕咕作着商量。穆冲嘿嘿冷笑,并不理会。
顾同和顾夫人商量了一会,一抬头,看见穆冲斜斜地向这边望来,脸上带着一种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般的微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一样,神情十分诡异。顾同心里打了个突,忙笑着朝他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催马到前边来:“您有事儿?”
“没有。看见你和夫人聊了一路的天儿,都聊什么呢?”
“没什么,奶奶有些闷了,我说个笑话,让她开开心。”
穆冲笑起来:“是吗?我可没看到夫人脸上露出来哪怕是一丝的笑模样呢。”
顾同掩饰着道:“那就得怪我嘴笨了。”
穆冲却道:“不,你嘴不笨。顾头,再往前去二三十里地,可就到岔路口了。统共是两条路。小路是去佛头塔。要是上大路,往急了赶赶,也就再一天的路程,就到梧城了。我估摸着,等到了梧城,就算你不说笑话,夫人一样也会很开心的。”
顾同心里一寒,偷眼瞟他,见他仍那样子微微笑着,也捉摸不透他这话是随口而发,抑或是另有深意,小心翼翼地道:“可不是嘛,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心总紧着呢,等到了梧城那样的大地方,奶奶就好松快松快了。”
穆冲望着顾同,忽然仰天大笑。顾同被他笑得七上八下,“嘿嘿”地陪着干笑了几声。
大笑声中,穆冲忽道:“顾头,如果我没料错,刚才的事,你可都瞧见了吧?”
顾同冷不防被他直截了当地一问,一下子手都颤了:“什么……什么事儿?”
穆冲哈哈大笑,他止了笑声,在马上凑过身去,低声道:“什么事儿?呵呵,不就是刚才我杀人的事儿嘛?”
队伍的最后面,苏镖师赶着马车,他心里沉得像坠了块铅。
“你看出来吗?事情要糟。”
谢氏叹着气:“你说他?”
“不止。弄不好,两边都要糟。按理说,咱们在白水渡滞留这么久,他们是大官的家眷,高高在上惯的,恼我们,骂我们,甚至做些更出格的,都不稀奇。可他们有吗?”
谢氏一下子就省悟了:“是啊,他们该恼我们啊,可不但没有,还一路跟我们陪笑脸呢。”
苏镖师道:“反常了啊。咱们走江湖的,凡遇上反常的事儿,就得加小心。照我看,他们该是怕拾掇我们不了,所以暂时忍着。一旦机会来了……唉,保了这么多年镖,可保到这份上,宾主都互相算计着,还真是头一遭。”
谢氏幽幽叹道:“世事像浮萍一样,事先哪能料得到呢?他们想对我们怎么样,我也真不放在心上。我就是担心凤云……还有他,刚才他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
“是啊,我看他,都觉得不像是他了。”
“虽然他不肯说,但我知道,树林里一定发生了很可怕的事,好像……他把自己杀死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附在他身上……”她想象到了可怕的景象,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我真想帮帮他,可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
苏镖师默默地赶车。隔了好一会儿,忽然落寞地笑笑:“或许,我可以。”
他也没跟谢氏明说,只让队伍里的一个后生替他赶一会儿车,自己换乘了匹马,从最后面赶上来:“顾头。”
顾同刚从队伍最前面回来,脸上正青一阵白一阵地,见苏镖师又上来了,脸色就甭提多难看了:“你要干吗?”
“我想见见夫人。有些要紧话,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跟夫人讲明了为好,免得大家猜疑。请顾头行个方便。”
“你等等。”顾同提马到顾夫人的马车边上,低声和车里交谈了几句:“好,你过来吧。”
苏镖师跟过来。顾夫人掀开车帘:“你有话跟我说?”
苏镖师在马上深深施礼:“是。有些事情,我想夫人,还有顾头,心里一早就该起疑了吧?为什么我们一出省城,就在白水渡上耽搁了这些天,不往前去,也还不让各位回去?又为什么一说要走,就走得那么匆忙,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不是奇怪得很吗?”
顾夫人和顾同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互相看看,都不接口。
苏镖师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事情出在我一个人身上。”
两人都感意外:“怎么是因为你?”
苏镖师道:“后面车上那位,是我们镖局马凤云的妻子。二位知道,本来是凤云来保这趟镖,可他突然失踪,顾大人迁怒于她,将她押到了县衙牢里。她身子弱,禁不住这个,眼看就要不行了,我也是一时起急,胆大妄为,晚上偷偷进牢里救人,结果不小心,一把火把大牢烧了,犯下了大罪。”
顾同道:“这么说,是你救了她。你又是她什么人?”
“她是……”他回头往那车上望了一眼,“她是我干妹子。我这个小兄弟穆冲很够义气,他保你们回原籍,顺带着也担了天大的干系,把我们两个捎带出来了。本来想是一举两得的事,可为躲避衙门追捕,不得不改变行踪,在白水渡上暂时藏匿几天,结果惊扰了各位。实在说,这事跟各位绝没有关系的,还请夫人不必担心。”
顾同斜睨着苏镖师:“这是实话?”
“都是实话。”
“那你现在来跟我们说,又是为的什么?”
“我这几天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一来,走镖不光是镖师的事,得讲究宾主齐心,才能一路平安,像现在这样子,大家互相信不过,想不出差错可就难了。所以我把事情跟夫人来说,好让大家免了猜疑。二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犯的事太大,无论逃到哪里,怕都免不了要被捉回来,判一个死罪。反不如自己去出首。所以,我想等到了梧城,我就自己投衙门去,不再给各位添麻烦。只是我这干妹子,就请各位不要再牵连到她。还有,我这个小兄弟穆冲,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不比凤云差,有他保着你们,一定能平平安安到地头的。夫人,顾头,这就是我找您来的意思,两位高高手,我这里求您了。”
顾夫人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些犹豫。顾同“嘿嘿”一笑:“没说的,这样的事您都肯直言不讳,足见其诚。确实,话说透了,我们也不用瞎担心了,就一门心思接着往下走呗。您真打定主意上衙门出首,我们也不好拦着,可您这事绝对是情有可原,我这儿打个保票,有奶奶在老爷面前说情,您这边再大的事儿,也犯不上掉脑袋。”
苏镖师施礼谢道:“那样的话,我这儿先多谢了。”
等他退开去了,顾夫人问顾同:“你真的变主意,打算接茬让穆冲保着我们走下去吗?”
“哪能呢!他这篇话,早几天来说,咱们或许还能信,可现在……不管省城那边发生什么,穆冲在我眼前杀人,可绝对假不了。您瞧见了吗?他跟刚出来那会儿可大不一样了,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邪性!再怎么样,这小子都不能信了。我刚才说的那些,就是为糊弄姓苏的。咱们还是原来的主意,只要一捱到梧城,这三个人,一个也跑不了!”
苏镖师本待回后边去,想了想,还是提马往最前面来,喊:“穆冲。”
穆冲勒住马候他上来:“我看见你跟他们说话,说什么呢?”
“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个的。你的事,我担了。”
“什么?”
“就是省城的事。我决定了,等到梧城,我就去衙门出首,把整件事担下来。刚才我跟夫人他们说的就是这个,当然没说是扛你的事儿。他们都应承了,我去出首,你呢,保他们继续走完这趟镖。我觉着,事到如今,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穆冲默然。他心里很感激,只是——他笑了笑:“老哥哥,你白走这么多年江湖了。他们随口说说的,这你也信?”
“他们只要回原籍,我又把事情解释清楚了,他们有什么理由不信?”
穆冲不语,只默默摇头:他杀那两个的时候正好被顾同撞见,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老哥哥,你用不着这么做。什么用都没有。其实,我已经决定了。”他抬起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们这趟镖,不去梧城了。”
苏镖师一愣:“不去梧城?”
“不去梧城。他们对我们百依百顺,就是憋着要在梧城让衙门拿我们。走梧城,是自投罗网,我们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这都是你在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