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院内静了一阵。月光白白地,照得朱阿秀的脸也白白的。
“你……为什么……”
朱阿秀咬了咬牙,忽然道:“凤云,我白天不是说,我把自己看错了吗?是真的。我原来以为,我更适合去做革命的女杰,但现在我知道不是了。革命队伍里,即便有周先生这样的又如何?更多的,还是像我爹,像李揖唐、万延春这样的人。大家争来斗去,不知要到几时才能盼来我们真正想要的胜利。而且,就算革命成功了,那也是你们男子的革命,要我们女子分沾到它的好处,分沾到权利、幸福,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即使真有那么一天,就算我能够看得到,我也早已经老了,老了啊……人老了,就算再遇到像今天这样的晚上,一切也已经不同了。凤云,你已经被怀疑了,再待下去,你会有危险的。而且,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我们……我们一起走了吧。”她生怕失去什么似的,紧紧握住了马凤云的手,“你不要轻贱我。从小到大,我没有服过一个男子,你是唯一的一个……唯一的一个我想跟了去的人。凤云,我们走了吧,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马凤云虽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朱阿秀对他的情意,他其实早已感觉到了,而且,从初见她那一刻开始,她的倩影便留在了他心上。这对他来说,也是全新的,是他这一生里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感情。这时听她吐露心意,他心中感动,只觉又是欢喜,又是为难,一时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在这个时刻,两个人同时听到了对方胸膛里怦怦的心跳声……
“阿秀……”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脚步声响,有人大步闯了进来。两人忙不迭分开双手,退开几步。扭头看时,却见进来的是袁应泰:“凤云,你在这儿?”
“有事?”
袁应泰是个粗人,又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察觉二人神情有异,兴冲冲地道:“有事?喜事!凤云,弟妹上山啦!”
马凤云“啊”了一声:“她?她怎么会来?”
朱阿秀一下子没醒过神来:弟妹?那是谁啊?
§§§第二十节
乌合之众 居然打败我堂堂之师·绝不能短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大轰动·天赐良机·墓碑镇的秘密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八
马凤云走出院子,听到远处欢腾的声音,这声音起初还很细微,听起来就像山下某个地方新冒出的一眼泉,但从这泉眼里喷出来的声浪却势不可挡,一程接着一程直漫上来,很快就淹到面前了。马凤云霍然想起,惊道:“我们……打赢了?”
袁应泰眉飞色舞:“正是打赢了哇!”
马凤云心底一阵茫然:这胜利来得太出乎意料,以至于他根本没想过要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它。
“周先生,他真的做到了啊……”
袁应泰伸手指道:“来了。”只见前面十几支火把,曲曲折折向这边来。
“周先生?”
袁应泰笑道:“周先生打了这么个大胜仗,现在到哪儿都被弟兄们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怕是天亮也走不到这儿来。是阮老三把弟妹送过来啦。”
这段日子里,马凤云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不像从前走镖在外的时候,他身上像拴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那一头是家乡,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收回去,走得再远都不会心慌,而这一次不同,那根线断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被远远地掷了出去,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地方了……他未必真能明白自己的心思,但当听到他妻子即将到来的消息,涌上心头来的温暖,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当然也有不解:“她怎么会来?”
这时火把已到了跟前,走在前面的正是阮曾三,大声道:“凤云,你看谁来了?”往旁一让,让了人堆里的谢氏出来。谢氏借着火光,认出来丈夫,多日的苦楚一下子化成夺眶的泪水,几步奔上来,扑在丈夫怀里,大声号哭起来。
马凤云轻抱着她。她人本来便瘦,如今抱在怀里,手上传来的感觉只有更单薄了,心下不由好生怜惜,轻拍着她肩膀,小声道:“你怎么也来了?真是胡闹啊。”
他忽然瞥见身边的朱阿秀,见她歪着脑袋,嘴微微张着,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打量她。心道:她怎么这么看她?
等谢氏哭罢一回,阮曾三又给引见李云九。这时后边的人抬了副担架上来。马凤云走前两步,见担架上是一个瘦削干瘪的年轻人,正昏睡不醒,头上身上都是伤痕,一时竟没认出来:“这是……”
谢氏又掩面啜泣了。
阮曾三代她答道:“这是你师弟啊,姓穆吧,我在省城见过的。不过,要不是弟妹跟我说,我可也不敢认。”
马凤云大吃一惊:“这是穆冲?”
谢氏哽咽道:“他本就受了伤,这一路一直硬撑着,直到昨天,这位九爷说快到地界儿了,他就一下子倒下去,发起烧来了。”
马凤云猜到其中曲折必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让把担架抬进去,把原先周汉城所住的上房腾出来安置穆冲,一面叫人去请大夫。众人则聚在上房外说话,说的都是今晚上大破清军的事。此间众人当中,反倒是远道而来的李云九算是亲历,说道,当日在佛头塔全歼了追兵,知道这一票做得大了,片刻不敢耽搁,带领众人和肉票兼程赶回,结果到边城的时候,正与清兵撞个正着,“当时不晓得,只当是我惹来的,自然义不容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兜屁股先干他娘的再说。没想到清兵不经干,没几下,就呼啦抄跑得没影了。”众人大笑。说话的工夫,大夫已经到了。
穆冲的病是连日来心力交瘁,动摇了根本,招致外魔侵入所致,病势来得虽凶,对症下药却也不难。大夫开了个退烧的方子。至于他头脸上的伤痕,那是在佛头塔被顾同等人殴伤的,看起来吓人,却都是皮外伤,经了这几日,已是无碍的了。
谢氏候在大夫边上,直听他说出“不碍事”三个字,心头才落下了一块儿大石。她看穆冲烧得昏沉沉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好像正被一个妖魔牢牢缠着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拿手巾在水缸里搓洗过,去熨在他额上,又解开他前襟,细细地在他胸上熨过去。忽听他低声唤她:“小玉……小玉……”
她吓了一跳,脸上一片飞红,暗想:这被别人听见,可难堪了。可再看时,见他仍是昏沉沉地睡着,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真的有如“小玉”那样开合过吗?她忽然恍惚起来了。
2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九
周汉城的胜利对谁都是一次大大的意外,庆功宴就设在万延春的大宅里,筵席准备得很仓促,排上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放明了。酒菜流水价摆上来。众人不住口地称赞周汉城的功劳,周汉城连声逊谢。
白剑声意气飞扬,端了两碗酒,走到马凤云跟前:“现在你又怎么说?”
马凤云接过一碗酒:“是我错了,这碗酒,权当赔罪。”说着一饮而尽。
白剑声哈哈大笑,极是欢畅。
李揖唐向万延春使个眼色,万延春会意,站起来大声道:“各位兄弟,我有话说。”众人静了下来。
“今晚的事情,老实说,我万某人是很惭愧的。周先生远来是客,最后却是劳烦他出力把清兵赶跑,我实在过意不去,来,我先自罚一杯。”当下先干了一杯。
周汉城站起来谦让,也陪了一杯。
万延春又道:“总算我春山堂里也有好样的。今晚这一战,周先生当然是首功,可也有一个人,同周先生携手,前后夹攻,打得清兵望风而逃,各位兄弟,那是谁啊?”
席间不少春山堂的都叫嚷起来:“那是我们春山堂的九爷——李云九!”
李云九站起来,向席上抱拳团团为礼:“都是托春山堂威名,堂主洪福,小弟只是凑巧赶到,乱放了几枪,别的,实在是没做过什么。”
万延春哈哈笑道:“周先生面前,你说这些干什么。几十号人,就敢冲着上千人的清兵干他娘的,你替我春山堂挣了脸啦。大家说,老九够不够英雄?”
众人乱喊起来:“九爷当然够英雄!”
万延春十分满意:“咱们墓碑镇,有像周先生和老九这样的英雄豪杰在,哪有不兴旺的道理?来,传我的话,周先生带的兄弟,劳苦功高,每人赏五块银元。老九手下,一样的以少胜多,威震敌胆,每人也是五块!”
席间欢声雷动。
朱乾振心里明镜似地,万延春这一番做作,分明是刻意抬高李云九,好分周汉城之功。然而,他一样因为这场大胜产生了不能为外人道的不安感,是以他心里清楚,却从头至尾不作一语,只微笑饮酒。
这场酒直喝了大半日方散,席上众人半数喝得大醉,便是周汉城,也架不住众人轮番敬酒,早已不胜酒力,先由白剑声搀扶着回去休息了。马凤云记挂着谢氏那边,他是最早一拨从席上退下来的,走到内城边上,看见瘦高个从自己跟前打横过去,朝上头努努嘴,他知道有事,走上城来,看见张烈五一个人站在垛口,眺望城下的镇子。镇子上空漂浮着一团朦朦的烟雾——从昨晚到现在,镇上一直鞭炮轰鸣。
张烈五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昨晚,我的人候了一夜,你一直没动手,出什么事了?”
“你把人撤了吧,那是个圈套。”
“你怎么知道?”
“你信我就是了。”
张烈五看看他,又把整件事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好,我信你。”他神情显得很忧郁。
“酒席上没看见你。”
“我喝了一杯就走了。饮而不知其味。”他情不自禁地叹息,“谁会想到啊!乌合之众,居然打败了我堂堂之师……”
“我也没想到。”当然,同是“没想到”,他的心情和张烈五并不相同。
“实在想不通,我在春山堂这些年,对他们还不够了如指掌吗?只要离了这座山,在平地作战,他们就是一盘散沙,本该一触即溃才对——结果败的却是我们。我不是输不得,而是输了场根本没理由的仗:到底姓周的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还是我们自己的气数尽了?”
3
赖见诚兵退三十里,勒住队伍,暂时休整。这一仗中,损折的主要是汝梦龙的部众。赖见诚亲自过来探视,又命人联络附近地方,将运回来的阵亡将士的尸体妥为安置。
汝梦龙腰侧中了一枪,幸好并不致命,拄了根木杖,来见赖见诚请罪。赖见诚搀了他起来,道:“军法如山,你违犯是实,自然难逃重罚。但现在我们另有要事,你该领什么罪责,我们押后再议吧。”
一四五标在官道旁歇息了半个时辰,吃了早饭,赖见诚传下令去,后队变前队,向省城进发。
却说汝梦龙,心里恨极了霍景旸。他身上有伤,勉强能够骑马,偏巧脚下一段路又坑洼难行,伤处被颠得生疼,不住地呲牙咧嘴,推根究源,自是因霍景旸而起,心头火不禁越来越旺。这时坐骑一脚踩空,一个趔趄,震得他伤口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叫出来。他用鞭狠狠抽了马一下,咬牙切齿地道:“妈的,你们跟我来!”叫上十几个兵,转向队伍后边,来寻霍景旸的晦气。
霍景旸这时已去了绑缚。他右小腿枪伤甚重,赖见诚又恨他挑拨生事,下令不许医治,从中枪到现在,已将将过了一日,剧痛从腿上侵蚀到了全身,反而渐渐麻木了。队伍从边城退下来,他被抬到一挂大车上,辚辚而行,车上零七碎八地堆满了杂物,便想稍稍伸展下身子也难。那些兵仍是喊他“霍大人”,但神情里殊少恭敬,他知道,他们把这次的失利都怪到他头上了。他在军营里待了这些日子,当兵的喜好多少也摸着一点儿,当兵的爱听戏,杨家将、岳家军,都爱听,打胜了吐气扬眉,就像是自己凯旋一般,要是打了败仗,那么戏文里必会安排一个坏事的反角,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他身上,好让大伙痛骂出气。他心里隐隐作痛:“像我这样一个人,什么时候竟成了大白脸奸臣了?”反正,这支队伍里,再没有一个人,是和他一起的了。
他很自然想到了何众……
“咳,这位小兄弟,我想请问一声,”霍景旸何曾这么低声下气地和人说过话?“我有一个随从,姓何,昨天遭逢不幸,能否劳烦小兄弟打听一下,这回我们从边城撤下来,他的尸身是不是也一并收过来了?”
大车旁的兵爱搭不理:“嘿,这我可不知道。”
霍景旸哀求道:“正是想劳小兄弟的驾。”
车后头一人接口道:“您这话说晚了。刚才标统下令,把收来的尸体都交给地方上处置。怎么叫处置您知道吗?就是像咱们这样穿军服的,能落一口薄皮棺材,一个坑埋一个,坑前头立上标记,姓氏名谁,以备日后家属来领,迁到别处去正式安葬。要没穿军服,嘿嘿,那照例就不当自己人,碰着官儿好的,还能落一个埋身的地儿,要碰着官儿不好,说句难听的,直接丢到野地里喂狗啊。”
霍景旸听出来那兵是故意拿话刺他,但听着又像真的,他失去了问下去的勇气。
便在这时候,汝梦龙来了。
汝梦龙隔老远就看见那挂车了,心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他,总归不便。举目看见道旁不远处有片树林,一条小径蜿蜒通向林中去,心念一动,叫护兵去找这一排排长过来说话。那排长也一样恼恨霍景旸,听了汝梦龙的意思,心里倒不反对,只是怕出了事要担罪责。汝梦龙看出来了,道:“你放心,就是想为弟兄们出口气,没想坏了他。你要信不过,过来一起好了。”那排长一摇手:“得了,这您就甭预我一份了。”他这么说,就算是答应了。
别人在背后弄这些古怪,霍景旸在车上可全没瞧见。伤痛就像压在他身上的一个残暴的凶徒,双手紧紧叉住他喉咙,叉得他气也喘不上来。从他眼睛里望出去,头顶上的世界在慢慢地黑下来,而他自己,则仿佛在同人群飘离,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我快要死了吗……
但霍景旸哪是肯轻易就死的人。死字刚从脑海里过去,心里打一个激灵,反倒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一切的幻景在瞬间统统落到了实处:天空黑了,是因为头顶上突然多出来许多的树木,遮去了光亮;而离开人群远了……却是真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