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那么多如果!就是因为那么多如果,你才把自己陷在里面,一点气概都没有了!”
穆冲的身子颤抖起来。
“我……伤了你了?”
“不!……小……嫂子责罚的是。”
没有人想继续这个话题。穆冲觉得他该回去了。然而这样子,她就又看到他那个深深藏着痛苦的背影了。“只要你从那些如果里拔出来,你就会看清楚,过去的那些……还有我……是不值得你那么去惦念的。……我说这些话给你,是因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说到这样的事,也是最后一次。”她说。
4
从源盛镖局出来,有一种大将军即将披甲出征的豪情充溢在霍景旸的心胸。他没有上马,大步流星地走在因为宵禁而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夜风拂上面来,忍不住仰天一声清啸。
他之前已吩咐何众,叫在巡警当中,选五十个精干的明日随时听用。巡警多是由从前的绿营转来,庸碌者固众,却也有不少富于经验的好手在内。他这时便想过去检视一番。转念忽想,明日要见机而作,届时身不由己,未尝有时间能跟抚院当面辞行。他这次终于能大展抱负,全赖刘抚破格信任,心中实是感激不已,雅不愿明日仓促作别,错过当面致谢的机会。想到这里,便转朝抚衙的方向来。
他深夜前来,原在担心抚院莫不会已经歇下了,但通禀进去,过不多久,下人出来回话:大人在花厅等候。
这时已过了子时,抚院一身便服,看上去毫无倦意。见霍景旸进来,先吩咐人去换了新茶。这让霍景旸有些意外:莫非大人竟在花厅里喝了一晚的茶?但抚院不知自己深夜还会造访,这一点当可肯定。
刘文藻笑道:“这么晚了还来,想必有好消息告我。”
“托大人的福,一切顺利。现在袁阮二贼已进了源盛镖局,我估计明天一早就会起镖。”
“他们肯相信马凤云了?”
“容不得他们不信。”
刘文藻点头:“很好。那你今晚过来是……”
霍景旸道:“几个时辰以后,下官就将带一队人,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到边城。下官怕万一到时事情紧急,不能有时间来向大人辞行,故此……”
刘文藻笑道:“呵呵,你太多礼了。”
霍景旸却道:“不。景旸今晚来见大人,绝不止为礼数而已。请大人容下官讲几句越分的话。自下官中了两榜,授了官职,就想施展平生所学,做一番事业出来,使日渐衰颓的局势,能够稍有振作。然而一直以来,下官所听命的,无不是浑浑噩噩,尸位素餐之徒,这些年官场蹭蹬,不过空耗岁月而已——直到遇上了大人您!下官自知那个主意,真真是异想天开之至,而大人毫不见疑,反交付下官着手实行,下官实在是……从未有如今天这般开心过!这一次去边城,下官必定不负大人信任,定要扫平乱党,来向大人报捷。”他说到动情处,眼泪不禁湿润了眼眶,起身离座,向抚院磕下头去。
刘文藻双手相搀:“言重了,你为朝廷办事,为本抚分忧,一直尽心竭力,能遇上你这样一个干才,亦是本抚的幸事啊。”
二人相视而笑,重新落座。下人沏上茶来。二人又就计划中的诸般细节、内应外围、军马配合各项逐一磋商,刘文藻的许多建议都极有见地,且让霍景旸只管放手大胆去做,霍景旸心中感动,更是知无不言。不知不觉,又已过去了许久。
忽然那个二爷庆生走进来,凑到抚院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刘文藻点点头:“让他去后面书房等我。”霍景旸从花厅望出去,见院外暗处,隐约停了一顶二人抬的小轿。等庆生从花厅出去,那顶轿子随即也就不见了。
霍景旸道:“原来大人另有访客,下官就不叨扰了。”说着起身告辞。抚院送了两步,道:“此去一路顺风,我这里静候佳音。”霍景旸再次谢了,从院子里退了出来。
他走不多远,只见那顶小轿从后边转了出来,轿夫步履轻松,显然已是一顶空轿。他这时看得清楚,轿上蒙的是蓝呢的帐子,心里微觉得奇怪:抚院一直在等的,当就是此人了。我还当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从这顶轿子看,却不见得。可这么晚了,能让抚院纡尊降贵坐等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刘文藻进得书房以前,先在阶上咳嗽一声。房里的人闻声站起,走到门口:“刘大人。”
刘文藻笑道:“我猜这次一定又是陈先生来,果然不错。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一路辛苦。”
那人笑道:“哪里,这次是坐火车来的,比上次舒服多了。”
刘文藻对外面吩咐一声,让院里不必有人伺候了,跟着关了房门,重新请那人到里间屋说话。
刘文藻道:“上次见面,我尚不知道阁下是南方几位先生最为倚重的一个人物,实在多有怠慢。”
那人名叫陈慧楼,乃是南方革命党里一个颇有分量的角色,这次是作为党内特使到此,听刘文藻这么说,便笑道:“哪里,在下本事低微,出不了什么力,能供几位先生驱策,已觉幸甚之至。我这次来,首先是代表几位先生,向大人同情革命、赞助革命的义举,表示衷心的感谢。”
刘文藻笑道:“我托族弟转交的银票,只是小小意思,何足挂齿,怎还劳动长途跋涉,亲自来谢?”
陈慧楼目光闪动,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
陈慧楼道:“这第二件:上次同大人谈到的事情,几位先生托我带回来了意见。”
“哦。怎么说?”
“若本省能在刘大人主持下宣告独立,则几位先生的意思,会全力支持大人出任本省的都督,只是这军、政两方面的大权,不能由大人一人独掌。”
对这个意见,刘文藻似乎并不惊奇,他淡淡笑道:“我刘某人现在是本省巡抚,提督军务,一省军政大计,无不是我职掌所及。难不成我支持革命,境况反不如现在了吗?”
陈慧楼正色道:“刘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正因为大清国风雨飘摇,您才会想另寻一个出路,我们呢,当然举双手欢迎。我们认为,现在正是您最好的时机。”
刘文藻笑道:“最好的时机?”
“不错。我们很明白您想观望的立场,但时局怎样,您也看得清楚,现在各地都在酝酿起事,大清国根本朝不保夕。您现在有谈判的资本,手里还有牌可以打,但是,一旦省城起事成功,顷刻之间,您就什么资本都没有了。我的建议,趁着您手里还有一手好牌,把它打出去。”
刘文藻嘿嘿地笑起来,目光中锋芒一闪:“你们就这么相信,你们在省城的起事,就一定会成功吗?”
§§§第四节
怎么都赶一块儿了·原本佳话·翻成笑柄·革命无碍杀人灭口·火车站爆炸了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七月十七
谢氏一夜没有睡好。她和穆冲同出一村,自幼青梅竹马,及至长成,由媒人从中说合,父母做主,嫁与马凤云为妻。一路走来的过程,同她所知道的一个女子该有的经历别无二致。她性子贤淑,和丈夫相敬如宾,婚姻和谐,在她眼里看来,这就是属于她的运命了。哪知昨晚上听穆冲剖白了心事,已经淡去的往事忽然间涌上心来,这才发觉散在从前日子里的许多嬉戏,里面竟然藏了那么深,那么远,那么纯粹的情愫。记忆不去触碰,还不觉得如何,这一想起,心里隐隐地便泛起惆怅来。继而想到,自己今晚上才忽然想起来的往事,原来有一个人一直深深地记着,默默地咀嚼着。这么想着,舌尖上似乎也尝到那种苦涩了。左思右想,总觉得他受的苦,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怎么能想个法子,帮他摆脱开去了才好。这样想一阵,睡一阵,朦朦胧胧地,已听见鸡啼了。
鸡啼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亮寂寥。她略醒了醒,发现床前多了个影子,吓了一跳,随即认出是丈夫的轮廓:“你一晚上没睡?”
马凤云点点头。他在床沿上坐下来。谢氏看着微弱的光线里她看惯了的侧影,那种沉默里坚强的味道,是她熟悉的,但也因此常常觉得,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只是生活在了一起。
“有事?”
“你不用起来。”他说,“我坐一会儿。”
声音显得很疲惫。他很少会这样。
“我不在的这些天,要不你回娘家去住?”
“做什么?你又不是头一次出门。”
“这次有些不同。”黑暗里,他叹了口气,“等天亮了,你收拾收拾,今天就住过去。”
她觉得出他话里沉重的意味,从昨天开始的不对劲是真的。他并没有把真相告诉她,这是他保护她的方式。而她说:“好。”无论压上身来的是什么麻烦,最后都要由他去承担,让他不用担心家里,则是她保护他的方式。
——临动身前,两个人就这样,匆匆见了一面。
“我不在的时候,镖局要出了事,记得跟师父说:‘西南道’上,可能会有帮助。”这是马凤云在离开房间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袁应泰和阮曾三在偏院休息。经过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二人哪里歇得下?好容易等马凤云来了,忙问他拿主意了没有。马凤云让二人换上镖师的衣衫,先混出城去再说话。
三人往前边去。此时的源盛镖局,已从夜中逐渐醒过身来:伙计洒扫庭院,镖师打拳练功,一切都如往常,马凤云趁天黑把二人遮掩过了,一路到了前院,开开大门,正要领他俩出去,忽然“噫”了一声:只见长街不远处,一队车马箱笼,正奔这边来。最前面车上坐着一人,一眼看见马凤云,笑着拱手:“马镖头,早。”
来的便是顾学台的车马。头前这个,是顾大人的一个表亲,姓纪,从老家跟到省城来的,在他跟前做一个稿案。马凤云既蒙顾大人赏识,一来二去,连他手下那些人也都熟了。这时见车马来得这么早,心中暗道不妙,脸上却不得不堆出笑模样来,还礼道:“纪二爷,您早。”
车马来在镖局门前停住。纪二爷指挥随行众人把东西看住了,自己跳下车来,笑道:“马镖头一大早就候着啦,难怪老爷提起您来,从来也不当外人看。喏,车马箱笼,就是这些。老爷连同夫人、小姐的轿子,随后就到。老爷说了,还有一些话,要当面跟马镖头嘱咐。”
马凤云道:“是。您辛苦,先里面用茶。”陪着纪二爷又走回到里面来。
车马堵了大门口,袁应泰和阮曾三不敢贸然出去,只得也跟在后面,往厅上来。他二人虽不认识此人,但看场面也猜个八九,悄声问马凤云:“现在怎么办?”
马凤云摇头道:“顾学台马上就到,只能见机行事了。”
几人到厅上落座。纪二爷这时打量袁阮二人,见一个魁梧威猛,一个扎实精悍,气派甚是特异,且透出一股束缚不住的强蛮横辣之气,不禁一怔:“两位面生得很啊。”
马凤云道:“这位姓袁,这位姓阮,是新来的,二爷从前没见过。”袁阮二人站起来施礼。纪二爷欠了欠身:“原来如此。”他心里不喜这二人,便只同马凤云说话:“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带着外头那些个,跟您一道去。走镖我是大外行,所以一路上,您甭跟我客气,该走就走,该停就停,一切您拿主意。我们辛苦些不要紧,只要这一趟平平安安到地头,什么都抵过了,就是夫人小姐身子金贵,长途走得急了,怕捱不住,您得多照应着点儿。”跟着说些顾大人家眷的起居习惯给马凤云听。马凤云“嗯”“啊”地点头敷衍。
两人说了会儿话,袁应泰和阮曾三见天光越来越亮,心里着急,不住地向马凤云打眼色。纪二爷看见了,心里奇怪:“两位,有事吗?”
袁应泰“哼”了一声,别转了脸去,道:“没事。”
阮曾三瞅瞅马凤云,意思是:这样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
马凤云想了想,借斟茶的机会,走过来低声道:“待会,你们俩先去后面,我随后就到,还是在老地方会合。袁爷!”他忽地低喝一声。原来是袁应泰心里着急,不自觉地露出绿林人物横行无忌的做派来,马凤云连忙提醒,让他把草莽气收拾起来。
纪二爷看在眼里,更加起疑,正要说话,镖局外人声响动,他只道老爷到了,便把这事暂时搁起,走出厅去,准备迎接。可等了一会儿,听动静渐渐又不像了。又过了片刻,穆冲从外边进来,纪二爷就问他:“是老爷吗?”
“您说顾大人?没来啊。”
“那外头是……”
“巡警队抓贼。昨晚上已经闹过一次了,说是还在这附近,所以大清早的,又派了人来前街后街地设卡。”
纪二爷并没多想:“原来如此。……这倒奇了。我来的时候,老爷已经上了轿子,怎么这时候了,还没有到呢?”
——他自然想不到,顾学台此刻就在离镖局一条街远的地方,被霍景旸所设的路卡给拦下了,死活过不来。
原来霍景旸带齐了五十名精干手下,一大早就伏在镖局左近,伺机而动。哪知天光未亮之际,何众忽然来报,说马凤云等人正要动身,顾学台府上的车马恰于这时候来到,把他们仨给截回去了。霍景旸这才想起昨日在抚衙曾听过顾崇文暗中托马凤云保镖的事,不由得惊道:“怎地凑一块儿了!这叫他缠上,可别把我的谋划断送了才好。”
何众禀道:“回老爷,现在在镖局的是他跟前那个做稿案的二爷,顾大人还落在后面。”
霍景旸一愣,跟着想到一计,吩咐左右:“即刻去一队人,往前面设置路卡,理由嘛……就还是‘抓贼’这一条好了,尽可能把顾学台拖住,不许放他过来。还有,镖局前后也设路卡,虚张声势,不为别的,只为给袁阮二贼递一个信进去:他们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果不其然,袁阮二人听见客厅外穆冲的话,心下都感惊慌,低声催促马凤云快走。偏生纪二爷听说老爷没来,就又走回来,见他俩和马凤云嘀嘀咕咕,神色不正,疑云又起,道:“这二位镖爷,想来不是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