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春知道自己若亲口承认此事,会中兄弟多半不服,何况现在大庭广众,自己身为堂主,要是当众低头,说不定就大事去矣,因此嘴上半点不肯软了,恶狠狠道:“有这么多弟兄在这里,你公然犯上,你是要造反!”
铁生骂道:“造反?你当自己皇帝吗?各位弟兄,大家拼命在前面打仗,他呢,却在背后捅刀子,把咱们卖给清兵!咱们刚下去,清兵就摆好了炮等咱们,可惜了那么多好兄弟,生生被轰死在下面!大家知道为什么吗?他为向清兵示好,就把我们的底子抖出去,任清兵拿大炮来轰!你说!你还是不是把我们当人啊!”他心情激荡,禁不住连声音也哽咽了。
果然众人听了他这番话,震惊之余,不由窃窃私语。万延春忙大声道:“大家别听他的!我是堂主,这里的地头是我的,我干吗要害自己人,我有什么好处?你们自己打仗打输了,就把气出到我身上,你们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把春山堂放在眼里!”
他这话守中带攻,很是管用,很多不明内情的听了,都不信万延春会出卖自己人,又受了他话里的挑拨,反对葫芦嘴众人很是不忿。铁生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小人!你这个无耻的小人!”
那亲兵头目见情势有利,趁机大呼道:“大伙上啊,把堂主救出来!”不少人受了煽惑,也跟着喊:“放了堂主!”从各个方向上一点点地向葫芦嘴众人包围过来。
周汉城气得发抖,大声道:“万延春,你当胡说一通就可以瞒过去吗?大家不要乱来,万延春暗通清兵,出卖弟兄,我们手里有确凿证据,只要当面对质,一切即有分晓!”可他这番话淹没在声浪里,并没几个人能听得真切。双方越逼越紧,眼看大乱一触即发。幸好朱阿秀示意让会中兄弟朝天鸣枪。一排震人耳鼓的枪声响过,才把两边稍稍压伏了些。
周汉城和白剑声、马凤云略作商议,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若贸然放出万延春,只怕连大家的安危也无法保证。只有等真相大白,叫春山堂众人都无话说之后,再作道理。商议已定,由白剑声登高说道:“大家听着,我们绝不会信口诬蔑你们堂主,实在他害人匪浅,我们才要讨一个公道!其间的是非曲直,并不难断一个明白,我们要的只是把事实公诸于众,到时此事如何处理,我们不会自作主张,听凭大家公决便是!”说完这番话,命人强行开路。春山堂那面仍是不依,总算阮曾三拼命勒住部属,才勉强让出条通道,没有再酿成新的冲突。
众人一回到葫芦嘴,就立刻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老梁头连同他看押的那名头目这时已被接来了。他的立场坚定而直截:必须速战速决。只有在最短时间里证明万延春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才有可能把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压伏下去。“不过,”他瞥了一眼周汉城,“我还是那句话,最好的,也是最安全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把这个地方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走到现在这一步,是万延春他们逼出来的,可同时又是我们的机会,也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在座的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不是老梁头第一次提出类似的意见。但与前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有人旗帜鲜明地表示了支持。
“我同意。”是白剑声。
他的理由很简单:“谁也不要再抱幻想了。即使大家离开这里,现在能走的只有一半人,剩下受伤的怎么办?丢他们在这里?还有,省城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就算到了也是杯水车薪。我看得很清楚,趁这个机会,赶万延春下台,真正由我们来领导墓碑镇。这才是革命。”
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看周汉城,等他作出决定。
“是我的责任。”周汉城长长叹息,“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像现在这样,但是……我想已经晚了。”
几乎在同时,得到消息的李揖唐也发出了类似的感慨。他是个有雄心大志的人。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天前,如果这是一场针对万延春的夺权事变,或许在他面前会出现一个艰难的抉择:春山堂当然更熟悉些,也更牢靠些,但周汉城的高瞻远瞩远非万延春之流可以企及,以自己在春山堂的威望,处于事变中的周汉城一定会非常需要他的帮助。对于周汉城,他始终怀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他嫉妒他,因而敌视他,然而在另一面,他一样在景仰他。他丝毫也不怀疑,如果他能够和他联手,墓碑镇将会变得全然不同。他甚至会想:如果当年不是春山堂,如果周汉城能够早来十年,是不是李家为了成全他而付出的代价,都可以变得值得?……只可惜,这个问题已经在他的人生里错开得太远,以致永远都不会有答案。而现在,葫芦嘴只剩下了一半人,他一点也不认为他们能在同春山堂的抗衡中占到上风。更重要的是,把他们推到清兵炮口下的真正主谋是他,要是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无疑会仇恨他更胜过万延春。所以,一切都晚了。不再有什么抉择。他就是他们的敌人了。
万子丰惊惶失措地在他眼前出现了。这小子一辈子也没像现在这么讲过礼数,奔到他身前,“扑通”跪倒,抱住他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嚎起来,求李揖唐救命。他在心里叹气:他像很多很多人一样,打心眼里鄙夷这个人,然而现在,他将会同他站在一起,比很多人都要坚定。
“你起来。”他说,“我有办法。”
——他早就看到了葫芦嘴的命门,而且,这命门是操在他的手里的。
在决定怎么做之前,他另外又派了个人秘密跑了一趟清军大营:墓碑镇已经履行了承诺,现在他需要进一步确认,他们和顾崇文之间的协议会继续有效。这是关系到他们安全的大事。这样,当他下手对付周汉城的时候,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周汉城的悲观很快得到了验证。他们想要速战速决的策略根本没有丝毫实施的余地。他们本以为扣住了万延春,山上的会众,无论出于何种心态,都会像潮水一样涌来这边,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将真相公诸于众,争得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可事实是——没有人来。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很显然,他们被禁止靠近这里。
还有更严重的事情。他们还没回葫芦嘴,就已经派出人去请大夫来给伤者医治,可直到此时也没有任何回音。就在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个伤者挨不住,活活痛死了。众人心痛如绞,却也越来越心知肚明:春山堂拖得起,他们拖不起,这就是春山堂用来逼他们就范的筹码了。
这时候,阮曾三来了。在这个当口,他是最合适的一个人。
“军师知道你们的意图,但他请求你们不要这么做。”阮曾三开门见山,“他敬佩周先生,然而春山堂有春山堂的难处,要转变几个人容易,可偌大一个春山堂要转变过来,就绝非朝夕之功。当初革命党能找到我们头上,足以说明春山堂并非一无是处,结果闹到今天这种局面。这中间,万堂主及军师自己固然难辞其咎,而先生操之过急,引起众人侧目,山寨不安,终于发展到对抗的地步,难道您对于这样的局面就没有责任吗?先生失察于此,恐怕也需要自我检讨吧。军师说,他的话或许不中听,但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还是要我原原本本说于先生知道。至于堂主方面,军师也让我转告。堂主经营春山堂多年,根基深厚,此次犯下大错,最可能的情况反倒是,春山堂由此分裂成两派,一派要反,一派要保,从而酿成更大的冲突,于是会有更多的流血,更多的牺牲,也给予虎视于侧的敌人以更多可乘之机,这难道又是先生乐于见到的吗?扣住大夫和药品不许前来,确是出自军师授意,然此举非是为了要挟,而是为制止先生可能会采取的行动,才不得已出的下策,还望先生和诸位见谅。只要先生应允放人,所有伤者即刻会得到妥善医治。”
周汉城自嘲一笑:“你们军师的几句话,说得也算中肯了,事从两来,我周汉城岂会没有责任?可要我们放出万延春,这么多死者、伤者,凭他寥寥几句话,就想交代过去了吗?”
“这个当然不会。军师已有了一个计议在此,让我来征求诸位的意见。”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来,递给周汉城,“这是军师代拟的。假如先生同意,就让堂主照此在集会上宣读,自承过失,向各位死伤者致歉。请先生过目。”
周汉城看了一遍,将它传给身边的人,冷冷道:“过失?李军师大笔一转,真好轻描淡写!”
阮曾三道:“军师要我传那些话,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了。还请先生为大局着想。其他方面,抚恤、赔偿、医治及其他种种安排,先生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再商量的。”
周汉城叹道:“满意不满意,我周汉城哪有资格来作决定呢?这件事,需要征询他们的意见。”
……
屋里只剩下了阮曾三一个人。
他听到外面沙场上开始列队了。然后,是周汉城开始讲话。离得远了,听不太真切,但大致能猜到在讲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了啜泣声。推窗望去,意外地看到上百人站在一起,泪流满面。
5
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葫芦嘴众人显得很沉默。他们没有得到任何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死者需要收葬,伤者需要医治,他们还能怎么样呢?大夫已经被允许进入葫芦嘴,一些受伤的弟兄经过救治,减轻了痛楚,已然沉沉睡去。这几乎是这时他们心里唯一的慰藉了。
葫芦嘴外面不远的地方,春山堂派了些人来,在一个空阔处搭一个简易的棚子。按照双方商定的,过一会儿,万延春将在这里,面对召集的会众,发表声明,自承过失并请求葫芦嘴众人的宽宥。来的都是山上的搭棚好手,也不见他们刨坑埋柱,便将长竿稳稳地支起来,手法极是利落。不少人聚在营门这边,闷闷地看他们做事。
马凤云看了一会,忽听身边有人轻叹:“搭棚?这算是喜棚还是白棚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梁头也站到人堆里来了。
老梁头的神情显得很落寞。“先生看得很对,太晚了。”他又叹了口气,“以周先生之才,如果不是站得太高,看得太远,或许此刻山上,早已是另一番光景。收进他眼里、心里来的东西太多,他又想样样处理得稳妥,偏偏他又一点也不了解这里,终于慢慢把机会一点一点都蹉跎掉了。到得现在,只剩下了空谈。”
马凤云听他说得消沉:“你心灰意冷了?想走?”
“走?走得脱吗?除了这个地方,我又能走到哪里去?”他顿了顿,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好半天才接着道,“不过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是我曾经对它的期望太高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在它上面,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也不能这么说啊,在这里我开过山,整过林,起过屋,还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修过一条地道,这几乎就是我在山上干过的所有的事情,你想再进一步,再改变得它多些,它就开始拒绝了,真是个顽固的地方啊!可当我认清了它的真面目,想要摆脱它,你猜怎么着?我已经老了,已经跟它黏在一起了……”
他这时候完全像一个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并没有注意到,马凤云听着听着,脸色忽然变了……
……那些搭棚的好手仍然在手脚飞快地忙碌着,把一根根竿子串在一起,绑定。就像在变戏法,刚才还一簇簇的互不相干的长竿,眨眼间,这里插入一条横的,那里顶起来一支斜的,虽只添加了三两根进来,却如画龙点睛,扎好的竿架突然就变得连环贯通,气脉流转,棚子的大模样赫然便出现了……
马凤云忽然道:“你刚才说,两个月?只用了两个月?”
“嗯。”马凤云的神情让老梁头很吃了一惊,“这里地质特别,串连屯堡的地道不是凭空开凿,而是依托天然的孔道而建,两个月不奇怪啊。”
马凤云把老梁头拉到边上没人的地方,以指做笔,在沙地上把镇上的十几处屯堡都画了出来,虽然并不准确,但大致仿佛。问:“你修的哪一条?”
老梁头点了出来。
“李揖唐呢?他又是哪一条?”
老梁头迟疑了一下。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是这里,对不对?”他画了一条线,把其中的两处屯堡连接了起来。
“对,就是这里。”
果然。他心中的猜想被证实了。他并没有告诉老梁头他突然提起这一点来的用意——如果把内城下的那片斜坡同镇尾的饿鬼洞之间,也就是张烈五失踪以后李揖唐尤其在意的那两个地方,也用一条线连起来的话,很容易就会发现,这两条线是紧紧贴在一起的,就像弓背和弓弦一样。
恰在这个时候,瘦高个心急火燎地来了。他本来并不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找马凤云,但很显然,张烈五的失踪让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发现了很要紧的东西。老板失踪以前去过军火库几次,在一天里面,以不同的名义,领的同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马凤云脱口道:“火药。”
瘦高个一震:“你怎么知道?”
——饿鬼洞不是自己坍塌的,是被张烈五用火药轰塌的。洞里每一个角落都曾经被李揖唐派人用清水洗过,目的只有一个:掩盖住火药的味道。
但他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来。
就在刚才,搭棚的景象点亮了他的灵感,那些长竿在一瞬间里仿佛把所有的线索统统串联了起来,所有的迷障瓦解冰消,墓碑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李家的先祖绝非常人,选在墓碑镇兴家立业,于此间的进退攻守无一不勾画明白,令人击节钦佩,却为什么偏偏把主宅建于山顶绝地,假如生变,岂非无路可退?
李揖唐的父亲勉强同意儿子同春山堂合作以后,为什么要把世居主宅的长房各支全部杀死,一个也不许他们离开墓碑镇?
为什么春山堂进入墓碑镇以后,李揖唐可以把山上所有产业全部出借,却唯独要占住这座老宅,轻易不许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