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张烈五失踪以后,李揖唐会突然那么紧张分处于镇子一头一尾的两处所在,命人严加防范,而在之前的很多年里,却根本放任不管?
饿鬼洞的原意是可以把人吞噬掉的山洞,这个名字的后面是不是另有玄机?
这两个所在,在春山堂刚进山时,李揖唐一样曾派人看守,不许任何人接近,但大致在一年以后,他主动撤去了守卫,而这一年里,山上所发生的最大变动就是李揖唐提议并开始修筑屯堡。这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着某种联系?
屯堡和地道的规划,全是出自李揖唐一人之手,他人无权插手,除了他熟悉山上地理以外,会不会还有别的目的?
规划完成以后,他亲自带队修筑镇上最早的两座屯堡以及打通两者之间的地下通道,所用的全是他自己的私人,绝不许他人过问,对照老梁头后来所用的工期,李揖唐用去的时间足足长了一倍有余,其中会否暗藏蹊跷?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揖唐起初在修筑屯堡上倾注了极大心力,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但在第一阶段告竣之后,却从此撒手不管,后续的工程全交由春山堂里其他头领接手,这种一热一冷的前后变化,是否也在暗示着某个重要的问题?
……
就像只需要添加一根竿子,就可以把整副竿架的气脉打通一样,当他因为搭棚的启发,脑海中忽然闪过“连接”这两个字的时候,所有这些困扰他的问题,就同时都有了答案:
这一带山地质特别,最多地下洞穴,纵横交错,乃出天然。以李家先祖之能,竟选在山巅建宅,绝无可能自陷绝地,定是宅基之下,有一条天然地道,可以预留退路,以防不测。这条地道原先的出口,就是在现在内城下的那片斜坡之上(原来用几间破屋遮掩住的)。而山中还有另外一条地道,可以通向山外,其入口不用说就是那个饿鬼洞了(从前定是有镇上住户发现过有人进入山洞之后便即无踪无影,以讹传讹,才会如此命名)。正是为掩藏这个秘密,李揖唐的父亲才会痛下杀手,既是防备将来有人将它出卖给官府,引来灭顶之灾,亦是为了万一事败,或者将来合作不谐,春山堂有意加害,他儿子仍能有一条逃生之路,其用心之狠,委实令人可惊可叹。而春山堂进入墓碑镇后,人口比从前多了数倍,人多眼杂,李揖唐深恐秘密泄露,这才利用先祖遗留下来的筑屯堡以自守的方法,使了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表面在镇上大举修筑工事,实则召集心腹人众,利用地下的天然通道,打造了一条新的秘道,将原有的两段秘道连接起来,这样,一旦有难,他便可以不经过镇子,径直从宅下秘道出山外脱险。正因如此,当第一阶段的工程告竣之后,原有两段秘道在镇上的出入口均已堵死,李揖唐于是放心撤去守卫,从此放任不管,这就是后来张烈五等人于这两处反复查探,结果一无所获的原因了。这些秘密他马凤云能够想到,张烈五在这里比他多待了那么久,自然更容易因了某一个契机豁然贯通。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当是凶多吉少了。
越是被严加保护起来的真相,当它们被发现的时候,往往越是一钱不值。
瘦高个仍在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什么了?”
马凤云摇摇头。如果把这个秘密说给瘦高个听,墓碑镇就真要出大乱子了。
这么会工夫,棚子已经搭了起来,高张起素色的布幔,以示祭奠之意。人也越聚越多,多数是春山堂的会众。为安全起见,李揖唐下有明令,任何人不许携带武器靠近此地。葫芦嘴众人见那些会众当真是赤手空拳而来,都稍觉放心。
见时候差不多了,李揖唐亲自进入葫芦嘴相请,将周汉城等人请到棚前落座。很多人心灰意懒,拒绝出席,只白剑声率了一队人护卫左右。李揖唐走近来,恭恭敬敬地道:“周先生,要是可以了的话,就请把堂主接出来吧?”
周汉城点点头,命人去带万延春来。不多时,铁生等人簇拥着把他从葫芦嘴里带了出来。春山堂众人见堂主出现,顿时变得安静了。铁生领着万延春上了台子,让他居中站好,把李揖唐拟的那篇说辞塞到他手里,气呼呼地喝一声:“念吧!”
万延春斜着眼看他。
“怎么?”
“你退开去些。”
“做什么?”
“你贴着我站着,像什么样子!”
铁生哼道:“你还要样子!”话是这么说,还是不情不愿地退了两步。
“再退开些!”
铁生嘴里骂骂咧咧地,终于又退了两步。
“这回总行了吧?”
万延春冷冷地看他笑。
“念啊!”
万延春拿眼慢慢扫过台下每一个角落,然后,把手中的纸展开,把上面的话略略先看了一遍……他忽然迸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好像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一样。
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纸上根本没有的话:“兔崽子们,还等什么,动手啊!”
§§§第二十五节
从来不是谁读书多谁坐江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李揖唐与周汉城的会面·把上千条无辜者的命送出去·背水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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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六
“出事了!”
声音嗡嗡地,像起了风,从一个地方刮起来,最后席卷了整个镇子。
风一样也刮过谢氏的耳际。她侧耳细听,无数大大小小的声音就像细沙粒在一起磨,“沙——”“沙——”,什么也听不出来。但她很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和她关联着的。
一直也没人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傍晚,穆冲来了。
“出事了。”他慢慢地把经过告诉她:李揖唐成功骗过了周汉城,在棚里暗藏兵器,趁万延春脱离对方掌控的机会,发动了突然袭击……他用很谨慎的语气,生怕惊着了她。“事发的时候,大师兄和二师兄也在里面,不过你放心,谁也没受伤。”
谢氏的确很惊慌,但没有到他想象的程度。也许,在等待里,她已经把惊慌消耗掉了;也许,一路的颠沛流离到这里,让她早已经接受了,命运并不在她一个弱女子的手里,惊慌没有用。
她起身去打包袱。
“你做什么?”
“凤云那边出了事,我想很快就会到我们了。我做些准备。”
穆冲愣了愣。“没有人会来伤害你的。”他心里说,“没有人。”
事变进行得非常成功,几乎兵不血刃就控制了局面,没有一个人漏网,所有人被就地看押,葫芦嘴于瞬间变成了一座牢房。然而这次成功,李揖唐的心里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他没有吃晚饭,一个人踱到峰顶的断崖边来。熟悉的墓碑镇的景象犹如月亮一样,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在他眼前升起来,灯火就像是镶嵌在它身上的花纹,静止得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有一个角缺落了:葫芦嘴的方向上,黑惨惨的,没有一点光亮。他望着那里,心里有许多许多的感慨。不是别的,是他将不得不同可能的另外一个自己诀别了……
有脚步声向这边来。他回头看,是万延春。
“还下不了决心?”
“朱老大那边怎么说?”
“莫提他。他倒想推个干净,恶人都叫我来做。还假模假式地说什么那里头也有许多长枪会的弟兄,只要肯回头,既往不咎,结果呢,人家根本不搭理他,把他派去的人给啐回来了,朱老大这才没话说。”
李揖唐“嗯”了一声,并没说别的。
万延春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事情到这一步,大家势同水火,难道我还放虎归山?他周汉城是什么,是革命党的中流砥柱,不可或缺?当真这样,他也不会来我们这里。有他没他,我看革命党也未必会当多大的事。再说,我们找上革命党,是为联结外援,但就算没他们,揖唐,这墓碑镇有我,有你,十年了,我们怕过谁来?清兵动不了我们,只会画大饼的革命党就更不在话下了!”
李揖唐轻轻叹一口气:“堂主说得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你是怕清廷倒了,革命党会坐江山?”万延春大笑起来,“没那么简单的!揖唐,我不如你,但我明白一条:从来不是谁读书多谁坐江山,谁道理足谁当皇帝!眼下就是个例子,周汉城怎么样?他那一套,漫说我不懂,就是你也学不来吧,可结果呢,他还不是落在我们手里?有些事说不准的,别看革命党现在冲在最前面,就以为他们要得势,说不定,他们正是在为我们这样的人开路呢!我不是乱说的。你想,他们宣扬得再厉害,还不是要找肯造反的老百姓替他们做事。肯造反的老百姓在哪里?不就是我们嘛!所以他们才会联络我们,就算瞧不起也要拉我们入伙。他们有他们的一套,而我们有我们的一套,关键就是看谁的一套更管用。会是他们的那套吗?洋名词,洋玩意儿,洋规则?我才不信。论调虽高,都是虚的,到最后还是要看我们的。我们的是流传了几百年的规矩,这才是老百姓的规矩,中国的规矩。前面的尽他们诈唬去,到后面,一定还会是按我们的规矩来的!揖唐,十年了,我们是还只能困在这小小的墓碑镇,可这叫什么?这叫韬光养晦,卧虎藏龙!只要时运一到,风云交济,谁都有机会,我们一样有机会!”
李揖唐感到很吃惊,而且他听出来,万延春是打定主意要对周汉城下手了。
“再看看。”
“看什么?”
他想看什么?“事变刚刚发生,先稳定局面要紧。还有,之前对周汉城,一直是上宾之礼,他又接连立过两次大功劳,这次突然捉了他,还要对他下手,弟兄们只怕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我看,先想法子给一个解释出来,把这个弯捋直了,然后再定下一步不迟。”
万延春想了想:“这个容易。今天他们挟持我,很多人亲眼所见,就说周汉城表面仁义,实则包藏祸心,想强占我墓碑镇,我为了众兄弟的安危利害,不得已才对他下手。就这么说,看哪一个敢有异议?嘿嘿,我也不怕他有异议。自从周汉城来了,山上人各一心,号令不行,正好就借这个机会清他一清,好好做一番整肃!你看如何?”
李揖唐并不愿把莫须有的罪名硬栽到周汉城头上,但是——“好,就这么办。”他说。
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向这边来——谢氏心里紧了紧——然而没有停留,径直从门前过去了。预想中的事始终没有发生,她一颗心悬得难受,索性打开门看。见过去的一小队人,约有二三十号,顺着小路前面的坡转下去,就在下面不远的一片空地上集合。在他们赶到以前,空地上已经有另外两队人在,统统低着头不做声。这一小队人静默着并了过去,同他们站到一起。空气显得很压抑。他们前面的树荫下站了三个人,看样子是头目,凑在一块交头接耳了一阵,其中一个便站出来,大声道:“堂主有令,交代我们务必要在今晚,把白天事情的真相跟属下每一个人讲清楚,免得大家胡乱猜疑,人心惶惶。我晓得,你们中间有不少,都对姓周的印象不错,有的前几天还去听过他讲课,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有些人就蒙了,不知道是怎么了,不知道谁对谁错了——这不怪你们,大家是上了姓周的当了……”
谢氏侧耳听了一阵,并没听到他提马凤云的名字。再后面的,都是些污辱、贬低周汉城的言语。山上的风向变了,即使是她这样一个对外界缺乏了解的人,也完全能感受得到。
她关上院门。
“休息吧,不会有人来的。”穆冲在后面轻轻说道。
她突然间明白了。“不会有人来这里,是因为你吗?”
穆冲震了震。他只是安慰她,却不想被她看出了端倪。他有点胆怯。从她脸上,他分辨不出如果他说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想起来上次他被带走的事,“是那一次吗?”
“……”
迟疑也就是回答了。况且,她并不是现在才刚从他眼睛里看到那两道似曾相识的光,它们曾经寂灭过,在她以为他快要死去的日子里,然而这两天,她分明感到它们就像经历过严冬的雪原在轻悄悄地绽开绿意一样,一点点地复苏了。可那是怎样让人惊心动魄的复苏啊!她无法不回想起在路上的时候,那两道光也曾像现在这样一点点变得炽热,变得不可理喻,最后疯狂地燃烧起来,把许多人,连他自己,都烧在里面。难道又要像这样再来一次吗?她战栗起来,因为她觉得:会的。尽管他所有的愧悔都是真实的,然而……她知道原因。
——她就是原因。
“你答应春山堂什么了对吗?”那一天他们闯进来,先问起的,是马凤云的行踪,“是关于凤云?”
“答应什么都好,我就是为了保护你。”他终于开了口。
“不,你恨我。”她忽然说。
“我恨你?”
“你恨我那天为了保护凤云,不惜把你交给他们。你恨我。”
“怎么会……”但话说出口来便哑了。她是对的。他恨她,连他自己也毫无觉察,可她发现了。如果不是这样,在那个时候,他会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了李揖唐呢?
她望着他。她是错的,他怎么会恨她呢?为了她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他倾注了所有,以至于即使毁了自己也毫不顾惜。是她在恨她啊!她既嫁了马凤云,就会像马凤云保护她一样保护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而对穆冲就不同。她知道他爱她,她也爱他,所以她不怕亏欠他,对不起他。这是很荒唐的悖论,却是那么真切地发生在她身上。她是一切的原因,却偏偏除了伤害以外,无法给予他任何的回报。她想起来从前在省城的时候,在街上听到过关于妇女新生活的宣传,就算那些人说的是对的,那也是属于后来人的事情了,她是从过去生长起来,她这一生,已经错过了。
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没有用的,她知道。
“我恨你。”她听见他在喃喃低语,“……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