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朱乾振来见先生,显然是早同春山堂串通好了,要先生来承担整件事的责任。先生当然不会答应。这是先生宁折不弯的地方,我也没什么好说。只是从朱乾振话里听来,若先生肯答应,一切还有商量,可先生当面就拒绝,我怕事情要糟。先生应该也看到这一层了,所以接下来就把我赶开,自己去和朱乾振密谈。”他的神情很严峻,“以我对先生的了解,他很可能早已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只是操心剩下的弟兄们。可是——就算他牺牲掉自己,也未必能保全得了其他人。”
“你这么想?”
“我很怀疑会这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想个办法。昨晚上……咦?”他正有要紧话想问马凤云,忽然瞥见穆冲出现在营门外,同守卫说了两句什么,居然大剌剌就走进来了。白剑声吃了一惊。
穆冲站在沙场上,环视一周,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除了马凤云。他望见了,径直朝他俩走过来,脸上带着毫无意义的古怪笑容。
“大师兄也在。二位师兄好。”他施了个礼。
白剑声问:“你怎么来了?他们没难为你吗?”
穆冲笑起来:“原来大师兄还不知情。怎么好呢?要不要我再说一次呢?”他口气居然有一些俏皮,宛如从前在省城孩子气还重时的口吻。只是在这时说出来,愈发显得诡异了。
“你说。”
穆冲正要说,忽听营门口乱了一阵,一小队荷枪实弹的人从外面进来,穿着与春山堂长枪会都不相同。白剑声脱口道:“李揖唐来了。”他更挂念周汉城那边,急忙撇下穆冲这头,忙忙地赶过去保护。
穆冲道:“大师兄不在也好。师兄,你叫我来,应该已经做了决定了吧。”
马凤云望了他一会,叹一口气。“是。”
穆冲的脸越发白了,紧张和亢奋让它彻底失去了血色:“那么……”
“我们走走。你跟我来。”
两个人慢慢地在葫芦嘴里走了大半圈。他们从沙地上那些相对无言的人们中间走过去,从已经唱了一夜,到这时早变得低沉沙哑却兀自在高唱着的歌声中间走过去,从旗杆下面走过去,旗杆的最顶上仍然飘扬着那面革命军的大旗……马凤云问:“你看到了吗?”
“什么?”
马凤云不答。他们又走回来,走到沙场的另一端去。
“你看到了吗?”他又问。
穆冲笑起来:“师兄在跟我打哑谜呢。我还当你想通了,结果还是顾左右而言它。我只是要你一句话而已,这很难吗?”
马凤云冷冷地喝他:“在你眼里,所有人都在像你一样憎恶你,所以才看不到那样显而易见的东西。你来!”他把穆冲领到一座营房前面,让他进去。
十几具尸体被整齐地安放在床板上,房间里有一种沉郁肃穆的气氛,每具尸体都已经清洗过,换过了干净的衣衫,但清洗不掉的是刻在他们脸上的扭曲、愤怒,还有悲伤,不同的表情因为死亡而变得静止,在无声中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震撼。穆冲心里动了动,转头看马凤云——他并没有跟进来。
“现在呢?你看到了吗?”
“死人?”
“是绝望。我叫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你自己来看,外面的活人,里面的死人。然后你才可能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苦,你的那点破事儿在这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处置不来吗,偏要问这个问那个,你是在逼她,逼所有关心你的人!我不会替你做决定,如果你真觉得无法忍受,那就在这里自己了断好了。只是——动手之前好好想一想,你配不配和他们躺在一起!”
他拂袖而去,只剩穆冲一个人在里面,用冷笑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周汉城看得很对,朱乾振不是自己去见他的,朱老大的身后,还站着万延春和李揖唐。这场会面的结果,将会动摇他们业已初步达成的共识,或者,反过来,更加坚定它。
朱乾振一出现,万延春就迎上去问:“怎么样?”
朱乾振的回答一样只有三个字:“动手吧。”
他说出来这句话,三个人心里同时沉了一沉。有谁还记得,他们曾经是因为什么才决定聚合到一起来的吗?如果动手,也就意味着要和这一层“过去”挥断了。三个人互相望望,同时在对方脸上发现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苦笑。
“那就动手吧。”万延春重复了一次。两个人看李揖唐。
李揖唐静默了很久,点了点头:“还是要做得隐秘些。虽然做了就不怕得罪革命党,可也犯不上明火执仗,将来一点推脱的余地也不留。”
万延春道:“军师的话不错。我看就是今晚上,用火……”
“随你吧,这个我就不管了。我想最后再去见一见周汉城。”
“做什么?”
李揖唐摇摇头,领着他的人,向葫芦嘴那边走过去了。
李揖唐的来意,让周汉城感到非常意外。
“我是向您请教来的。”
跟着周汉城走进他那间简陋的斗室,屋内再没有第三个人的时候,李揖唐说出了这句话。他脸上不再有丝毫倨傲的神情,而是以从所未见的诚恳的态度,整理了衣衫,向周汉城深深一揖。
“请教?”
“墓碑镇的出路。换句话说,如果您是墓碑镇的主人,您会怎么做?”
“可是……”但周汉城随即就明白了。在这个瞬间,他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感。
“说出来先生也许不信,我早就想来了,可就是有很多东西放不下,隔膜、成见,还有面子……”他自嘲地笑着,“很多时候,我都已经走到外面了啊,可像有什么在阻着我进来似的,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又走回去……直到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可,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请坐。”周汉城说。他摆开杯子来沏茶,才发现茶叶已经没有了:“真不巧。”
“我这就让人去拿些来。”
“不必了吧。”周汉城笑笑,倒了两碗白开水,端了一碗过来。李揖唐接过,连道:“不敢当。”
周汉城一边喝水,一边低头沉思,缓缓说道:“如果时间不多了,我也就不说客套话了——很难。”
李揖唐叹道:“我想到了。其实我这个时候以这种身份来见先生,还想请先生不吝示以锦囊,本就异想天开,乃至不要脸之至了。先生不肯讲,本来也是情理之中。”
“不,你误会了。”周汉城摇头:“我只是想到,你所要的,和我能给的,恐怕完全是大相径庭的东西。你叫它‘锦囊’,其实哪来的锦囊?张南皮有言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是一代人杰,这上面却过于想当然了,以为真存在着一条终南捷径,可以不用伤筋动骨,便可升仙得道。你来问我,也是这个意思吧?可惜要我说,并无这样的一条捷径在的。视乎你要去哪里,便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除此之外,别无第二条路。你要去哪里?”
李揖唐被他这一问,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如何使墓碑镇变强,如何才能把局面拓展出去,始终是萦绕在他心头的第一大问题,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
“你想求的是技,可我觉得真正起作用的是道。我有我的理想之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它。它未必全是正确的,可至少有那么一部分,它同他们发生了共鸣。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理想国,即使再平凡的人,被唤醒了,在自己身上发掘出了这种庄严而神圣的使命感,一样会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一切改变也就从此开始。只可惜……”他想到了伤感的东西,“你要答案,那么这就是答案了。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除此以外,一切皆是细枝末节。你我道不相同,你想照猫画虎,结果怕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啊。”
李揖唐有一半听懂了,剩下一半似懂非懂:“那么,先生的理想之国是怎么样的,能否说得更详细些呢?”
周汉城望着他,似笑非笑:“你居然会问这个问题,呵呵,我这里现成的就是前车之鉴,你难道不怕重蹈覆辙吗?”
李揖唐像被蛰了般地吃了一惊,脸色不由得变了变,勉强笑道:“不……不会的。”
周汉城把散在屋里各处的十几册书拣在一处,叠成一叠,道:“这是我一路上带到这里来的,看来是用不着了,现在都送了给你。有些是西方的译著,有些则出自我中国有识之士的手笔,我心中理想之国的建成,实有赖于它们甚多,至于能不能对你有所助益,则要看你们之间的缘分了。”
李揖唐连忙站起,施了一揖,双手接了过来,一时也不及细看书目。又见屋内满满堆的都是自上山来,周汉城作的许多笔记和手稿。周汉城见他寓目于彼,淡淡笑道:“信手涂鸦,军师也要吗?”
李揖唐心里五味杂陈:“这些是先生的心血,我……我自认不是该被托付的那个人。”
周汉城一声轻叹:“这些东西,你若不取,更只剩下付之一炬的结局了,都给了你吧。”
李揖唐只觉胸口憋闷得难受,竟似说不出话来,“谢谢”两个字,说得从所未有的艰难。
这间屋子里的东西,现在是他的了。这里面应该有他感兴趣的,然而,正像周汉城暗示的那样,喜悦是和慌乱一起袭来的:他的确是来寻求改变,但他无法预计,眼前的这些东西会引领他去向哪一个方向,改变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发生,到达什么样的程度?他想要改变的是墓碑镇,但会不会,在他改变墓碑镇的同时(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就已经先被它们改变了,然后,周汉城的故事会再次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否已经准备好了,这未知的改变可能会让他付出的巨大代价?他是诚心前来求教,但没想到周汉城会给他这么多——太多了!他想从这里离开,奔到外头去,好好地透一透气,可他心里知道:这是他同周汉城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应该再坐一会,听听这个人还有什么话说。
窗上忽然响起了细碎的噼啪声,有水汽从窗子的缝隙里渗了进来。李揖唐放下书,打开窗子:就这会儿的工夫,外面的天变了,浓浓的乌云布满了天空,细密的雨丝从天上落下来,落到沙地上,窗上,飘进来打在他脸上,到处都响起湿漉漉的声音……“下雨了!下雨了啊!”他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从周汉城诧异的目光中,他才骤然惊觉:这场再普通不过的雨,居然会让他如此地激动,如此地如释重负……即使它什么也不能改变,只是把那个结局往后多延迟了一天而已。
5
下雨了。
谢氏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的淅淅沥沥。她心里乱纷纷地,忍不住便像是要去和它,可雨声急一阵缓一阵,没个定准,她也越发心神不定起来。
院门响了一下。跟着,是穆冲的脚步声。
她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欢喜。
脚步声停在了院子里。
等了好一会,她起身走出来,见穆冲神情恍惚地站在雨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你……”
穆冲忽然笑起来,笑声一点也没有变。“我给过你机会了,也给过师兄机会了。他只要说一句话就行,可是他狠不起心,怪谁?”他半疯魔地说着这些话,又道,“既然死不了,我还是要保护你从这里离开,这是我剩下要做的唯一一件事。你不用这样看我,连我也憎恶我自己,可除了答应李揖唐的条件,我没有别的办法。”
“有办法的。”她在心里说。
李揖唐让人冒雨取走了周汉城的全部文稿,这个不起眼的举动,在有心人的眼里却无异于泄露天机,瘦高个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经由这个小小的细节得到了证实:山上要对葫芦嘴下狠手了。
“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他截住了马凤云,“你手中明明握有重宝,到这时候还不肯拿出来用,你到底在等什么?”他是真急了,“你想和他们一起死?”
“重宝?”马凤云在这个词里发觉到了强烈的嘲讽意味,“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发现的真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东西,我希望它最好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
是他错了。马凤云想。对于瘦高个他们来说,这的确是重宝,因为他们很幸福地只拥有一个最简单的立场;然而于他却不是,这个秘密无论在哪一面发作起来,都会造成重大的伤害,孰轻孰重他至今衡量不出,因而也就在“说与不说”的选择之间被深深地苦恼着,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知道该把这个秘密称作什么。
“你们的老板应该已经死了。虽然我不知道李揖唐为什么要隐瞒消息,但……”
瘦高个的眼圈红了,像恶狼一样瞪视着对方。他真的是非常非常痛恨听到这样的话。
“好!”他咬牙切齿:“就当他死了——我们拿整个墓碑镇来祭他!”
马凤云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清兵杀上山来时的情景:墓碑镇到处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你不想吗!形势已经明摆着了,不是他们死,就是你死!”
他不害怕死。
……杀红了眼的清兵冲进葫芦嘴,子弹呼啸着扫向手无寸铁的人群。这里一样是死地,只不过,换了屠杀的人而已……
“只要你肯帮忙,就是立了大功,他们统统可以不用死!清兵本就不是为了你们到这里来的,是为了墓碑镇!”
……不用死,那就是做俘虏了?……
“做俘虏,不比丢了命强?”
……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但对于葫芦嘴这些硬骨头的弟兄们来说,是愿意覆灭在春山堂手里,还是活着去做清兵的俘虏,恐怕又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抉择……而且,还有周汉城。他很肯定,这个人是绝对不会为了偷生,而背弃自己的理想的。
“是,他不会!”一个新的声音突然加入了进来,“不过,我们可以不告诉他!”
是白剑声。
这是马凤云听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同清兵合作。凤云,你手里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还来得及,我们里应外合,把墓碑镇端掉!”
马凤云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