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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走向大众文化时代的女性文本(4)

从作品的主题发掘来看,执着于写“我”,三毛的眼睛掠过了重大社会矛盾的捕捉,她更着意从自我的经验世界里感悟人生的底蕴,情感的价值,以及人性的层次;更侧重于表现大自然中的“我”,多元文化景观中的“我”,且具有一种哲理深度和文化品位。透过作品的构成关系可知,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均系于“我”一身。仿佛所有的人物、事件、物体乃至风景,都是为了三毛这个东方的奇女子而显形。由此带来的作品魅力,当然是自叙传的真实和亲切,自我个性的鲜明与生动。

在三位一体的角度下,根据“我”的位置,三毛作品的写作路线又可分为两种主要情形。

一类是以“我”为主角的作品。《撒哈拉的故事》、《梦里花落知多少》等集子中的大部分篇什,当属这种情形。作品写的是三毛自己的故事,袒露的是私人性的生活体验。“我”在沙漠中开饭店,“我”为沙哈拉威人“悬壶济世”,“我”在荒山之夜遇险,“我”与荷西缔结爱情,“我”看沙漠洗浴风俗,“我”与沙漠芳邻相处。这里,不仅篇篇有“我”,而且一切的故事皆因“我”而生发,围绕“我”去表现。在“我”的身历中,活泼的个性飞扬着,悲欢离合的情感沉浮着,作品讲述的是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从中贯穿和最后凸显的则是作者鲜明可感的自我形象。

另一类是以“我”为次要角色的作品,如《娃娃新娘》、《士为知己者死》、《巨人》、《卖花女》、《永远的玛丽亚》、《哑奴》、《沙巴军曹》、《哭泣的骆驼》等篇什。在这些故事中,三毛虽然退居到次要位置,但她并非生活中冷漠的看客;作者无法不动声色地写这个“自我”,她在作品中留下了浓重的创作主体的投影,正如三毛自已所说的那样:“就像《哭泣的骆驼》,我的确是和这些人共生死,同患难,虽然我是过了很久才动笔把它写下来,但我还是不能很冷静的地把他们玩偶般地在我笔下任意摆布,我只能把自己完全投入其中,去把它记录下来。”“我”与作品中的主人公,或是命运背景相关,如《哭泣的骆驼》所涉及的西属撒哈拉面临瓜分的政治骚动;或是往来密切,情感相通,如与姑卡、达尼埃、米盖、哑奴、沙伊达、鲁阿这些人的交往;或是发生着生活的碰撞与矛盾,如与卖花女、玛丽亚的相遇。一旦主人公的命运或性格发生演变,“我”不可能无动于衷,漠然处之,“我”势必对这一切做出情感反应和价值判断,“我”的性格也会在生活的各种碰撞出迸发出火花。所以,主人公的命运往往成为触发三毛思想感情变化的催化剂。《士为知已者死》写的是米盖无奈的世俗婚姻,折射的是三毛追求人格平等的爱情观;《沙巴军曹》、《哭泣的骆驼)塑造的是异国特殊政治背景下的悲剧性的人物,袒露的是三毛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卖花女》、《永远的玛丽亚》揭露的是世间自私、欺诈、无耻的行为,反衬的则是三毛夫妇的善良、淳厚。作者着力刻画的是主人公的一切,但最后的停泊地仍然是三毛的心灵世界。从“我”这个次要角色身上,照样散发出自我的主体精神与人格光辉,这实际上是从另一角度完成了三毛形象的自我塑造。

在三毛自我经验的世界里,最引人瞩目的是作家讲述的撒哈拉故事。在撒哈拉大沙漠这片空旷、陌生的土地上,三毛经历了生命之旅的美好极致,她被世人所传诵的人生流浪、爱情童话以及写作奇迹,都从这里走向辉煌。三毛的大漠侠女形象离不开撒哈拉的塑造,撒哈拉也一如三毛用生命拥抱的梦中情人。通过东方民族的文化观照和现代文化眼光的检视,来透视撒哈拉的沙漠风情和沙漠人生,并由此表现三毛的异乡人形象,便成为三毛撒哈拉故事的着眼点。具体而言,三毛主要从四种角度来抒写她心中的撒哈拉故事。

第一,作品以浓郁的真情,展示了撒哈拉的大自然魅力与沙漠民族的生态环境。

三毛对于单纯的景致,一向不感兴趣;她所关注的,是与人生融合的大自然,是刻有文化印迹的生命景观。一个千山万水奔撒哈拉而来的人,她不可能在大漠风景面前无动于衷,因为这其中蕴含着她极力探寻的沙漠民族的生存背景,也寄寓着她的情感倾向。正如三毛所说的那样,“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地回报着你,静静地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8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以一怀深情去看沙漠,撒哈拉不再仅仅是荒凉、空寂的不毛之地,它同样拥有着大自然的生命与美。《收魂记》写三毛一架照相机在手,四处奔波拍摄沙漠风景的经历。单调荒凉的大沙漠在三毛笔下变得五彩缤纷,充满了丰富的意蕴。“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我偏爱黑色的沙漠,因为它雄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的雪景。”更令人惊异的是,竟有上万只红鹤翩翩飞来,落在靠近海洋的纯白色沙滩上,铺展开一幅落日的霞光。如此绚丽神奇的自然景象,以它无法复现的瞬间达到了美的极致。当然,撒哈拉最酷烈最粗糙的景象,还是那些“迎面如风雨似的狂风沙,焦裂的大地,向天空伸长着手臂呼唤嘶叫的仙人掌,千万年前枯干了的河床,黑色的山峦,深蓝到冻住了的长空,布满乱石的荒野”,它常常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三毛在这里,与其说是展示撒哈拉的自然风景,倒不如说是在表现大沙漠的独特风貌与生命魅力。三毛从这无垠的天地中,找到了自我个性与沙漠性格的共鸣之处,也找到人生之情与自然之景的和谐美。

第二,作品既以多元文化的视角,来涉猎沙漠民族的奇风异俗和生存景观,多方面表现出三毛在陌生的生活秩序面前的“文化惊骇”;也以强烈的生命意识和人间关怀,来表达作者对沙漠民族的理解体认。

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不同民族之间巨大的文化落差,特定生存背景所孕育的人文景观,强烈地吸引和震撼着三毛,使她由此产生极度的“文化惊骇”。三毛作品多从沙漠民族的政治制度、价值观念、物质生活、风俗习惯等层面展开描写,这种“文化惊骇”的内容就具有了撒哈拉文化的整体景观。对于异族风俗习惯、生存景观的涉猎,构成三毛“文化惊骇”的重要内容。从沙漠民族的饮食起居,到婚丧嫁娶以及各种礼仪,三毛对于风俗不再是一种好奇的观察,而是将文化与人生结合起来的一种品味。《娃娃新娘》在演示撒哈拉古朴、奇异的婚俗的同时,也写尽了在传统迫力下未成年新娘无助又无奈的命运悲哀;《沙漠观浴记》中,沙哈拉威女人奇特的外浴和内浴的风俗背后,是沙漠人几年才能洗一回澡的生存境遇;生存在世界尽头的游牧民族,因为太多的“没有见过”,在照相机和镜子面前竟然惊恐万状,误以为灵魂已被收走(《收魂记》)。其他方面,例如这个民族爱穿蓝色布料,爱用刺鼻的香精涂身的生活习俗,是与帐蓬为家,淡水奇缺的游牧生活联系在一起的;而沙漠女人长年戴着面纱、没有社会地位的情形,又与回教徒传统的文化习俗分不开。由此种种,三毛展示出异族文化的一个落伍角落,并从惊愕交加的文化震撼和油然而生的悲悯情怀中,呈现出不同背景上的文化内容与物质生存景观的巨大落差。

初到沙漠,三毛震惊于沙哈拉威人近乎原始的生存方式,严峻的现实与她昔日的浪漫情怀相去甚6。但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生活心态,并在与沙哈拉威人的相处中发现了生命的真谛。三毛一向认为:“撒哈拉沙漠是世界最美丽的土地之一。那里除了沙漠之外,还隐藏了很多东西。其实,它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对我们人生有很大的启示。”在《收魂记》、《白手起家》等篇什中,三毛惊奇地发现,寸草不生的大沙漠里,人们同样有生命的喜悦和情感的爱憎;既使在这世界的尽头,照样有爱美的女人和爱吃的孩子;被认为最下贱的奴隶,也依然充满智慧和爱心;生命,在这荒僻而贫穷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地滋长着。沙哈拉威人仙人掌一般顽强的生命力,他们像空气一样自然的人生意识,他们无所谓名利、甘于淡泊的性情,都使三毛对沙漠民族有了新的理解和体认,自身也从中受到这种精神性格的濡染,正如三毛所说,”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个性里也逐渐掺杂他们的个性”。而且“物质的欲望越来越淡,心境的清明却似一日亮似一日。”第三,以强烈的“我执”色彩,写出三毛的沙漠人生和爱情童话。三毛万水千山奔撒哈拉沙漠而来,不只是做一个旅游观光的看客,她把自己融进了沙漠生活,并在那片土地上创造了生命与爱的传奇。且不说三毛在撒哈拉的“悬壶济世”、沙漠观浴、千里拍摄、广交朋友、热心助人,单就她的结婚与成家,就足以构成沙漠人生的神来之笔。三毛的爱情观、人生境界与生命情趣,尽显于《结婚记》、《白手起家》的字里行间。在撒哈拉沙漠结婚,一切世人看来最起码的物质条件,都成为奢望;可三毛却在此感到了精神的富有,爱情的甜美。三毛骄傲地说:“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收到荷西送的结婚礼物——一副沙漠里寻来的完整的骆驼头骨,三毛兴奋异常,啧啧称赞;去小镇法院公证结婚,三毛身着旧的淡蓝细麻布长衣,草编的阔边帽子上别一把香菜,便与荷西安步当车、在沙漠中穿行40分钟,做了荷西充满“田原风味”的、走路结婚的新娘(《结婚记》)。以自己的力量白手起家,艰苦的劳作也变得诗意辉煌起来。从材料店讨来的装棺材的木箱,在荷西手下变成了书架、桌子等家具;用两个厚海棉垫和彩色条纹布,三毛做出了舒适美观的长沙发;在拣来的绿色水瓶里插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强烈而痛苦的诗意油然而生;友人书写的“云门舞集”条幅,荷西拣来的骆驼头骨、都成了别具一格的装饰。以爱心营造爱巢,三毛与荷西共同建成了沙漠上“美丽的罗马”。《白手成家》娓娓动人的诉说,不知打动了多少读者的心灵。

第四,返朴归真的艺术风格,幽默诙谐的语言特色,使撒哈拉故事的讲述充满个性。

作为一个自然之子,三毛始终钟情于自然之美,渴望回归大地,寻找梦中的精神家园;而在撒哈拉,她时时感受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来自大自然深层的强有力的生命召唤。生活在这片上地上,三毛欣赏以一支笔,只做生活的见证;她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素朴之美,憧憬“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的文学境界。

《收魂记》、《结婚记》、《白手起家》等作品,多以夹叙夹议的口吻,朴素自然的笔触来描写,无论是千里拍摄的趣闻,还是沙漠成婚的传奇,或是白手起家的骄傲,都在行云流水般的描述中徐徐展开,看似平淡的文字里却有一种奇异而深6的生命意境。

三毛的幽默,或成为一种总体的构思,整篇的贯穿;或是一种片断的展现,氛围的营造。它穿插在三毛的撒哈拉故事中,活跃在人物的对话里,时有连珠妙语,常出新鲜韵味,让人读来不由发出会心的微笑。《结婚记》中,荷西被法院秘书误会的结婚请求,三毛与荷西抢吃蛋糕的画面,都以幽默诙谐的趣话,激扬起生活的智慧和快乐,平添了作品的生动与亲切。所以,幽默诙谐不仅构成了三毛的个性色彩和语言风格,更显示了作者的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充满情趣的文化品位。

当然,那种行云流水、一路奔泻的描写,也带来了三毛作品中某种文字的膨胀和感情的泛滥,结构的松驰与意象的萎缩;从少女时代就已经滋生的“水仙花情结”,也带来三毛对传奇人生的自恋情怀和幻化色彩。但尽管如此,三毛还是以她无法抹煞的文学存在告诉了人们一个朴素而深刻的真理:

“在你的生活里,你就是自己的主宰,你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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