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去了。”
今天是范逊五七,早上八点,杨百念已经到了范家医馆。
“那可不成,怎么也得让大伯最后再见你一面。”范舸舟说的情真意切,“过了五七,可就再见不着亲人了,想见也不成。”
范山本来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前两天恍惚之时见到范逊,也只觉得是在做梦而已,并未当真。
“我现在这样没法上山。”
范舸舟马上蹲下身,“没事儿,哥,我背你。”
在范山的记忆里,这小子一直是个身体羸弱、不堪一击的瘦小男孩,否则也不会每每在农忙之时跟在范逊身边跑前跑后,门也不出,只在药房这寸土之地蹦跶,他知道自己个儿身板不行,若是做个农民,八成吃不饱。
而今看来,却是自己错了。
不知何时,范舸舟纤弱的脊梁已经肌肉充盈起来,宽肩长腿,一身腱子肉,要说羸弱,此时的范山更胜一筹。
“麻烦你帮个忙。”发呆的空档,他已经将范山背在身上,脚底纹丝不动,稳若金钟。
宁南推着范山的轮椅,跟在两人身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山,一路无话。
到了梨树园,男人们将折好的纸元宝倒入铝盆,点火起势,女眷们捧着纸花,绕着坟头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这是杨百念提前交代好的,照着做就行,没人深究为什么。
范山不远不近坐在轮椅上,觉得自己像是个旁观者。
仔细看,一月前光秃秃的树杆现在将将要发芽,空气中也暗藏了几缕温暖气息,让人心焦气躁。他别过头去,顺着一条窄窄土路往上看,见山那头有个人影踽踽独行,正朝这边走来。
“爸?”不消几秒,原本至少要走十几分钟的山路,那人就这么飘摇般晃了过来,转瞬已经立在范山面前。
“你还知道来?”范逊的神情不悦,大概已走之人没有喜怒哀乐,只能板着一张面孔。
不过在范山的记忆里,他倒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看他瞠目结舌的样子,范逊无奈叹了口气,绕在自己坟头转一圈,把亲戚族人一股脑看了个遍。
“我要走了,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讲?”最后,他回到范山身边。
无形之间,范逊的眉目已经有了些许变化,松弛了不少。范山环顾四周,发现周围人对他视若无睹,仿佛看不见有这么个人立在自己身旁,只有杨百念微微侧头,很快又别过脸去,盯着燃烧的纸元宝。
“我想想…”范山脑中乱成一团,心想难道以前听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五七亡人登望乡台,魂归故里,最后看看自己的家乡和心中挂念之人,而后尘缘了了,才能转世投胎。
想说的话太多,也就相当于没什么想说的了。
范山摇摇头,“爸,你一路走好。”
眼看火势渐弱,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已经开始缓慢向山下移动。近来村委会有新规定,山上不允许留火种,只剩了几人留下看着最后这点儿火星,全扑灭了才能离开。
范山按动轮椅,挪到杨百念对面。
“师父,我想跟您说几句话。”
杨百念将手里翻搅火苗的铁铲丢在一旁,绕过两棵梨树,三两步走到范山身边。
“有什么话回去说,现在范大夫还没走远,别让他有挂念。”他嘴角嗫嚅,看着对面山头出神,那正是范逊最后消失的地方。
范山瞠目结舌,心里暗叹,这家伙还真能看见亡人,若不是有今日一遭,他是万万不会信的,果然有眼不识泰山。
回到范家医馆,范舸舟倒了两杯热茶,便去外堂诊病了,外面还有人在等,容不得他坐下闲聊。
“哥,你们聊,有什么事儿就跟小九说。”
小九是为范家医馆做事的帮手,至今已有十载。原是范家远方亲戚,从小是个哑巴,范逊见他可怜,便留在自己身边,没事帮着熬个药、扫个地、倒杯水,倒也趁手。
“小九,你先去外面帮忙吧,我们这儿不用你。”
得了令,小九对两人微微欠身,出去了。
“师父,”范山靠近杨百念,不想让旁人听见自己此时说的话,“刚刚在山上,我见着我爸了。”
杨百念点头。
“我说句话您别介意,其实我自己是不信这些神啊鬼的,从小到大也没亲眼见过,但是今天这事儿真的吓到我了,你能稍微帮着说说嘛?”
杨百念站起身,轻抖衣衫,在屋内踱了几步,看向范山的腿。
“你知道自己这腿,是怎么瘸的?”
范山一时无语,能是怎么瘸的,还能是别人忽悠瘸的不成?
“飞机事故。”他老实答道。“而且我不是瘸了,是瘫了。”
拄拐的才是瘸子,他现在尚没有那种资格。
杨百念踱到门外,朝北望去,隔了半晌才回来,走到桌边,见范山的茶杯已经见了底儿。
“你知道,为什么范大夫的坟要择在老胡家的梨园吗?”
范山摇头,“不是师父您挑的地儿吗?说是对我好。”说这话时,他心有怨念,对自己好还把他搞成现在这样,若是不好,怕不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杨百念看出他心中想法,笑了两声。
范家是张葛村的老人家,从范逊往上数,至少祖孙三代都出生在这里,也土葬在这里。不过与范逊不同,其他已过世的范家族人都埋在张葛村往西十里地的祖坟之中,男女老少,按辈分排列,安排的明明白白。幼时每逢清明,范逊会带上范山长途跋涉,过去给族人们磕个头,也算认祖归宗,求先人庇佑。不过自打他离开张葛村在外独自谋生计,就停止了。
“原本按照习俗,你父亲也是要入祖坟的,但是当初他跟我做了约定,要另择他处,别的要求没有,只要护你一世平安,我就给他择了那么一块地。”杨百念说这话时目光炯炯,他跟范山的祖父是挚友,算是看着范逊长大的,年纪虽差许多,却也算得上忘年之交。
“我知道你现在想不明白,老话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我已年过八旬,不知还有几天活头,不如就把这缘由讲给你听听,你要是信就罢了,若是不信,就当笑话听听,过去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