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山出生那一年,正赶上气候异常,尚未入深冬,便一场雪接一场雪下个不停,整个张葛村好似被蒙了白布,今个儿刚掀开一头被角,明个儿又被盖了个严严实实。
那天,范逊背着药箱去给邻村患了气喘的老人看病,车马不通,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过去,不到五里路走了足足四五个钟头,到时天已完全黑了,暴雪将至,回程实在危险,便在邻村找宿歇下了。
范山的母亲梁唤独自一人等到傍晚,见天上飘下鹅毛大雪,怕丈夫被困在外面迷了路找不见家,便一个人提着灯跑到村头去等,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心里着急。
当时范山的祖父还在世,范逊兄弟尚未分家,一家人都住在祖宅里。到了入夜时候,见梁唤还不回来,便都匆匆跑出去找,范山家在张葛村最西头,找到村口已经过了一两个小时。
小姑姑眼尖,指着雪地里一道黑影叫出了声,“那是不是躺着个人?”
大家跑过去一看,梁唤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手上的灯已熄灭。
一小时后,范山出生了。
关于自己的身世,他小时候也没少听过故事,杨百念讲的这个,他倒是第一次听。
“其实你母亲被抬回来的时候就没救了,当时谁也没想到你能活下来,但是当时你爷爷一句话,就算是死的,他也要见你一面,”说到这儿,杨百念笑了,“你小子倒也争气,还真没辜负他的期望。”
回想当时,真是悲喜交加。
范山不解,“这跟我父亲的坟有什么关系?”
杨百念没应话,继续说道,“你出生时尚不足八月,是早产。你祖父担心你命格不全,不能平安长大,便叫我过去帮你看看命,想找个法子弥补。”讲到这儿,他忽然停下来。
听见自己的命,范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若是放在以前,谁跟他说这个,他定要中气十足撂下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话到喉头,生生吞了回去。
“师父,您继续讲。”
杨百念拿起茶壶,帮他把杯子斟满。
“那时我道行尚浅,远不及现在,虽然知道你命格的确不全,却不知怎么化解,算来算去,你只能活到成年,多一天也没办法。”
听到这话,范山惊了,心中开始盘算这师父的话有几分可信,“可是我今年已经三十了。”
起初杨百念将自己的看法讲给范逊,范家人一筹莫展。追究个中缘故,竟是因为范山的生母梁唤。
按过去的老法子算,梁唤不算好死,虽是范山的亲妈,却带着遗憾和怨念离世,本应携他一起下去作伴,不曾想儿子竟生生被人扯了回来,心有不甘。说白了,范山就不该活下来,大概是老天爷开了眼,才叫他钻了空子捡回一条小命,迟早是要还回去的。
“在过去,你这种命格,就算真能侥幸活下来,也是一生体弱多病,别说延绵子嗣,能长大成人就要烧高香了。”
范山点头,这么想想倒也是,这些年范逊从不催他结婚生子,以前他只觉得是父亲为人开明,而且身为医生,早已看透众生皆苦的事实,实在没有让他令引一条无辜性命来人间受苦的必要,现在想想,大概也有这个原因吧。
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杯子抿了口茶。
后来,杨百念跟村里几个老人想法子压制了梁唤的魂气,将她困在村口,横死之人怨念未消不能转世重生,想要化解着实需要费一番功夫。
“你还能看见她?”范山问道,他生下来就没有母亲,自然跟梁唤没得感情。
“这几年见不着了,我现在老了,视力不行。”杨百念笑道,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不过你现在还好好在这儿,至少说明我们的法子管用。”
范山苦笑,盯着自己无力的双腿,“师父,你真觉得我现在这样算好好的吗?”他觉得生不如死。
杨百念转头看他,“你若是不好,这场事故要的就是你的命,而不是你的腿了。”
“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杨百念叹了口气,“你太年轻,还不懂,若是以后有一天懂了,怕是要为今天说的话后悔。”末了,他站起身,独自走了出去。
范山坐在里屋发呆,半晌,喃喃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这种鬼话竟也信~”
说完,将轮椅驶到床边,双手一撑,歪着闭目养神去了。
晌午,范舸舟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进来喊他吃饭,见他睡得正香,默默退了出去。
堂屋正中摆上一方桌,搪瓷盆盛着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往当中一搁,就开饭了。
“山小子这次要在家里住多久?”
范舸舟摇头,“不知道,兴许能多住一阵子。”
“往常他回来呆不过一两天就急吼吼要走,这次怎么这么反常,是不是失业了?”
“妈,你可别瞎说,我堂哥这么有出息的人,怎么会失业呢,”范舸舟义正言辞,“我听说他买卖做得可大,一单生意就够普通工人干一辈子的。”
沈英瞥他一眼,“那是好时候,你看他现在都啥样了,什么企业稀罕要个残疾人?”
见这爷俩都不说话,沈英眼皮一耷,恶狠狠咬了一口馒头,“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俩,当初这范家医馆是正儿八经传给大哥的,别看现在是咱小子顾着,要是山小子真的没事做,难保不回来跟咱们抢。”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早些年自己的丈夫范恒身体还成,勤劳肯干,靠农活养家糊口不成问题。近些年农田大规模机械化生产,粮食越来越不值钱,范恒的身体也不及当年,养家的重担已经转移到了范舸舟身上。范逊离世,这金灿灿的范家医馆刚落到自家手里,还没捂热乎就转手让人,她接受不了。
“妈,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哥就是不做买卖了,也看不上咱这医馆。你真当咱这范家医馆是什么香饽饽,谁都想要?也就在这十里八村说出去还有人认,往远了白给人家都不一定要。”
沈英没吭声,心里服不服,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