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之后,我时常还感觉到大脑里某处的运作和以前不同了,左右颠倒,就好像有人把电极的两端给装错了似的。比如,我把别人的姓和名的顺序搞反了;或者我写出二十三,但是实际上想的却是三十二;或者在家时,即使我清楚地知道想打开的是右边的门,我的手却伸向左边。作为科学家,我当然明白对这些症状应该有合理的解释,而对我的病症来说原因甚至会很简单。然而,我越是琢磨这次昏厥的原因以及后果,就越是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生平第一次我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进化论怎么可以成为否认更高智能存在的依据呢?进化论本身恰恰可以说明这种更高智能的产生是可能的啊。我执拗地想象着:那天晚上,出于我不知道的原因,有种灵异之力在弗里德里希大街上一下子把我关闭了一刻钟,还把我大脑的运作计划稍微地更改了一点儿。尽管我并不把这种想法完全当真,但它更贴近事发之后我无法解释此事的内心感受。然而,如果冥冥之力将我置于濒死状态,提醒我似的给大脑留下一点点迷惑再让我复活,如果它是想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向我演示生命的脆弱,那么,这一切的背后肯定还另有隐情,而不能仅以大脑里的海马回或者杏仁体中的几个发疯了的神经元来解释。
昏厥发生之后我变得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只能靠事后诠释、分析发病时的各种迹象来减轻压力。或许,我的确是在等待某种暗示,借机问自己一个问题并给自己一个答案:如果那天晚上我不是昏厥假死过去,而是千真万确地一命归天了,我会错过什么呢?人生最可能错过的就是爱情。这就是答案,而且,在我终于把这个结论梳理出来之前,我肯定是知道这个答案的。
一年以后,我遇到了弗朗茨。我没有去寻找,也没有期待过他。有天早晨,他站在了我身边,而布氏腕龙狞笑着俯视着我们俩,就像平时对我一个人那样。弗朗茨轻轻地、令我难忘地说:一只美丽的动物。
有那么一会儿我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这就像有时候皮肤突然感到疼痛,却不能马上确认是由滚烫的还是冰冷的水引起的一样。这个陌生、温柔的声音是在嘲笑我每天都和一具骨架默默对话呢,还是声音的主人知晓了我的秘密?和我一样,他穿越了一亿五千万年的时光听到了布氏腕龙那一吨重的心脏的搏动;和我一样,他能使那腐烂已久的肉体复活。
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所以也还不可能忘掉他。弗朗茨有着一双青灰色的小眼睛,那灰色就像莫迪利亚尼画笔下女人们的眼睛所具有的蓝色一样,上下睫毛之间没有一丝白色。但这是个我至今不能纠正的错觉。弗朗茨那对青灰色的小小眼球四周充满了白色,这对眼睛小的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后来我甚至有时候觉得,弗朗茨小眼睛里的眼白多得不太吉利。尽管如此,每当我回想起我第一次遇见弗朗茨,看到他的眼睛时,我总能感觉到他那落在我身上的、若即若离的目光完完全全是灰色的。
我常常自问,那天早晨,皮肤苍白、身材瘦削、胳膊上搭着灰色大衣的弗朗茨站在我面前,我为什么没把他看成一个庄重、有着一份体面工作的普通中年人呢?他的评论——布氏腕龙是只美丽的动物——让我产生被某种预言震惊了的感觉。当然我也可以理解成这是他想和我搭腔讨论恐龙灭绝的客套话。四十或者三十年前,恐龙的绝种是记者及各个年龄段的报刊读者,甚至包括孩子在内最热衷的话题之一。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怎么没有人对恐龙的生活却只是对它的死亡感兴趣呢?怎么没有人询问,这些庞然大物在一亿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呢?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谜之所在。某种东西,在地球上存活了这么多年,有一天又突然从这里消失,似乎不是件正常事吧。然而,也许恰恰是这种预感,驱使着人们去寻找一个合理的、独一无二的、不能重复也不会牵扯到人类的原因来探求恐龙的死亡。因为地球人其实一直都在担忧,要么是原子弹,要么是新的疾病,还有就是南北极的冰雪融化,这些都有可能导致他们自身的灭亡。他们对人类的灭亡极具忧患意识,似乎自己的生死存亡皆与此紧密相关。就这样,他们让自己处于无可名状的恐惧之中,胆战心惊地看着自身这个物种如何蜕变成一头暴饮暴食、毫无节制的怪兽。与此同时,他们又貌似在等待怪兽的突然爆裂或者以其他的方式倒毙;或者他们在期待奇迹的发生。正是这种共有的贪婪无度让他们明白自己和恐龙近似一族,恐龙的命运让他们推断出自身所处的危险。他们最愿意相信,一块陨石是导致恐龙灭绝的罪魁祸首,即所谓祸从天降。但是他们怎么也不想想,无论那是场什么样的灾难,小小的乌龟却得以幸存了啊。
那天早晨,当弗朗茨把布氏腕龙的骨骼称为美丽的动物时,我却完全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寻找慰藉的世界末日预言者,想来是因为他那温柔的、带点儿说不清是哪种口音的声音,是因为他那小小的青灰色的双眸里所流露出的不经意的认真。在确定他并没有因为我在布氏腕龙前的晨祷而讥讽我之后,我回答道:是的,一只美丽的动物。
自那以后,我至少两千次地回顾了这一刻。然而,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更多次地禁止自己这样做,因为我担心生命中最宝贵的这一刻会由于自己毫无节制的重新体验而失去魔力。然而,每当我允许自己站在博物馆那透明的穹顶下,站在弗朗茨的身旁,让自己用这句话“是的,一只美丽的动物”来附和他时,与当年一模一样,美妙的音乐立刻就像那穿透玻璃圆顶的阳光一样洒落下来,回荡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震颤着布氏腕龙的骨骼。“啊,把赞美和荣耀献给至高无上的善吧!”巴赫的天籁之曲响了起来,弗朗茨微笑着。
后来,弗朗茨告诉我,他步入大厅,看到我站在巨兽面前时,瞬间就觉得自己被一种无以言表的期待击中了。这份期待促使他一定要和我聊聊。不过,他想不起来除了年轻时不多的冒失行为,自己何时如此直截了当地和任何一位女性攀谈过。
到底我是一百岁还是仅仅八十岁?关于下面这个问题我是琢磨了四十、三十还是六十年呢?究竟是何种因由使得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说出“我爱”这两个字眼?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即便绞尽脑汁再耗费五十年时光,我也找不出答案。我根本弄不清爱情的产生是源自由外向内的内侵式还是自内向外的爆发式。有时候,我觉得爱情就像侵入我们身体的另一种生物,可以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先潜伏在我们周围,直到某个时刻,当回忆和梦境纠缠住我们的时候,我们热切地张开了自己的毛孔,爱情立马长驱直入,混进我们的皮肤,藏匿其中。
或者说爱情就像入侵到我们体内的病毒,在我们的身体里蛰伏下来,静静地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发现我们免疫力下降、毫无抵抗力了,于是,它就爆发成一种无药可医的疾病。当然,我也可以把爱情想象成出生后就身陷囹圄的囚犯。它只能偶尔解放一下自己,从我们的身体里越狱成功。如果我把它想象成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正在越狱逃跑,我就能心领神会,为什么爱情在这罕见的自由时刻会如此狂放不羁,为什么它会如此毫不留情地折磨着我们,使我们的情感在热望和痛苦中跌宕起伏。爱情似乎要向我们演示,如果我们听命于它,它会怎样地善待我们;反之,如果我们反抗它的掌控,我们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
我觉得,早在我认识弗朗茨之前,我的爱情就已经做好了自我解放的准备。自从我自问自答了那个问题——明白了“人生最可能错过的就是爱情”这个道理后——爱情就一定在挖掘它的逃生之道了。在我初遇弗朗茨时,它终于获得了自由。从一开始,它就支配着我的行为举止。在弗朗茨这件事上,我不记得我自主做过哪怕是一个最小的决定。并非是爱情阻止我这样做,而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决定的;从我们俩相见的第一分钟起,爱情就已经决定了一切。对于它的强制,我并没有抵抗太久,尽管我对它向我摆出的那种毋庸置疑的姿态感到屈辱。然而,我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尝试,企图让它收敛着点儿,都以它的胜利并让我蒙受新的、更大一轮的屈辱而收场。每一次,它都教训我要俯首帖耳,让它为所欲为。
自从弗朗茨离我而去,我不抱希望地等待他回到我身边以来,我和爱情才做到了和睦相处。我不再区分它和我之间有什么差异。也就是从那时起,无论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再违背过我的意愿。
那时,五十或者六十年前,我自然而然地将我的幸福和不幸都归结于弗朗茨。
我曾经生活在一个不寻常的时代。我和弗朗茨相遇的时候,这个时代刚刚寿终正寝。我现在不再阅读报纸,除了银行的那个出纳员,也不认识任何其他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人。因此,我不知道在这期间大家对那个时代形成了什么样的看法,他们对它又是如何评价的。但是我无法想象今天还有人能够理解,那帮当时自称“国际自由解放运动”的强权组织是怎样做到将整个东欧大陆连同其内海、几个附近的岛屿以及领海与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分割开来的。然后,他们各自为政,标榜自己是本国的合法政府。所有这些都是那场战争的后果,那场由一个民族,也就是德意志民族的犯罪集团发动和输掉了的战争。战胜国之一是个西亚共和国,东欧被作为战利品划归了它,其中也包括半个德国连同半个柏林——我的出生地。我可怜的母亲就是在两次对柏林轰炸的间歇中生下了我。
我年轻的时候读过一本书,名字是个什么年份,叫作一九几几年之类的。书中描述了和我们的生活相近的情形。只是相比之下,我们的经历就显得更加离奇无比。谢天谢地,我已经忘记了这四十年中发生过的许多事情;而且,绝大多数发生的事情也荒谬至极,谁又会记得住它。我当时要是像记住动物骨头的名字或者骨头发现的地点一样把这些经历强记下来就好了,毕竟这对长期从事恐龙骨骼研究的我来说是件驾轻就熟的事。任何一个像我一样习惯了穿越在数亿年的时间范畴里进行思考的人,可能会更容易把这四十年的政治看成是濒死的突变,它的生存在世界历史的长河中甚至不及布氏腕龙从地面抬起一只脚所需要的时间。这么说吧,我对那个时代所作所为的关注,主要是出于我对自然科学的兴趣。我很认真地观察了自己对那些不合逻辑、威胁自身生存的要求是如何反应的,有时,我甚至做了记录。当然,由于我已经无法再阅读任何东西,这些记录现在对我来说既无用也无害,我也不会再受好奇心驱使,轻率地让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遗忘工程毁于一旦。
和其他东欧人一样,我的生活也饱受荒诞不经和恣意妄为的无情摧残。我所在的博物馆除了布氏腕龙,还收藏着一些世上珍稀的恐龙标本。我们有一只叉龙,一只橡树龙,一只斗龙,一只板龙,一只缓龙,而最主要的是我们有只始祖鸟——一只珍贵、美丽的始祖鸟。但是他们却把我这个潜在的恐龙迷指派为恐龙的清洁工。我可以管理这些标本,找出关节破损的地方,但是我却不能去美国的蒙大拿、新泽西、康涅狄格河谷和红鹿河山谷寻找它们的兄弟姐妹。我也得不到许可去参观那些奇妙的、由麻省南哈德里的居民普里尼·穆迪早在十九世纪初在他家后院发现的远古鸟类足迹。我甚至不能去参加会议,会会那些见多识广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