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尝到甜头的人,又悄然无声地外出了。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们的目的。贺天华、唐柱、彭德一和老婆孩子,仿佛在一夜之间从地球消失,他们的粮食吃完了,萝卜也吃完了,舍家携崽外出舔盘子。他们去城里舔别人吃剩下的菜或剩下的油水,这肯定比在家里喝西北风,遭人踢踏强,大多数人家节省着能够吃到明年春季收割,而他们不管如何省吃俭用,仍旧吃不饱,穿不暖。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舔盘子,他们就沿袭着舔盘子的生存之道。他们外出了,回来工分没大家多,分的粮食自然少,就长此恶性循环下去。他们失踪了,没人理麻。人们突然发现刘思不在了,刘思几乎是天天都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参加劳动。一两天没人追问刘涛两口子内情,一连几天没看到刘思,队长就问刘涛,刘涛的老婆于兰吓得筛糠般哆嗦,扑通跪地,泪流满面地央求队长不要怪罪于他们,他们事先不知道刘思要外出,刘思悄然无声地就走了,天亮起床,一喊二喊刘思不应,揭开被子一瞧,没人了,骇得全家人魂不附体。刘思爱晚间出去偷东西,这是他们夫妻支使的,刘思身体强壮,动作敏捷,即或被发现了,也容易跑脱,不可能抓着现行。这时节没东西可偷,田地里没吃的,果树也光秃秃的。他们思量后,决定先把事情隐瞒着,期待刘思哪天回来,又吩咐刘顺和刘利背着背篓佯装打猪草,满坡满地寻找。几天了没刘思的踪影,也没听到啥强盗被抓的传闻。他们只有一个推断,刘思也跟着那些外出的人一样,去添盘子谋生存。舔盘子终究不是正大光明的求生手段,使人鄙视,于兰就抱着队长的脚,责骂儿子:“他不成器呀,也跟着别人出去舔盘子了。”刘涛一旁赞同老婆的话,可怜巴巴的。他愿意别人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儿子,反正他的儿子找不到老婆,看样子注定是光棍汉的命了。只要别人不追究他儿子的下落,他们便万事大吉。
队长果然抽出了脚,说出了费解的话:“刘思是生产队的壮劳力,吃不饱,穿不暖的。出去舔盘子谋生。我这队长咋当的呀。你们还是另外选队长算了。我当不了这队长。”
“队上的人都轮遍了,还是你当的好。好好坏坏,这时候还没有断炊呀。”刘涛拍马成光的屁股,生产队也只有他和王延远没当着队长。他是成份不好,王延远是心术不正。
其他人都表态,马成光是自古以来最会经营土地的队长了,土地没断过庄稼,麦子行里种萝卜又种洋芋,包谷行里种红苕,又种南瓜,粗粮细粮,蔬菜红苕,能够填饱肚子,比历史上哪个队长就好。有人出去舔盘子,那是他们不会经营家庭,大多数人家没闹饥荒。队长悲叹一阵,没责备刘思,也没说要上报材料,把刘涛管教不严的事情报告给大队。这种事情大队肯定要上报公社,把刘涛抓到公社禁闭起来,逼迫刘思现身。其他人外出情有可原,刘思是危险人物,心怀不满,对社会和群众构成严重威胁。队长和大家都知道,刘思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争言不争风头,他如果出身在贫下中农的人家,算是仪表堂堂、英俊干练的好青年,早说上媳妇,也许当老子了。奈何出身在地主家庭,就毁了那英俊外表。
队长激励大家说:“我希望生产队的人家,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好穿好,今天把蓄水池起了后,明天就开始放假,寒冬腊月的也该清闲一下了。”
有了队长的话,大家情绪陡然高涨。蓄水池年年要起,底下每年都集着泥浆浆,起深了才能多蓄水,有了水才能保住丰收。至于刘思外出的事情,大家也理解了,呆在家里受苦,还不如外出受苦。
张平魂飞魄散的,宋世杰又回城了。知青点的知青一个个都消失了。就是老实巴交的付渝和秦琼也将在近期内启程。知青点在呼啸的寒风里,冷清清的,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张平今晨送宋世杰去街上的汽车站。所谓的汽车站,只是个俗称,只有长途客车司机知道,街中间的邮局旁边,是上下人的地方。邮局是两层的楼房,要说街上也只有邮局的房子时尚和霸气,其它房子都是穿木结构的老房子,楼下是起了白斑的木板墙,楼上是竹块织的篱笆墙,刷的石灰,已经让岁月洇得黑黄黑黄,有些地方掉落了,露出竹块,如果在楼上动作剧烈点,房子就有可能坍塌或解散的可能,就是引人注目的公社办公区,在破旧不堪的老四合院里,也是木头材料。只不过院坝子的石板上,扫得勤,没那么多泥泞。邮局的房子就不一样,用的是坚固耐用的青砖砌成,勾缝的石灰,还白白的,成了街上的标志性建筑。凡是进出邮局的人,都是有脸面的人,比如说外面有上好的亲戚关系,有子女参军入伍,有男人在外面工作,等,平常人家哪来的信件和汇款单呀。张平和宋世杰的关系尽人皆知,看到宋世杰就想到美丽得像彩蝶的张平,看到张平就联想到风度翩翩的宋世杰,他们形影不离,至少给人的印象如此。张平多次在公社大院的戏台上表演节目,对于街上的人并不陌生,绝大多数都认得张平,认不得张平的人,经旁人一指点,原来她就是百花丛中最鲜艳夺目的张平。张平和宋世杰站在邮局门口,引起路人或居民的关注。
寒风从狭窄的街道一端直通通地贯穿,一忽而从上端吹来,一忽而从下端吹来。街面凹凸不平,铺路石子,让车轮刨了些坑,好比堂屋的脚泥坑,圆滚滚地起伏。前几天道班工人拉着板车,垫的泥巴,又让汽车掏空了,恢复原来的坑坑洼洼。这时节不热,如若热天,车子经过,轮子抓起泥巴干后变成的粉尘,弥漫整个街道,两步之外就见不着情况。这时节是农闲,有些门还没打开,也没什么出售的,更谈不上商业价值,有些人家的门面没出售东西,仅仅当堂屋使用。寂寞冷静的街道里,有几个担着蔬菜出售的农民,他们头缠毛巾,或戴着保暖帽,双手摆胸前,插到衣袖里,缩短了脖颈,瑟瑟颤抖着,盯着寥若晨星的卖菜人。
一阵风吹来,张平不由得浑身颤栗,风宛若冷水泼面,一帘帘水直往脖颈下透。她跳了几步,穿的胶鞋太单薄,鞋子不保暖,脚板像踏在雪地上。她马上又变得坚强不屈,挺拔了腰板,昂扬起脸面。张平说:“车子还不来?”
“怕要来了。”宋世杰抬腕看表,客车是从县城发出,路过街上,一般情况车子坐不满,即或坐满了,司机也会停下来上人,没坐位,就坐在过道上。
这时候又走来了几个知青模样的年轻人,拎着土特产,他们认得张平,张平的精彩表演他们经久不忘,同时也倾心张平的美丽容颜,和美丽滋润出来的万种风情。宋世杰的形象倒没张平醒目,有些知青居然不认识他,但晓得他也是回家的知青。看他和张平温情脉脉的样子,也猜着是张平网的男朋友。也只有宋世杰和张平站一块,那些爱慕她的人,才能心平气和,否则就有勾引张平的不满心理。宋世杰和张平是天造地设的,不可更易。一个瘦筋筋的知青,站到张平面前,和张平一般高,只到宋世杰的肩头,他不忘戏谑地说:“张平呀,你如果跟我进城去表演表演,那真的要轰动世界了。啷个的,找了个帅哥。”
“我想进城表演,也不会要你搭桥呀。”张平娇柔的手缠到宋世杰的手臂里,依偎着宋世杰,眼神幸福,神态自若。那模样,小鸟依人的妩媚和娇羞。仿佛向现场的人表白,我要进城还不容易么?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跟你们一样优越的城里人。
知青们都面向街的上端张望,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声音响彻在宁静的黑瓦上,寒风一般无忌惮地闯荡。张平的心都紧了,宋世杰就要离去,昨夜里,他们相谈了许久,躲藏在一个废弃的红苕窖里,窖里暖融融的,黑暗的寒风吹不进来,他们相依相偎,谈理想,谋将来。宋世杰在不远的将来就要把心爱的张平带到城里,他们过恩恩爱爱的高尚日子。张平听着宋世杰给她讲述城里的快乐和繁荣,城里人烟的稠密和环境的优美。总之,一切都比农村强。不用喂猪、挖土、耕田,吃饭有粮票,吃肉有肉票,吃油有油票,穿衣有布票,井井有条、富裕安定。张平听着宋世杰侃侃而谈,依偎在宋世杰的怀抱里迷蒙蒙睡去了,宋世杰解开她的衣裤,气息急促疯狂地亲吻,热烈地箍紧她纤细的腰板,她也要达到从不有过的狂热时,却突然恐惧地推开了宋世杰,呢喃:“不行。等结婚了再给你。”宋世杰放开了手,颓然地说:“我要娶你的。你不相信?”张平不是不相信,她坚信宋世杰的爱情,又否定他们的前途,宋世杰会真心实意地愿意娶她?爱情不是孤立的,宋世杰的爹妈,乃至兄弟姐妹是否欢迎她,却是忐忑和不测的。好比她爸爸先前反对和宋世杰来往,后来相信了宋世杰的爱情,却常常提醒她,宋世杰的爹妈持啥态度,兄弟姐妹持啥态度,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
果然缓缓驶来的是一辆客车,知青们激动地站到路边,不住地挥手,有几个知青喊叫起来,张平帮宋世杰提着旅行包,包里装着换洗的衣物,不重的,张平越提越沉重,里面的重量在快速增添。宋世杰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宋世杰的手是温暖如春的,然而这感觉很短暂,他松开了手,寒冷就袭上心头。客车吱地停下,里面似乎没有坐位了,他们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车上挤,唯恐司机一声喝令,不准某某再上车,他们归心似箭,他们没有张平对城市外观的向往,而是久别亲情的眷念和重逢的激越。宋世杰顾及着送别的张平,知青之中也只有他有送别的人,其他人都孤单地来去。宋世杰挨到最后一个上车,一脚跨上车门的时候,宋世杰要回头说几句话,急不可耐的司机吵嘴了:“别婆婆妈妈,要上就上。”宋世杰仅仅急匆匆地说:“再见。”就跃上车门,车门哐当合上。宋世杰贴在车门的玻璃窗上,不停地摆动手掌。
张平看着客车,惊心动魄地几声惊叫,就起动了轮子,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喇叭,便远去,直到客车的尾部在一个弯道上消失,留给张平一个凄凉的苍茫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