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空白和茫然,思绪逐渐回复到身上。他没有死,比死更加可怕的是悲伤,老婆这一刀使他彻底丧失了对老婆的爱。他以前只是让着老婆,老婆挥舞着刀,也仅仅威胁,并没有实打实地砍。还有老婆经常吵嘴时,发誓要趁他睡觉时,宰了他,宰成肉坨坨,煮熟了喂狗。他不相信老婆是残忍毒辣的,也没有在他睡觉时乘虚而入。久而久之,就当成老婆的气话和瞎话。老婆总认为嫁错了人,没过上安逸日子,累死累活了,还是不得好生活。骂他没有球本领的窝囊废,他又能做什么大事和挣钱的事呢,每天跟着生产队挣工分,就是他唯一的本领,绝大多数人都这样生活,他难道独出心裁地去干营私舞弊,违法乱纪的事情么。是啊,老婆之前是说了门条件优越的男人,该男人的老汉是医生,尽管大队上有专业的赤脚医生,可是那赤脚医生,不钻研业务,医术粗浅,不受人喜欢。唯有男人的老汉受人敬重,每天背着个红十字药箱子,跑了这家跑那家,人们老远就叫他先生,先生的。男人正因为有了老汉挣钱,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吃喝玩乐那一套是搞熟了的,出名的败家子。老婆顾忌着男人的恶习,犹豫再三,还是嫁给了陈志。他们的婚事刚敲定。那男人因为有老汉的关系,被送上部队,如今可好了,在部队上转成了自愿兵,脱离了农业。这就是算来算去,反误了自己。谭琴跟了陈志,想到过去了的误棋,一时足成千古恨。到手的香饽饽,没掌握好,飞跑了,这种遗憾,一辈子也想不过的。
谭琴哭喊着跑进院子里,屋里堆了一群人,默默地瞅着了陈志,陈志一动不动,只见眼角的泪水滚滚,不见眼睑活动,泪水粗大,一滴滴挤破眼睑,顺流而下,淋湿了马成光两口子共用的稻草枕头,枕头四方体,长长的,几乎跟床宽一样。大家都屏息凝视,不敢作声,哪怕一个轻微的咳嗽也可能碰断陈志的一丝生还气息。有人想阻拦谭琴,谭琴撞开人群,几乎双膝跪着扑腾到床边,她伸出手托起脸色煞白的陈志,衣袖裹着手掌,一下下搌着陈志耳门边的泪水,呐喊:“陈志呀。你醒醒,可不能去呀。撇下我们娘儿俩,咋生活呀。你不是常常说,要好好培养儿子,书读好了,将来去当兵,在部队上干出样子来么。啊,你昨天晚上,还摸着熟睡儿子的脸蛋子,说他长大了一定比你英俊和能干,找个世间最漂亮的媳妇。天天给你烧洗脚水么?啊。”
陈志死板的脸面,有了丝丝幸福的笑意。他伸出手,摩挲着老婆黑黄的脸膛,摸了一手掌的泪水,他颤抖着声音问:“你真的爱我。我觉得我爱得好苦。”
“爱你。啊,我背你回家。回家就不苦了。”谭琴起身,弯腰托起陈志的身子,陈志坐起来,微笑地看着众人,大家都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没人上前帮扶,都被这震撼人心的关爱,凝固了脚步和嘴唇。谭琴背过身,双手抓着陈志的手腕,陈志顺从地贴到老婆的宽大背脊上。谭琴撑起身子,背适当躬着,双手反到背上,托起陈志的屁股,弯腰把陈志驮起,身后跟着抽泣的陈永,一步步走出了院子,大家静默地注视着。直到谭琴驮着陈志,走远了。人们才开闸一般轰然说开了。
谭琴两口子经常打打闹闹,谭琴说不到几句,就怪陈志没本领,不能提供她想要的优越生活。其实这些话,本来无益,没有了陈志,她的生活将愈加的痛苦。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男人,天就塌了。没有了生存空间的女人,又哪来的幸福生活呢。
看来出工的时候过了,马成光计划着下午薅秧田,稻田里长满了水草,还有高出秧苗的稗子。却因为出了这档不愉快的事情,而败兴了。马成光说:“今天就各自回家伺候自留地。明天薅秧田了。”
谭琴安顿好陈志,就跑出去请来了医生。这医生不仅懂医术,而且懂阴阳术,科学和迷信他掺杂着使用,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来给简单包扎伤口后,说他们家遇到了邪气,正因为邪气蒙蔽了神志,谭琴才像宰萝卜那么宰陈志。谭琴回想医生说的话,无不道理,她是爱陈志的,生死相依的关系,怎么就像宰萝卜那么宰陈志了,这一定是受了邪气的愚昧。医生念叨着咒语,手上燃烧着伏魔降妖的符咒纸,在昏暗的歇房里恐怖地团团转,最后他在床架上贴了几条非常人能认得的字条,又到院子边,烧了几把钱纸,钱纸在暮色中,轻飘飘地腾空,宛若被无形的魔爪收去了,妖魔鬼怪得到了好处,或受到了惩罚,一一规避了。这样一来,陈志就在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怖里,他一方面确认了谭琴的爱是纯真和无私的,另一方面他又感到极度的紧张和惶惑。
医生一连几天来给陈志换药,每次来了都要尽心竭力地驱妖伏魔,烧钱化纸,床架上、窗户上、门楣上,贴一些符咒。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中,晚间一擦黑,大人就把孩子喊回家里关着,再不准邀三吆四地满村子跑了。黑夜一到,所有的黑影都成了鬼魂的踪影。狗也受到了感染,没人路过的时候,也汪汪地对着夜空叫。
陈志知道家底,医生这样天天来,哪来那么多钱呀。他夜静更深时,愁肠百结地说:“明天就不要叫医生来了。家里的钱快用光了。”
“有人就有钱,你好起来了,再慢慢挣呀。”谭琴起身,擦燃火柴,点着了灯,灯开始爆破灯花,灯花炸毁了,火焰才端正了,仿佛一根笋子。她正要拿灯查看陈志的伤口,结痂没有。手却突然收回了,指尖触着一个肉耙耙、冰凉凉的东西。定眼一看,是条黑粗粗的扁担长的乌梢蛇。
陈志愕然地撑起手肘,一条粗大的蛇,居然盘踞在柜子上,蛇头昂扬,吐着利剑般的蛇信。他浑身陡然冰凉,背脊和额头渗出冷汗。他们平常一觉睡到天亮,没半夜三更亮灯,即或行夫妻之事,也在娃娃睡着后,匆忙做了,便软绵绵地睡去。这蛇是否经常来观望他们呢。不得而知,这种照家的蛇,是不能打的,它是祖先的化身,从古以来都是这样衷爱屋基蛇。有了它的存在,家业才兴旺,至少不至于破败。陈志由恐惧感,变成了欢喜,他冲老婆灿烂一笑。
谭琴双手作揖,躬腰叩谢,虔诚地对着摇晃着头的蛇说:“你是哪位先人,来看遭难的陈志了。你可要保佑陈志呀。让他平安无事,早日康复。我在这里跪拜你了。”谭琴说着双膝着地,头在潮湿的地上连磕了三次。她每一次抬头,脑袋和蛇头仅几寸之距。然而蛇没有咬她,它的头伸出柜台,像硕果累累的树枝,微风中起伏不定。当谭琴三个磕头完毕后,巨大的黑蛇,突然直立起身子,伫立片刻,便低下头,梭下了柜子,嗦嗦嗦,声音如仙乐般动听。
谭琴拿起灯,照地下,地下没蛇,照柜子下,也没有蛇,她惊慌地照床下,都没有看到蛇的踪影,蛇就这么悄然无声,无处可遁地消失了。好比一个梦幻泡影,或者说蛇本就不存在,是他们两口子的错觉。谭琴突然呜呜地哭诉:“祖宗呀。是我不好,我愿意下十八层地狱,受到惩罚。你们可要保佑陈志快些好起来呀。”
“哭啥呀。娃娃闹醒了。”陈志看着甜蜜睡梦里的娃娃,娃娃近来突然变成熟,变得小心谨慎地关怀爹妈了,看着儿子,陈志就充满活力和希望,他必须得尽快康复,不出工,就没有工分,没有了工分,又哪来的好生活呢。
窗外的星星满天,碧蓝的天空,那般的翠绿,俨然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碧波荡漾。而那星星,就是晨曦中的露珠,闪烁着光芒。蛙声连片,梦鸟惊风,聒噪之中,也是宁静。
然而,深夜里,人们都忘了还有一对相恋的人,他们缠绵悱恻,依依不舍,忘情于两人的梦想和展望,醉心于他们甜美和幸福的爱情。他们从枝繁叶茂的梨树下走出,两个人分开了,复又搂抱成一团,手牵手,走几步,又并肩成一体,他们就是张平和宋世杰。有了他们的相会,单调贫乏的夜色,温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