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追了几步,站太阳光里,汗水就流出一条条痕迹,皮肤和污垢鲜明起来。他抹了汗水,脸面也干净了一堂,咿咿呀呀。这是他夜间发现的秘密,他事先抓上树冠里隐藏着,夜深人静时,张平和宋世杰就会相约在树下。他们卿卿我我,呢喃甜蜜,透过朦胧月光,陈志分明看到宋世杰解开张平雪白的胸脯,那一对饱满的乳房就蹦出来,那么美丽,那么动人心魄。陈志在黑暗的树冠上直吞清口水,却不敢声张和挪动,直到他们玩够了,双双离开。陈志才从树上梭下来。他觉得这事情非常重大,相遇了几人,没人能够耐心理解他的解释,都骂他神经病。看来这事情只有烂在他的肚子里了。没人理解的他,愈加孤单寂寞。
黄古远去了,陈志又爬上树,躺在粗大隐蔽的枝头上弥补瞌睡。他一夜都在外面晃荡,他也喜欢了无人鄙视和谩骂的夜晚,当人们都睡梦里时,他独醒着,了解着这个平静而贫寒的村子,没有人发现的问题,他发现了。
黄古遇到了陈志,心里就堵着块心病。她觉得这是不吉利的象征。陈志这畜生色胆包天,要对她动手动脚,心怀叵测。她不是考虑到是几十年的邻居,又考虑到谭琴一个人拖累着家庭,受苦受难,她当时真想掴陈志几耳光,要他规矩点。当然她也知道,像陈志这样癫狂的人,已经没了准星,说不定哪天还会找别的女人胡扯,有些女人就不会轻易饶恕他了。陈志毕竟是男人,跟动物一样,有七情六欲,不足为怪,谭琴不可能让肮脏恶臭的陈志挨身子。黄古又替陈志怜悯起来。
黄古赶到女儿家,安静的屋子虚掩着,她吱地推开门,外孙女跑了出来,她认得是外婆,惊喜地跑进黑压压的歇房里,摇着妈妈的胳膊,毛春睁开疲倦的眼睛,伸手摸着女儿稀疏疏的头发,气息奄奄地说:“妈妈要休息。你自己耍。”这时候门帘突然掀开了,一道光明透进,一个黑影钻进来。毛春来不及喊妈妈,却泣不成声了。
黄古明白了女儿的泪水,女儿的身体如此虚弱,还要喂奶呀。这哪是人之常情的对待呀,不说好东西,干呀稀的也应当吃饱的。黄古热泪盈眶,断断续续地说:“都是妈妈不好,当初支使你走了石匠家。随便走户人家,也不至于这般亏待呀。妈妈这就给你煮几个荷包蛋。”
毛春怕妈妈去灶房煮荷包蛋,拽着妈妈的手,说:“我不饿。”
黄古蹲下身,搂起女儿,呜呜地哭,哭过之后,坚定地说:“妈妈去煮。生儿生女又不怪你。是他们家石匠不中用,咋也不能让你吃亏。月子里的身子亏了,就遗下一辈子的病症。”
毛春无力阻挡执意要煮荷包蛋的妈妈,呆若木鸡地盯着妈妈的身子从门帘消失,门帘垮下来,屋子里又恢复了本来的幽暗。
黄古洗干净锅,正要烧火,听到两个孩子跑进来,又叽叽喳喳的跑出去了,他们应当是外出玩耍了回家的石匠弟妹。黄古没招呼他们,他们偶然发现客人主动做饭,大概跑出去告诉爹妈了。
黄古给外孙女舀了两枚鸡蛋,加了半碗糖水,摆到桌子上,吩咐她坐着吃。她捧着有些烫手的碗,里面装着四个鸡蛋,用肩膀挑开门帘,进了歇房里。她放下碗,双手托起女儿的肩膀,拖饥饿的女儿坐起靠着床头。她捧着碗,夹破鸡蛋,搛了鸡蛋喂女儿,说:“吃。他们家的人重男轻女,我不这样。你在家里比儿子还有地位的。”
石匠和爹妈在坡地里看到了院子的烟子,心想是孩子们饿了,烧洋芋解馑。吃的包谷羹,他们也早就饿了,他们只是比孩子们的忍耐力好。没料到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地里,吊着妈妈的耳朵叽咕一阵,石匠妈妈扔了锄头,气呼呼地说:“这还了行。主人家不在,客人倒反宾为主了。她在煮鸡蛋?”
两孩子是看到灶台边摆着鸡蛋的,肯定地点头。
石匠妈妈请队长给她算半天的半天工分,拖着锄头回家。她走得急,把两孩子抛得远远的。进了院子,咣一声,用力把锄头从肩膀上掷到坝子里,锄头在地上砸了个深坑。她气盛,汗水就多,汪汪地从鬓发上流出。她捞起衣角,抹了把汗水。她似乎在调整情绪,火辣辣的情绪还是无法克制。上了阶梯,前脚提起,没跨进门槛,迎面就站着一个人,一个也盛气凌人的人,她愕然的同时,没有客气的语气了,硬梆梆地说:“亲家母来了,也应当跑出来通报一声。我好回家招待呀。”
“哼。我哪敢劳你的架呢,耽搁你的工分,那不是把家又搞穷了一节。”黄古尖酸,她聪明的头脑在提醒她,要克制情绪,她毕竟是客人,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掌握在石匠家手中。她克制不了情绪,糊里糊涂的阴霾天,就想着一场风雨,心情好受些。
“我们家穷。可是穷得硬气,不像有些人,死皮癞脸要来过穷日子。我没有八抬大轿呀,可是自己来的,现在嫌我家穷了。我还不愿意养闲人呢,要是愿意自己就滚回去过富日子。我一个哽都不会打的。”石匠妈妈从亲家母身旁挤进了门,她的心里冒着火焰,经人的挑拨,说话就不知道后果了。
黄古也也燥了,指着石匠妈妈的鼻梁说:“你再说一遍?”
“说一遍,说十遍,也行。你把你女儿带回去。我们家穷,穷不活她。还要我说不?”石匠妈妈头伸到黄古的眼皮下,鼓起眼睛,头似乎要去拱黄古的胸脯。
黄古愣了半天,一巴掌打在石匠妈妈的脸上,非常清脆的响声。黄古僵硬的手掌,横在空中,半天不知道是收回,还是再打一巴掌。她空白的头脑,突然有了神志,转身就出了门槛,抱着泪脸,跑出了石匠家。
回转过神来的石匠妈妈冲进歇房里,门帘是撞开,无暇掀开。她看到床边的半碗鸡蛋,扬起来奋力掷地,碗碎裂成无数块,鸡蛋也溅了她一身。安睡的婴儿被震惊得哇哇哭泣。石匠妈妈二话不说,扑到床上,几乎骑马一般,压着毛春,张开手掌连续不断地打毛春的耳光,只听得啪啪啪,像鞭炮般炸响。毛春的脸墙头草一般左右摆动,牙齿掉落几颗,嘴角血流不断,两眼睛大大地睁着。石匠妈妈也许是手掌在毛春瘦削的脸膛上硌痛了,或者是疲软无力了,才怒气未消地取下压制着毛春的大腿,站在床边,一掌掀开抱着她腿脚的孙女,孙女只有一岁,就知道护卫妈妈,她帮不上妈妈,哭喊着婆婆婆婆,央求婆婆别再打妈妈了。
石匠妈妈才不管毛春的死活。毛春死一般仰卧,没有哭泣,也没有申述,更没有软弱,她就那么倔强地仰卧着。如果石匠妈妈再打她,她一样无声无息地接受,决不妥协和求助。眼角的泪水汪汪,嘴角的血水汪汪,她耗尽了所有的希望和激情,仿佛在耐心地等候生命的结束。结束生命是一种快乐,她愿意这样静静地结束。
石匠妈妈推开孙女,孙女跌落地上,粘了一身的鸡蛋水。她趴在地上哇哇地哭,哭得床上的婴儿,是她亲生的妹妹,也跟着哭。她不知道妈妈生她的时候,虽然也受了些苦头,婆婆和爸爸还有些期待,期待妈妈给她生个弟弟,那样妈妈就没有今天的罪孽了。全家人都笑逐颜开,妈妈就成了光荣的妈妈,精心呵护的妈妈。可是妈妈生了个同样的妹妹,使婆婆和爸爸及全家人都震怒了,绝望了。
桌子上一篮子鸡蛋。石匠妈妈看着鸡蛋,看了半晌,想是不是把鸡蛋扔到院子里摔破。就是提鸡蛋来的人打了她一耳光,脸颊还残留着疼痛。以她的个性,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鸡蛋扔掉。她没有扔鸡蛋,脸上荡漾出冷酷的笑容。鸡蛋是钱,肯定跟上次毛春生孩子一样,休想闻着鸡蛋的气气,这次也一样,她要把鸡蛋提到街上换钱。
毛春死去一般,一连几天昏迷,没吃没喝。婴儿生下的第四天就死了,是饿死的,连一滴米汤,石匠妈妈也舍不得喂养,婴儿最后哭不出声音了,天亮了一触鼻息,没气了,再摸脸蛋,冷冰冰。石匠妈妈用箢篼提着婴儿,去河边的沙坝子上,挖了个浅坑,箢篼翻过来扣着婴儿,再掏些沙子,简单掩埋了。当天夜里,下了场暴雨,洪水冲翻了箢篼,婴儿暴露出来,让一群狗咬得支离破碎,骨肉离散。好一段日子,那儿没人去。当然都知道那个沙坝子,向来是埋婴儿的地方,凡是没存活的婴儿都要埋在那儿。那儿人迹罕至,是狗爱去转悠的地方。人们看到没有腐烂的箢篼,就知道又有个婴儿死去。
石匠请法师来家里做了法事,床架上贴了些镇邪的符咒,又喃喃地烧着纸,对着床上的毛春念念有词。当然这些费用毛春妈妈送的鸡蛋变卖的钱不够,石匠妈妈贴了几块钱才做完他们对新生活和毛春重新怀孕的美好希望。
毛春一天天身体好转了,慢慢腾腾地下床,体质虚弱,但是,她再躺床,觉得对不住石匠。她不想要人关照,也没有理由年纪轻轻的像个病人,成天躺床。石匠妈妈经常鞭策毛春的话:“生孩子有啥呀,还不当屙屎,蹲下去就出来了。生产队的张家婆娘人证物证都在,一共生了二十个孩子,成活了九个。好轻松,从不请接生婆,自己生自己剪脐带。当天就下地干活。”其含意毛春明白,石匠妈妈希望毛春向张家老婆看齐,并努力学习她,和达到她的样子。别把生孩子惊爪爪的当成天大的事情。一口气没掉,就要对未来报希望,对生活作努力。
黄古这几天心里焦躁,事后她后悔莫及。她怎么气盛之时,不转念想一想。她出气了,可是女儿还在石匠家呀。她不是害苦了女儿。毛敢知道这事,闷闷不乐地抽烟,两嘴唇抽得起壳了,还心烦意乱的不得安生,想去石匠家缓和紧张关系,又丢不下面子。事情就毛糙糙地硌在胸口,一直拖延着。
陈志拿着个箢篼,扣在头顶上,像戴的草帽般。人们看到他就愤然进屋了,要在以前,陈志也算受尊重的人,那时他身强力壮,说得起硬话,也做得了大事,两三百斤的东西,哎哟一声挑起来,不说其它本领,就这一样,就使人敬重。现在人人当他当疯子,身上的垢甲,刮下来起堆堆,像松树皮,穿的一身衣物,永远散发着一股尸臭味道。他咿咿呀呀进了院子,没在意人们的薄情薄义。狗要追上去咬他,他不怕狗咬,脚肚子上有几个狗咬的伤口,有的已经愈合,有的流着脓血。他吐出舌苔,瞪眼,招手要狗扑上去,几条狗居然又怯懦了,反而吓得后退几步。陈志得胜地蹦起来,做了几个连续的踢腿,又把狗逼退了几步,狗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却只敢几步之外徒然地汪汪叫。
毛敢和大家一样,也掩上了大门,觉得陈志少招惹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良心上也不允许他作弄陈志。黄古灶房里煮红苕,红苕宰细了,围一瓢水,木盖子扣上,用小火慢慢烘熟。她自然感受到安祥的气氛,受到了惊动,狗汪汪地叫。毛敢也回避到屋里。她问:“出了啥事?”
毛敢无奈地说:“有啥事嘛。陈志疯癫癫地来了。手上还举着个箢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