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人间师格
走在首阳山待了一旬光阴,李莫在这天终于寻了一个池塘,将自己全身上下清洗一番,与木子文同坐山头。
李莫问道,“先生,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啊?走了这么远的路,才发现小时候读书,书中所说世间的物竞天择,现在才知道,并不是那样。世道不该如此。”
木子文盘坐于山头,没有回答李莫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你认为这个世道是怎么的。”
李莫和双手抱头,神色疲惫,“先生教我,不要以最大的恶意去看待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却以最大的恶意来对待我。
那日,我在山头上见了折扇,便想去买来,身上全部银器付之,不收。随即便想去当铺随便当些东西,不料随便拿出些东西被那老板视为珍宝。实为妖丹,定是爷爷给我的,我早该知道的。后来便想起了先生的话,试探人心,才有了后来这些事。
那人就是为了自己修炼,才起了杀人夺宝之意。人心如此,世道如此。
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也看过了很多事。如半夜有人醉倒于街头,口中谩骂昔日恋人。有人沿街乞讨,说是身患绝症,没得法子。
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赌鬼,负债累累,家母病重,却没钱治,好不容易撞了个大气运,在赌场一本万利了,有钱治病了。却前脚拿到钱,后脚债主上门,那人连连乞求,说明事因,仍是被债主殴打,拿了钱财。
最后那人没得法子,拿了把刀去抢钱,被抓。枪毙的那天,他妻子留下信,瞒着十岁的儿子跳江了。小孩拿着信满街寻找自己的父母,他没读书,不还识字,却要承受如此多的事。”
木子文双手拢袖,不喜不悲,站起身来,轻轻跺脚,“我也先说个故事,听了之后,你再来觉得这世道如何。
脚下这首阳山,史记记载远古时期,有叔齐,伯夷兄弟二人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亡。
那时纣王无道,武王伐纣,伯叔兄弟架前劝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忠乎?
武王不听,于牧野伐纣,殷纣王发兵70万拒之,奴隶阵前倒戈叛纣,纣王自焚于鹿台,殷商灭亡。
后伯叔二人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遇一妇人,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二人羞愤,绝食而亡。”
木子叹息一声,看着这脚下山河,“武王父死,不好好地让他入土为安,却要兴兵打仗,你说这能说是孝子的行为吗?另外,他作为臣子,现在要去弑杀天下的共主,这能说是仁者的行为吗?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忠乎!?”
李莫不在坐在地上,而是跪坐于地,席地而坐,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矩的放于膝上,正视这脚下这片土地,“史上记载纣王无道,武王伐之,后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武王父死不葬,还去谋反,好似也是无道,可事后他管理的天下却是比纣王要好。但这样说的话,伯夷,叔齐二人的忠义,就是错的吗?
可矛盾就在这里,谁对谁错,我都不能评价。”
木子文笑道,“这个世界说小,很小。儒教用圣贤道理,将这个世界分为对错,遵循三纲五常,四维八德,即是对,反之,便是错。
佛教将世界分为因果善恶,让人向善,做善事,就会有善报,反之为恶。
道教呢,它们把世界分人和道,无为有为。人之初生是最为接近道的,但经过后天的学习与经历,就会认识很多道理,这时候道教就要求人们去做减法,祛伪存真,从有为再到无为。”
李莫转头问道,“说大呢?”
木子文转身走向高处,伸出双手,“这便是。”
李莫跟着起身走来,看着云雾缭绕的风景,神色黯然,“先生也不知道吗?”
木子文迎着山风,儒衣猎猎作响,长发随风飘动,闭着眼睛道,“人心,不可测,易变。它能承载很多东西,善恶,七情,六欲,良心,天堂,地狱,无所不有。
这个世界是利益至上的,凡事都基于利益,有了利益,无所谓对错。
因为这个世界有了利,所以人心才会如此复杂。
世界就是一张大网,人们为了这个利,纵横交错。”
是啊,就连自己现如今都没有摆脱这个利。
李莫双拳紧握,心神震荡,强自按下,平静问道,“所以这个世界只能如此小?”
木子文似乎没有察觉李莫的变化,接着说道,“人心易变,千万不要去试探人性。曾经有位先贤,为了试探人性,以天下为棋,诸子仙门百家,无不身在棋局,皆为棋子。又以妖族试探,差点导致人族灭亡。”
李莫终于按耐不住,狂吼道,“那你还要我不要以最大的恶意去看待这个世界。世界本身就是错的,充满了恶意。你要我怎么去面对?即妄明真都是错!”
说道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木子文睁开双眼,看着这个哭的像个孩子一样的少年,指着李莫的心,眯眼笑道,“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还有良心,有底线,有着心中那一杆秤。
总有人说世界错了,事事都埋怨世道不公,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错了。其实他们所经历过的失恋,失意,失业,失败等等,每个人都经历过,有什么好抱怨的。
记住,因为我们是人,所以心中要有一杆秤。”
这一刻,世界好像静止了,少年的哭声也戛然而止,时间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少年呆呆的看着这个给人如沐春风的先生,问道,“那这杆秤是基于什么之上?两端又是什么?”
木子文却反问他,“你觉得那个杀人夺宝的人错了吗?”
李莫红着眼睛,看着前方,倔强道,“他没有灵石,无法提前修为,没钱买法宝,无法自保。去抢别人的东西,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只是为了活命,做这些都没错,但是,为了自己活命,而去伤害别人,我认为,他错了。纵然他有千万道理,但他的出发点就是错的。”
木子文没有否认,而是接着问道,“那如果是你呢?有没有听过知易行难?”
李莫如遭雷击,跌坐与地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木子文倒没有在意,用手指虚空比划着,接着说道,“首先心中要有一杆秤,以良心为基,在找源头。
为什么他要杀人夺宝,因为怕被人杀,所以要变强,再开宗立派,这些就有自保之力了。为什么别人要杀他?因为怕他开宗立派,这样地盘就会小,损了仙门中人的利,所以要杀。为什么怕会地盘会小,因为有比他们更大的仙门。为什么那些大的仙门要这样,因为人心不足。
你那样去想,没错,以后也能走出一条圣人之道,但不可走的太过极端。
若是你要追溯源头,那就要明白何为人心,人性。又如何以良心去衡量。
这三者,从古至今,无人能评,少有人敢评。可每个人心里都对这三者有着自己的定义,以后你要多看看这个世界,多想想,有些事不一定有用,我还是希望你去看看,找到自己的定义。”
少年作揖拜礼,恭恭敬敬,“今问先生,闻名之如露入心,共语似醍醐灌顶。”
先生坦然受之。
山下,那日樹林中的素衣男子看著這一幕,打了哈欠,「天晓得最后说的是啥。」
那人緩緩山上,看着那先生学生二人。二人亦是。
最终那人下了坐骑,抱拳笑道,“在下法正,乃是荪甫的结拜兄弟,排行老二。”
李莫作揖拜礼,站在木子文身后。
木子文同样抱拳道,“足下可有指教?”
法正笑道,“我少年时曾与兄长走散,被大陇救之,为了报恩,随即侍奉其三十年之久。这一年刚好到期,便就一边想着看风景,一边骑着这骡子,走了千里山河,没成想刚到新都见了兄长,就责令让我重新赶回大陇。”
木子文疑惑不解,问道,“那法兄应该向西直行,为何往北而走?”
法正摸了鼻子,有着不好意思,“君不见,沙场征战苦。君不见,走马川行山河间……”
李莫只是听着,未开口打断。或许是觉得这押韵太勉强。
法正只得停下朗诵,“我想二位改道大陇,我可以护送二位平安无事到达大陇国界。”
木子文拱手,“那就有劳了。”
随后两人加一人一骡的队伍向西而走,入了泗湖省境内。
期间李莫一直不与法正说话,只顾着赶路练拳。
一天夜晚,李莫见法明睡了,偷偷走到木子文身边,问道,“先生,为何他要我们去大陇啊?我们不从,他会杀了我们吗?”
木子文伸出食指放于嘴边,示意禁声,随手拿了个木枝在地上写道,“这其中牵扯太多,可是与荪主席有关,至于痛下杀手,那倒不至于。”
李莫只能断了带着先生逃跑的意图了。
三人翻山越岭,多是走的山间野道,极少走官道。李莫一直很受不了这个看似仙风道骨的法正,如果是强行要他们改道大陇,这倒不至于让李莫如此讨厌他,实在是此人胸无点墨,却还要整天吟诗作对。
天上闪电了,他要作诗,忽见天上一火链,好象玉皇要抽烟。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看见从天直下的瀑布,他又来诗意了,天上流水哗啦啦,地下土地冲成坑。就像天河落九天,只想顺水欲上天。妙哉妙哉。
更可恨的是自家先生每次还附和对方,称赞他如古时诗仙,经常还一起吟诗作对。
若不是这家伙实力太高,他实在打不过,早就对其饱以老拳了。
所以李莫一直没有和法正说过话,期间只有木子文和他天天谈古论今。
这天,三人行至一座湖边,又正值黄昏,湖水波光粼粼,水天一色,煞是好看。
法正从那个叫骡子的身上取出一杆长枪,枪长九尺,金杆金龙头,前端为银舌枪头,笑道,“清水湖湖水清,清水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说着,就用那杆枪去戳荷叶上的蛤蟆,结果那蛤蟆一动不动。这就让法正尴尬了,又戳了两下,板着脸中气十足道,“一戳一蹦哒。”
那蛤蟆还是不动,法正故作镇静,收回长枪,捋了捋头上的束发,一脸正色道,“此物以成精,七窍以通,我们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木子文点头称是。
李莫看见连只蛤蟆都不鸟他,随手拿起旁边一块石头,讥笑道,“你看,连蛤蟆都觉得你的诗不好听,理都不理你。看我的。”说完,一块石头就丢了过去。
木子文连忙伸手难住,“不可!”却为时已晚,只见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被荷叶上的蛤蟆一口吞下,眨眼间,那只蛤蟆就幻化出人形,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白发苍苍,头发随意的被一个木簪子扎在头上,笑容可鞠站在湖水上,“仙师戳两下即可了,咋还用石头砸啊?我们这些妖物在这新民本就不好过,莫要玩我了。”
李莫赶紧躲到法正身后,说道,“前辈勿怪,都是他,我不知道前辈以是化精成人,都是这个叫法正的人,明知道还要如此捉弄前辈。”
法正笑道,“我刚刚可是和你说了啊,你不信啊。”
李莫语塞,不在说话。
那老头倒是开口说道,“仙师可有什么要询问的,老朽知无不言。”
法正摆摆手,“可要不得,我哪里担得起仙师二字,实在是没看出前辈真容,才得罪了前辈。”
老头眉头一皱,权衡利弊,最后又叹息一声,似乎很无奈。它本是这清水湖中的一只蛤蟆,千辛万苦修成人形,乃是一难,千不该万不该生在新民,无法进入城区历练凡心,至此一直停留在第六楼。
“既然如此,相逢即是缘,你们一直往西而走,是要去大陇吧?我看这位先生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徒步走过去的话怕是很难啊。”老头看向木子文,木子文微笑点头,“不如我从这湖中开一条水桥,引渡三位过湖,这样就可以少走大半路程了。”
说着,只见老头脚下的水突然抬?高了一尺由于,完全可供三人行走其上。
木子文仍是双手拢袖,不说话。反观法正却是嘴里说着这多不好意思,脚早已踏上水桥。而后木子文也上去了,李莫只得跟着三人缓缓上桥。
走在上面,并没有出现崩塌和沾湿鞋底,反而异常坚固,每走一步,都会荡起水波。李莫自认如果以自己的修为勉强行走的水面还行,若是要做到健步如飞,如履平地,那就差远了。
脚下偶有小鱼游过,或抬头看这李莫,或用头撞击水桥,看的李莫津津有味。
而法正则是和那个老头交谈,多是了解当地地理。
三人行至莫约三分之二的路程时,李莫发现脚下聚集了一群小鱼,疯狂的撞击水桥,到后来,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像狗一样对着李莫呲牙咧嘴,突然李莫脚下一空,眼看着就要掉下去时,被一根棍子戳住衣襟,身子一轻,飞了出去,耳边传来声音,“把你先生接住咯,然后借力落地。”
只见一道白色身影朝他飞来,李莫以右手撑住对方的腰,以胸接住了砸过来的上半身,左手又死死扣住对方的身子,仔细一看,正是自家先生。
在看湖中,只见那个在几天前换了一身深红色襜褕的男人,此时正有两条大蛇张开大口屹立在他左右两侧,而那个衣服褴褛的老头却是哈哈大笑,双手一拍水面,法明四周顿时升起四根水柱,溅起的水珠一滴不剩的飞向法明。
等到李莫借力落地之时只听到湖水炸开的声音,再去看时,只有一个身影从水幕之中缓缓走来。
李莫运转真气,缓缓蓄力,以猛拳拳架脚踏湖面,有时一步三尺,有时一跃两丈,到达那身影面前时,刚好是第五拳,拳罡直开水幕,拳意化风,最后双拳早已是巅峰,肉拳正中那道身影。
可这拳出之后李莫就后悔了,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法正。
法正略微有点惊讶,中拳时只是微微后退一步,然后以手捂胸,仰天长啸,“沥泉报国门,新民万古存!”说完,就倒了下去,浮在水面之上,眼神如死灰,出气多,进气少。一旁的李莫在见到法正之时,就已经收手,因为气息不稳,跌落水面,即使在水下,那声长啸也如雷轰顶,清清楚楚的传进了他的耳朵。等到他在爬上水面之时,就见到了这副样子的法正。
他急的是满头大汗,一边喊着法正的名字,一边先是查探鼻息,又是做心脏复苏,最后又将法明的全身搜了一遍,愣是没找出一颗丹药。
李莫见法正气息时有时无,终于冷静下来,不在喊叫,脸色坚定的一把抓起法正抗在肩上,上岸时看着已经昏过去的木子文,又看了看那小山似的背包,放下法明,从中拾取一些妖丹和灵石,长叹一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完,又抓起木子文背在背上,以右手夹住法正,向北而去。
身后,那个背包留在原地,显得异常落寞。
北边,有座山头门派叫上方派,门主是个九楼阴神修士,据说门风严正,从不下山扰民,即使是住在山下的村民也只是以为这个是个江湖门派,常以在山中野猎为生,磨砺,少有入世磨砺心境者,但奇怪的是门中却不乏六楼练气境。
这些都是李莫从法正和自家先生交谈时听到的,如今法正生死不知,除了去那传说中的仙家门派李莫也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经过两个时辰奔跑,终于到了那个叫上方派的山头。李莫看了看背上的木子文,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骂了一句娘,只得硬着头皮上山。
这座山比那个冠豸山大不相同,比起冠豸山那个磅礴大气的石阶,这座山却是用石头随意搭建而成的坑洼小路,又正值春季,青草丛生,一眼望去满是青葱的树木,没有那种云气缭绕的神秘感。
期间李莫也遇到过几个正在上山的村民,说是要上山请神人下山剿匪。
原来上方派在此地已经屹立了几百年之久,真如传说中那般连山下村名都不晓得他们是仙家门派。偶有妖族恶匪作祟,村名们都习惯性的上山求救,从不去找新民政府,政府呢,也乐得自在,时不时就和上方派搞搞警民合作。
李莫经过两个时辰狂奔,有花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上方派的山门,身体终于扛不住,倒在门前。
而在他倒下的时候,木子文和法正同时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法正晃了晃自己的老腰,抱怨道,“为何是背着你,而我就是夹在腋下?”
木子文打开折扇,笑道,“因为我是先生啊。”说完,哈哈大笑。
法正从李莫手中拿起自己那杆长枪,背起李莫,走入大门,叹气道,“自作孽不可活啊。”
门中,有个莫约五十岁的老者带着门中三十个徒子徒孙早已等候多时。
此人就是上方派的门主,叫叶夜。其实在李莫上山时他就感觉到了有股强大的气息笼罩而来,就亲自御风下山看到了一个少年以枪做拐,脖子上挂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腰挂长剑随意摇摆,与一旁的葫芦磕磕碰碰叮叮作响。背上腋下同时各拿着一个人,缓缓上山。回去权衡一番后,就立马召集门中弟子等候在山门前了。
当他看到法明时,作揖拜礼道,“恭迎前辈。”
法正坦然受之,在修行路上,达者为先,不论年龄。
叶夜刚起身,只见那个身穿红衣襜褕男子背后,还有个人正缓缓走入。一身白色儒衣,束发上插着一根玉簪,手中一把扇子微微摇摆,扇上有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脸上始终面带笑容,如沐春风。
叶夜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可是木先生?”
木子文笑道,“你认识我?”
叶夜怔怔出神的看着木子文,“认识的,认识的……”
木子文也没有深究,只是一笑置之。
叶夜亲自为三人安排了房间,只是李莫仍然深睡不醒。
安排好房间之后,叶夜独自进了木子文的房间,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而法正则是安顿好李莫之后就出去了。
直到次日,李莫才悠然醒来,看着坐在一旁的法正,惊讶道,“你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