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夜色中,济山山系,缥缈宗主山头,独苏山山脚,李莫仰头看去,山上雾气缭绕,硕大的白玉盘就像是放在山顶的装饰明珠一般,树木建筑林立,可能因为有护山大阵的缘故,瞧的不太真切。
山水经中记载,济山山系,独苏之山,无草木而多水,如今再看,确实沧海桑田。
二人面前有两根方形石柱,一左一右十分对称,石柱之上多是枯草和新长出来的植被,并无太多装饰。
里面突然出现一阵波纹,一个白衣男子从中走出,凭空出现一般。
白衣男子对着法正作揖,十分有礼貌说道,“前辈久等,宗主早已恭候,为前辈接风洗尘。”
法正面不改色,“劳烦小仙师带路。”
缥缈宗,有内门外门弟子和嫡传弟子之分,外门弟子在门中一般着青衫,衫上有画,多为动物之内,内门弟子着黑衣,衣上大多都是缥缈宗这一派的老祖宗之类的人物,嫡传则是白衣袍衫,上有神灵庇护,可称得上是一件护身法袍。
门中弟子不过千余,其中外门弟子八百余,内门弟子二百,嫡传只有寥寥数十人。
现在这白衣男子便就是缥缈宗掌门嫡传,衣上画的乃是人身牛蹄,耳鬓如剑戟,头上有角,似牛,却有四目,身有六手。
男子叫云自在,因为是掌门嫡传弟子,所以对于中洲的一些天下大事都有所了解,其中特别是本国新民,然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李莫的名字,据说诸子百家从那人一出生就派人盯着,直到去年,才撤去,而仙门百家除了一些排的上号的大宗门,其他的都没资格进入那个小镇,哪怕是离那小镇有些远的邵城也是如此,缥缈宗便就是其中之一,离得如此之近,却不能去窥其一二,总让门中有些人不自在。
而云自在也愈发对这个少年感兴趣了。
过了结界,云自在带他们先是逛了逛这山头,其中真如那雪无眠所说,炼器阁,丹药阁,藏书楼,功绩碑,其中更有以阵法汇聚灵气的洞府数不胜数。
而李莫却表现的像乡巴佬第一次进城,连连称奇。这愈发让云自在好奇了。
云自在一袭白衣走在前面,为二人一一介绍,“缥缈宗,在这里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经历过这片土地上的王朝更替,如今宗主乃是第五代,十一楼,真欲境。至于是否还有历代祖师闭窍尘封,就不得而知了。
李兄,听闻你是木先生的唯一一个关门弟子?”
李莫微微诧异,“先生确实教过我,只不过说是唯一,那我廉政中学那么多学长学姐师兄弟算什么?”
云自在点头笑道,“关门弟子,世上唯你李莫尔。”
李莫挠头,半点不觉得这是多么伟大的事。
云自在又道,“李兄,世人所求大道无非三种,一种是追求天地间大自由,随心所欲,万法不拘,一种是以心中的那个良心求一个一,以天地规矩约束自己,还有一种则是介于二者之间,随心所欲,却因为实力不够,拳头不大,不得不遵循规矩。
武师则是讲究以力证道,一拳破万法,所求乃是以力证道。李兄身为武师,可又有着一层儒家身份,不知所求何道?”
李莫微微沉思,“这大道如今还不成熟,只是个雏形,说不清,道不明。”
三人行至一处水池边,池中黑水,如墨似漆,清风拂过,并无动静,一潭死水。李莫看上一眼,只觉得胸中压抑,十分不舒服。
“洗剑池,池中黑水乃是万千无主阴物凝结而成,整座池子的石头都是从酆都所取,日夜温养,戾气滔天。我们门中弟子都是以戾气练体练魂,多是在此处。”云自在介绍着这池水,“不过必需要师门长辈出手护住心湖,不然被戾气入侵,会失心疯。
李兄大道未成,可以借此试探心湖大道是否完整,还可以提前打熬魂魄二境。”
李莫转头看向那缥缈宗嫡传弟子,眼中满是疑惑。
云自在又道,“这里有乔长老护法,李兄之大道雏形,可以借此一观心湖完善大道。”
法正微微皱眉,正要说话,李莫抱拳称谢,一跃而入。
独苏山缥缈宗祖师堂内,一群人正经危坐,有凳子坐的地方都坐上了人,无一人站着,更无一人说话。
山头内部,有一处密室,说是密室,不如说是青铜打造而成的牢笼。除了一个白发老人颓废的坐在一处蒲团之上,呼呼大睡,再无它物。
密室不大,也就四十平米左右,青铜墙上雕刻了乱七八糟的咒文,两边各有两盏明灯。
木子文盘腿坐在对面,并没有蒲团,枯坐于地上。
“你要救世?还是救人?”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老人并没有开口,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但这句话显然是在问木子文。
木子文手中折扇轻轻拍打手心,说道,“世道可以慢慢改,人,必需救!”
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为何?”
木子文最后重重一拍折扇,将其牢牢抓住,在这密室之中声音清脆至极,温和笑道,“我只是伪圣,不是世圣。身而为人,不得已而为之。”
那声音又问道,“如何改?”
木子文右手放下折扇,伸于身前,翻转之间,多出了一块锦布,摊开放于地上,布上所画乃是一个圆,墨笔画成。木子文又拿出一支毛笔,在手指之间徘徊旋转,说道,“天地之间,世道何如,对错如何,说大了,皆是由帝皇或是圣人因地制宜,以一洲或是一国的约定俗成,再以无数先贤前赴后继总结而出,皆是定死了的。可往小的说,细细追究,人人都有各自的道理。
见财起意,暴起行凶,见色起意,仗势欺人,在世人看来,皆是毋庸置疑的错,但仔细看去,世道如此,设身处地,也就人人如此了,能够洁身自好,终究是少数。
世道如此,多数人如此,那还是错吗?那是圣人说的错罢了。
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即是如此。但能劝人善者,极少,忙不过来。
不是你有钱,就是错,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错。在清楚这些之后,再去谈如何改,得讲脉络,细微之处,源头即变化。
不然哪怕市井妇人搔首弄姿,招摇过市,也不是强抢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过市,以及什么怀璧其罪的说法,真是稚子错了吗?是怀璧之人错了吗?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罢了,”
木子文终于停下手中旋转的毛笔,开始在纸上画道,“弄清了这些,再去谈如何改。不破不立,破后而立!”
他在那个圆里左右画了一个兵字和两个纵横字,“先以这两者破了那些规矩,以打造一洲一国的局面。”
又在中间上方写出一个法字,“在以法治国,集百家之长,但不刻意追求其教义,其中又以农家为重……”
锦布之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木子文到最后却皱起眉头,停笔沉思。
“终究还是纸上谈兵,先不说你这何其难也,只说三教百家撮合,便是难如登天,这是一难。打破成规,这会损害到多少人的利益?即使成了,不说千年,百年之后,依旧如此。”那道声音说道。
木子文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圆,密室之中寂静无声……
木子文笑言,“吾之不够着,历代而已。世道轮回,皆是定数。”
那声音久久未回应,直到最后,密室一面露出一道白芒,那道声音终于响起,“身而为人,那就先救人。”
李莫脱了马甲跃入洗剑池之中,并无太多感触,水凉刺骨,接着便是戾气直入心湖。
洗剑池中央,有位老者枯坐石上,猛然睁眼,正要出手之时,疑惑的重新看了看那池中少年,又继续昏睡。
李莫本为武师,感应不到心湖,但这次由戾气入侵,直接将其心神拉扯至此。
李莫飘于一个十分巨大的湖面之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湖面十分平静,如一潭死水,人身介子。
一股黑色气息从天而来,直落湖面,却是石沉大海,一丝丝水花都未溅起。接着李莫似乎被心湖自主给排斥了出去,重新回归身体,只觉得神魂刺痛,立刻以真气运行护法,抽丝剥茧般打熬三魂七魄。
木子文从密室走出后,手中多了一块黑铁令牌,上刻有一个兵字。
祖师堂大厅内,所有人起身跪拜,直到木子文将其交到居中的一个身穿黑袍,上面尽是龙飞凤舞之图的中年汉子手中,众人才缓缓起身。
汉子小心翼翼的问道,“老祖宗同意了?”
木子文笑道,“从此济山山系除了昆吾,还有旁边的几座山系,除了上面已有宗门派别,其他山头或租或买,任君挑选。
阁下和天正观,还是要好好商量。”
宗主冷笑道,“那天正观,乃是正宗茅山一脉,他们的阵法符箓也确实有用,这护山大阵便是他们给的。也初到昆吾,便与家师签订山盟,只要济山昆吾一山,世代安好,只在外部进攻之时另一方才援助,余者不顾。这也是现在他们日渐萧条,我们缥缈宗既无打压,也没有伸援手的原因。现如今已是自身难保,既然木先生已有打算,我们也没必要雪中送碳了。”
木子文说道,“还是要说一下的。”
宗主点点头,“嗯,避免误会。听说木先生的学生已经到了,如今正在门中游玩。”
木子文向远方看去,目光深邃,“去看看。”
洗剑池中,李莫已经从池中跃出,并无半点损伤。池中黑水也没有蘸上一点,他对云自在拱手笑道,“多谢云兄成全,这几日若是不打扰,可能要暂住几天了,不知道如今这三阶瓶颈何时能破。哦,也祝云兄早日阴神显化,大道圆满。”
云自在没有说话,只是会心一笑。
李莫还要说话,一个手掌搭在肩上,一道温和醇正的声音传来,“来了。”
李莫怔了怔,缓缓转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声音沙哑低声喊道,“先生……”
缥缈宗一处洞府内,木子文和李莫相对而坐,中间有一方案几,不远处有一张石床,石床一旁是一池灵水,终年不断,再有就是石墙上几盏明灯。
洞内灵气盎然,不过对李莫来说只是神清气爽而已,木子文亦然。
李莫将那天白烛镇和法正的对话,以及山间老人赵全的解惑,一一叙述,说完后,只等先生问话。
木子文说道,“甲科颜该不该杀?用利益之说,本就是死局,无解。如今可知何为人性?是善,为何世道会如此?是恶,又何解?”
李莫正色道,“人性,也可以说人心,无分善恶,但圣人帝王规矩的世界中却有善恶之分,知事之后,起心动念,善恶随之而来,先生说过,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有良心,有着自己心中那一杆秤,良心,知善知恶,即为良知。
只是有时候道理,世界观不够,良知也会错。”
木子文用手指沾了一些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心字,下面加了个知,善恶一左一右,在知前面加了个良,最后却没有探讨如何为善去恶,而是问道,“儒家格物!听过吗?”
李莫回想起以前读过的书籍,之中大学有格物,其中有这么一段:“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其中修身,修心,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基于这个致知格物。”
木子文接着在桌子上边写边说,“格物,乃是先秦时期的古语,在后世有诸多解释,我就不和你一一解释了,我只说我对格物一词的理解。
大学中,致知和知至并不同,中间还夹了个格物。致知为认识知识。先知其致,如何认识知识,在于格物。
格物为即物穷理,穷究事物的道理,源头,对善恶对错,事事物物进行分析和推理,然后就是知至,谓尽知。”
他在所写的小字上写了两个大大的格物二字,“先前让你用良心看人性与礼仪道德,结果碰上设身处地,利益之说,无论利他利己,好似人人都有私心,人性本恶,但其实不是如此。
如今我在教你格物。当然,这一学说最是麻烦,需要探究事物的道理,寻找源头,分清善恶,不能只靠空谈,空想,得去实践,这就讲究个知行合一了。”
李莫良久之后,看着桌上的茶水画,看着木子文在格物和心中间加了知行合一。他也沾水在最下面写下四个大字:知易行难,“先生,如果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要求别人去做?到最后还不就是空谈了?”
木子文洒然一笑,“立场,世间对错是非都有一个立场。儒家的仁爱,道家的清净无为,佛家的众生平等,其实都是有差别的,仁爱有亲疏之分,无为的前提是顺应天时,随地之性,不违背大自然的规律因人之心,众生平等有个因果报应。
想通了这些,就好办了。你又不是圣人,帮别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世间除了你家人,任何人帮你都不是无偿的!所以此事,你无需良心不安。
可一旦是与自己有关的人做错了,自己也无法改变怎么办?”
说到这里,木子文停顿了一下,语气平稳的接着说道,“你可以选择错下去,即使千夫所指,也无碍,因为这世间的道理都不是生而有之的,是那些圣人说出来的,经历过无数挫折之后,仍然坚持本心和自身的道理,总结出来的。
真到了那个时候,坚持本心,与己,是对的。”
李莫说道,“先生,难道就不能一直用格物去追寻源头,不停的去完成那个行,一年不够,便就两年,在不够百年千年,压上一辈子,还不够吗?”
木子文看着李莫,温和且语重心长笑道,“今人未必不如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天健行,君子以自强不息?”
李莫微笑道,“缺点什么,学生加一句,记从活处寻出路,莫泥死局终会出。”
木子文欣然而笑,“知道就好。”
“对于云自在那日洗剑池试探如何?”
李莫说道,“以德报怨?”
木子文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所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