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完狩月之后,炽夏要去训练场练练剑,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论是怪力还是火力都不足,但还是要象征性的努努力,至少别让别人看不起。
来到训练场后,一堆小姑娘围上来,用崇拜的眼神望着炽夏。
“感觉你们今天对我格外亲切啊?”炽夏茫然地笑问。
“炽夏哥哥,我们上午听施千歌说你这次对抗蝙蝠邪教,可威风了!”姑娘们围了上来,唧唧喳喳道,“快给我们讲讲啊!”
爱出风头的炽夏最喜欢被人围着,于是他站在一墩木桩上,撸起袖子拔出剑,开始煽风点火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我当时急中生智,将火焰漫上宝剑!凌空一挥,你们猜怎么着——那些蝙蝠就像是飞蛾浴火般顷刻间化为灰烬!整个深渊都被我的烈焰照亮!”
“哇炽夏哥哥好棒!”姑娘们开始欢呼起来。其实她们并不爱听炽夏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相信他真有那么大本事,她们只是喜欢看他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样子而已,一来觉得确实蛮帅的,二来是觉得好玩。
角落里的年轻男子们一脸不满——
“切,吹牛大王又开始吹牛了。”
“要不是他爷爷和爹都是大将军,他能被女人这么捧着?”
“明明是劣种的最弱炎魔一族,瞎显摆什么!”
“不过这小子确实有过人之处,吹牛大王当然是吹牛最厉害,这个咱们可比不了。”
这些话都传到了炽夏灵敏的耳朵里,他从木桩上跳下来,将火焰一下子燃上了剑,指着角落里说闲话的人笑道:“来来来,不服单挑!”说罢,就挥着火之剑笑着朝那些人跑去,吓得他们赶紧逃走了。
炽夏心虚,他不会去真打他们的,而他们之所以会逃走,一是在背后议论别人理亏,二来是被炽夏的气势吓到。
姑娘们都被逗乐了,她们又围上来,唧唧喳喳说了好一阵才散去。
人都走后,露天训练场安静下来,炽夏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耳边的风声。望着姑娘们远去的背影,炽夏的目光从中穿梭,他在找他心中的那个人,然而他下一秒才回过神来,他要找的姑娘根本不可能在其中。
她已经离开他两年了,她走后这片雪原都黯淡下来。
炽夏十三岁那年,隐士村搬来一户人家,这对不苟言笑的夫妇除了打招呼之外,不与任何邻里说话。他们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他们都叫她小雪,她的皮肤如鲜嫩的樱花瓣一样质感细腻,身材娇小清瘦,小巧的脸颊上有一双清澈如泉的大眼睛,目光纯净清凛,安静如无风湖面。同她父母一样,她也不苟言笑,但真开心时会低头偷偷浅笑,梨涡动人。
那年,十三岁的炽夏正如往日一样在训练场无聊地练剑,练了一阵后,觉得有个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扭头一看,正好撞见了小雪清凛的目光。她并没有闪躲,而是继续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么了?你也想练剑吗?”炽夏走上前,温柔地问,“用我教你吗?”
没想到小雪竟然笑了,轻轻摇头道:“不必了,你继续。”
被小美女看着,炽夏练得更起劲儿了,他希望能得到她赞赏的目光。可是他一扭头,却看到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奈和不屑。他立刻停下来,忙问:“怎么了?”
小雪摇头道:“华而不实。”
“啥意思?”当时的炽夏还不能理解这个成语的意思,毕竟他家里没人会说成语。
小雪没有回答他,起身离开。
第二天,炽夏练剑时又看到了小雪,这回她竟然主动跳上训练台来找他,清凛的目光依然直勾勾的。
炽夏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我哪里让你不舒服了吗……”
“你哪里都让我不舒服。”小雪冷冷地说,“你这么练剑,就是在侮辱剑道。”
炽夏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惊喜道:“小雪妹妹,难道你也懂剑法?”
“无可奉告。”小雪说罢又跳下了训练台,消失在炽夏视线中。
某天,炽夏练完剑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堆小姑娘仗着长得高大,正在欺负娇小的小雪,她们扯她的头发,团起雪球往她衣领里灌,还拿弹弓射击她。而她却自顾自地走着,低着头,隐忍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不还手也不回头看。
“你们给我住手!”炽夏大吼一声小姑娘们跑来,吓得她们一哄而散。
小雪走过来,轻轻点头道:“谢谢你。”姿态优雅,看起来风轻云淡。
“下次她们要是再敢欺负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她们!”炽夏轻轻拍了拍小雪肩上的雪。他知道大家为何排挤小雪,因为她的性格实在太与众不同,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粗野女孩当然看不惯,再加上她一家子都是外地来的,又不善言辞,身材又比北方人小一圈,所以更加剧了被排挤的情况。
小雪点点头,从手中精致的小袋里拿出一块精美的点心,递给炽夏道:“这是谢礼,请收下。”
炽夏接过点心,这是他从没见过的食物,粉雕玉琢,晶莹剔透,淡粉色半透明的羹上点缀着细细密密的杏仁碎,他好奇地问道:“小雪妹妹啊,这种点心好美,它有没有名字啊?”
“樱吹雪。”小雪说完,就又自顾自地走了。
“好美的名字……”望着她纤细的背影,炽夏咬了一口点心,沙沙凉凉的滋味浸润他的舌尖,微微甜,口感极致细腻,清淡优雅,与杏仁碎的酥香完美融合。这种感觉,让他一瞬间想起了小雪漾起梨涡的浅笑。
某天,炽夏跟狩月闹了别扭,狩月一手提着娘给做好的热豆包,一手指着炽夏骂道:“是没错!他们都说我窝里横说你懂事体谅人!是没错——你比我高比我有劲比我让人放松比我招人喜欢家里也比我有钱!”
炽夏摇头道:“你别这么想啊……”
狩月不依不饶道:“是,你有的我都没有!但是我有我娘——这是你永远都没有的!”
炽夏惊呆了,他没想到狩月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你娘要是真爱你就不会抛下你了!”气头上的狩月落井下石,“我看啊,或许她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你给我住嘴!”炽夏忍无可忍,正准备骂回去。
狩月从袋子里掏出热豆包开始朝炽夏身上砸,一边砸一边骂。
炽夏连忙制止道:“别闹了!这可是你娘跑了好几家店特意给你找齐材料做的!”
狩月不屑道:“破豆包有什么好稀罕的!”
突然二人之间清影一闪,炽夏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雪正拿着小刀架在狩月脖子上,气势骇人。
狩月惊讶地望着平素柔弱隐忍的小雪,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比狩月更震惊的是炽夏,他连忙打圆场道:“小雪妹妹你别生气,狩月这小子今天脑子抽风了!他是我的好哥们儿,你就绕了他吧。”
小雪用冷然的目光扫视着狩月的脸,吓得狩月赶紧跑了。
可是等她再回过头来时,却看到炽夏正在弯腰在雪地里拾捡着什么。
“豆包啊豆包啊!”炽夏心疼道,“这些都是阿月婶的心血……狩月那小子怎么舍得拿来乱扔!”
可是豆包都已经散了,豆陷洒在雪地里,小雪走上前,又拿出了那种叫樱吹雪的点心,递给炽夏:“吃这个吧,我娘只会做这种。”
“谢谢啊!”炽夏笑着接过精美的点心,边吃边问,“小雪妹妹啊,这点心味道好特别,是你家乡的特产吗?”
小雪点点头:“是的,这是我们家乡很普通的点心。”
从此以后,炽夏每天都去训练场,而小雪每天都会坐在石凳上看着他。炽夏每天都会变着法儿哄她开心,慢慢地,小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梨涡越来越深,随甜蜜的笑意一起荡漾在精巧的脸颊上。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每天都腻在一起,炽夏偷偷领她逃课,二人牵着手坐在学院的后山上,从朝阳望到夕阳。
炽夏十六岁那年,又一次逃课的二人时光,十五岁的小雪羞怯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餐盒,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做樱吹雪……”
“来!我尝尝~”炽夏激动无比,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女性为他做的食物,赶紧拿了一块儿放进嘴里。可是,味道却不尽人意,点心的主体部分是羊羹,还没蒸透,味道有些青涩,杏仁也没炒熟,有些苦涩。
小雪茫然又忐忑地望着炽夏,然后自己也尝了尝,摇头道:“唉……我果然没有下厨的天赋。”
炽夏一看小雪这么失落,安慰道:“这是你第一次做啊,能做的这么漂亮已经很棒了!”他知道小雪曾跟他说起过,她是非常不喜欢做饭的。这次能为他而下厨,他真的受宠若惊。
“真是的,你的嘴比我点心还甜呢。”小雪用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炽夏的嘴唇。
炽夏摸摸小雪的柔软的头发,温柔低声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的滋味,比你的点心和我的嘴更甜。”
小雪调皮地笑道:“切,说得真好听,有本事再吃一块儿!”
“求之不得!”炽夏说着,一口气把盒子里的樱吹雪失败品全部吃光。未熟羊羹和未熟杏仁的青涩与生涩一齐漫上他的舌尖,那一刻他突然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心里也会尝到这种滋味——
“小雪,我爱你。”炽夏突然无比温柔地说,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我早就看出来了啊……”小雪嘴上说着倔强的话,晚夏之红早已飞上了她的脸颊。
炽夏一把将小雪揽入怀中,轻轻抱着,仿佛她就是雪堆成的,一碰即化。
慢半拍的小雪刚反应过来,她害羞地快要晕过去了,转过身去倔强地说:“就你嘴甜!等你真正迎娶我的那天再跟我说这些吧。”
炽夏认真道:“绝对有那么一天!我要让你披上比晚夏还美一百倍的嫁衣!”他眼中的炙热已经烧得比晚夏还轰轰烈烈。
小雪笑着跑下山去,一边笑一边喊着:“吹牛大王说的话,我听着玩儿~”
“喂!怎么连你也叫我这个外号?”炽夏也笑了起起来,跑下山去追小雪。
然而,几天之后炽夏去小雪家找她,却发现已经人去屋空。邻居告诉他,她一家已经搬走了。“明明昨天还有说有笑的,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搬走了?”炽夏连学都没去上,立刻飞跑到驿站,驿馆的人告诉他小雪一家昨夜连夜就离开了。
“为什么?”炽夏费解道,“一定有什么理由!”
“你也知道,那一家子都不爱说话……他们什么都没说……”
炽夏感觉如坠冰窟,他没想到几天前刚刚吻过的小雪,竟然会毫无征兆的不告而别。
他跑遍了周边的所有城市,问遍了每一个他看见的人,但还是不死心——直到那一天,他骑着马离开雪原,来到王都的寻人处,据说整片大陆的居民身份都可以在此查到,他花光了自己随身带的所有钱,买通负责人让他第一个查。可是,他说出了小雪告诉自己的她的全名后,结果竟然是查无此人。
负责人惋惜地说:“很明显,她告诉你的是假名。小伙子,你被骗了。”
这一刻,炽夏感到阳光洒在身上都如雪崩般沉重寒冷,过往三年中跟小雪相处的一幕幕涌上脑海,温暖到讽刺。恍然间,他忆起她做的樱吹雪的滋味,青涩苦涩,难吃到欲哭无泪,正是自己现在心头的滋味。过去的种种甜蜜,全都因为一个假名而被全盘否定。
他曾问过她,问她为什么不去攻击那些欺负她的小姑娘。而她淡淡地笑道:“我怕会误伤到她们。”
然而,善良到怕误伤别人的小雪,却刻意伤害了最爱她的他。
炽夏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狼狈地回的家,之后的一年中,他夜夜失眠,一闭眼就是那天她身披红霞的倩影,他上前紧紧拥抱,她在扑进他怀中的一瞬间化为雪水。那天的夕阳如灼如烧,燃尽了他所有的美梦。
他试图把自己夜夜恶梦的痛苦跟爹和爷爷倾诉,得到的回应却是充满嫌弃的:
“咱们炎魔一族从来都不做梦,就属你最娇气最矫情。”
又过去了一年,也就是现在,十八岁的炽夏已经不再失眠,但依然会时常梦到她。此刻站在训练场上的他,刚结束了一场司空见惯的吹牛,赢得了姑娘们赞赏——只是其中再也找不到那泉水般清凛的目光了。
旁边的一排石凳上现在空空如也,夕阳西下,夏日余晖耀目,晚霞依旧灿然,漫照天地,为孤零零的炽夏一人披上红装。
出生被母亲抛弃,初恋被小雪抛弃,他曾拼尽全力找回她们,但都无济于事,他很清楚,不是自己做得不好她们才离开,而是因为她们根本不爱自己,任何温情都显得多余。
“只有不爱,才舍得狠心离开。”炽夏自嘲道,“唉……这话可不能让爹和爷爷听见,要不又得骂我矫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