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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年度十佳作品

本辑选自《诗潮》《诗刊》《大沽河》《湖州晚报》《伊犁晚报》《青岛文学》《散文诗世界》以及两家出版社出版的个人作品集。

编者按:十佳,五光十色。耿翔的《生命书》是饱蘸生命之汁书写的一部当代乡村的心灵史。卜寸丹笔下的亲情那么平和却醇烈如酒。章德益的《面具》使人联想到豪放不羁的纪弦或怪异的苏绍连。刘虔《雪山之上》炫目的文采让人不禁惊呼宝刀未老!梦天岚的《月光》呈现现代诗一种有温度的存在形态。叶梦的《茧船》以时空穿越宣告一个知名散文诗人经历一段沉寂后的闪亮回归。刘慧娟的《宋都的梅》对“文治武功”的内涵作出饶有诗趣的诠释。徐泽的《故园》以短小篇章写出生活中的诗意。刘赞科的《后海5号》一组作品随题材的变化自由转换多种表现手法。霜扣儿的《雪落眉》有古典的优雅又不失散文诗的现代气质。(邹岳汉)

生命书(组章)

[陕西]耿翔

只有大雪,覆盖了群山;只有孤独,覆盖了村庄。

上篇:柔软的声音,从屋后传来

1.我身体的土地,一直等待,开春后的一场风,很狂野,也很疼痛地吹过来。

无边无际,那些年,飘落下来的雪,是一场少有的风景,也是一场,少有的灾难。一直积攒着,成为身体里的陈年旧事。

没有人知道,一匹冻死的马,要用多大的疼痛,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而身上的血,河流一样,还和冰凌死死纠结着。

能被大风,彻底吹醒,我已经长久地活过一世。人间的气息,被犁铧划破。万物的种子,只有沾带上那匹马的血迹,才能呼啸着落入泥土。

我听见的风,正从我的心脏里刮过。

我身体的土地,只要等来这场风,就不会在生死之间,很疼痛地纠缠我。

2.埋在雪里,不只是季节扔下的村子。不再怀抱马坊的玉米,庄稼的秆,也只能是一把柴火。

雪好大。野兽也不敢出来觅食。我看见你,在野外摇摇晃晃。这么玄的天地之间,我能接近的眼神,还没有冻死在你的脸上。还有你的呼吸,藏在温度很低的心里。

雪好大。雪让马坊,冷静地褪去万物的原色。

不是没有疼痛。原野之上,分裂在我们周围的村子,一定会用炊烟,唤饥饿着的人,赴死一样地回家。而用眼神,很痛苦地能看我一眼,在马坊,只有你。

埋在雪下,那些被遗弃的种子,一定能让一些饥饿的人,不在那个年代死去。

3.最伤人心的时刻,是一个人守着庄稼,喊一个人的名字。

我的那些,名字叫得和庄稼一样的,亲人们,长在你们身上,马坊的粮食,用一年一次的成熟,没黑没明地折磨着你们。

如果把一颗麦粒放大出来,我不敢否认,这不是你们痛苦的脸色。

因此,在马坊,天空很高。而在低得淤血的土地上,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喊。

一些亲人的名字。我怕这些正在生长着的庄稼,队伍一样地向我走来。我的膝盖,从没有软过。

这一刻,我一定会跪下,没有伤亡,却会浑身流血。

最疼痛的时刻,是一个人守着一个人,而不敢喊她。

4.柔软的声音,从屋后传来。这个时候,一定是我的身体,出现了比压在心里的饥饿,还要惭愧的症状。

在乡村,没有什么屈辱,不可以放下。

从屋后传来,柔软的声音,缠绕着身体,就像这些年来,我要穿衣,我要吃饭,我也要一个人温暖我的肌肤。

如果可以,也来温暖我的屋子。

而在节气,依自己的神秘,编排出的二十四史里,我已经失去生长,或残败于自然里的日子。万物之上,我的身子,会在哪里坐下命运之果?我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柔软的声音,会从屋后为我传来。

我因此,不再难受下去,也不顾忌季节之外,还要饱受风雨。

只要安静下来,身体的土地上,一定能承受花开时的疼痛。

5.要是饿了,我就在泥土里刨一些土豆。这些遗弃的植物,会在我很冷的胃里,与我一同,躲过这个冬天。这是马坊,余下的粮食,必须要下,从土地的手里。

6.要是累了,我就在泥屋里,铺一些谷壳。这些金黄的干草,会抖落出一些光芒,让我捡起,一粒米的温暖。这是马坊,余下的粮食,必须留给,更多的饥饿者。

7.只有大雪,覆盖了群山;只有孤独,覆盖了村庄。

只有到了,这个节令,才想起在马坊生活一辈子,其实是件很伤心的事情。不想别的,就想一年之中,有几天好日子可以无忧无虑,可以像一只羊,追着水草,也追着一只草叶上的蝴蝶。

只有覆盖了大地的悲哀,沿着马坊的旧山河,也沿着我们身体里,比起草木还要焦灼的废墟,一万遍地撞击日子的时候,我才感到,我的出生或者死亡,不是一个人的错误。

只有大雪,能解冻群山;只有孤独,能救下村庄。

8.在一个地方,停留得太久了,我的干旱的身体,以至于突然躺下去,也能滋润地,流出它的河流。

我得承认,没能最后守住马坊的土地,是年轻时,云一样挥挥手,就被放走的幸福。能剩下的记忆,多年以后,多么像开在大地上的花朵,风一吹就落了。只有生命,还在身体里,逼着骨头向我喊疼。

那些河流,那些让我流干泪水的河流,再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厮磨它的时候,已经慌乱了。而比重病的人,还要揪心的呻吟,是我写不出的悼词,只好由死去的河流念出。

我是带着,对马坊的所有河流的追悼,一个人逃离出来的。

忧伤是我的本色。没有多少人,能一眼看穿。

9.柔软的声音,从屋后传来。不是风的声音,也不是雨的声音。

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沿着我一路风湿的肩膀,跌落下来。我的疼痛感,不会因此从骨肉里消失,但劳动中带来的一些苦楚,能被抹去。

我不能掩面,我也不能轻易哭泣。

对着这只手,我突然开口。噙着风雨的冷酷,我让自己的双手,再流出一些血。日子的沉闷,需要亢奋,也需要这样的血祭。回过神来,再听柔软的声音,正从一个人,心疼的目光里传来。

我爱马坊,我也恨马坊。在我糟践我的那些年月里,我一身的血性,不叫青春,也不叫男人。

10.把牛羊赶下山顶,山顶,不再遍体鳞伤。

把草木种上山顶,山顶,不再一身饥饿。

如果不落下云朵,山顶,从此不叫山顶。

11.麦子,在山顶上涌动;人群,在山顶上涌动。

一年的好日子,就在今天。而麦子用一身的纯黄金,换来的祭日,也在今天。不要多想什么了,能回到仓里,能回到胃里,能完整地走完庄稼的路,心里积攒下多少水分,就蒸发多少云朵。

面对着一脸灿烂,挥过来的镰刀,也不要低头,不要有恨,不要对他们说出心中不满。再饥饿的庄稼人,也会把最好的麦子,为土地藏起来,一直等待,来年的风,来年的雨。

镰刀,在山顶上涌动;黄金,在山顶上涌动。

12.流着血,秋天消失。从马坊,一片狼藉的大地上,也从我,一片散乱的心里。

谷子被砍倒了,高粱被砍倒了。这片土地上,那些黑铁一样站着的人物,也纷纷倒在阳光下。连同动物的泪水,也像血一样流出秋天,从来没有过的悲伤。

不是因为遭灾,不是因为绝收。这些属于末代的庄稼,已经没有了被改造的机会。赶在村庄死去之前,它们先死在土地里。

没有祭祀。如果一朵云,还能想起什么,就趁早落在地上。

流着血,秋天消失。有谁能忍着剖腹之痛,收留下它们的种子?

下篇: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

1.没有你的时候,马坊,用一地雪白的棉花掩埋我。

掩埋我追求你时,崴过的脚踝,让它不再走出你拼掉颜值,也要保护的地方。女人的一生,穿越过多少心动之地,能够藏在心上,至死,只有一个。

也掩埋我,为你掉过大地之泪的眼睛。

而云朵飞过头顶,就是带来最浪漫的情节,还是你好。贴在身边,我的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在你的笼罩里,渐渐安静下来。

马坊用雪白的棉花,掩埋我的时候,天空老晴着。

2.只身坐在,雪后的土地上,我像患了土地最重的病。

我的内心,有太多被伤害过的地方,让我难过着,也不敢对你说出真相。而在雪野上,那些不顾死活的马,倒地之后,或许就是一场灾难。

只有雪野知道,也只有用贫瘠,抵挡着污染的土地知道:

天空下,剩余不多的干净,一定会让我低头。

让我把自己,滴在自己的泪水里。

而我看见,低头的土地,低头掩埋,土地的过去。

3.我的身上,应该掉着你很多的眼泪。

我的行走,也因此显得沉重。

就像一座山,不能放下一朵云的缭绕。而一阵雨,也是它掉在山体上的一些眼泪。不管是谁的,留下的疼痛,只有雨痕,可能知道它有多深。

而风雨般,掉在我身上,那些被疼痛肯定伤透了的眼泪,不分四季,不分冷暖,一起守护,一个女人时好时坏的心情。

这么些年,我只能背着你的眼泪,孤独地活着。

一场大风,一场大雨,能撕碎我,却碰不伤你掉在我身上的眼泪。

4.那个时候,我悲伤着,像一头失群的野兽,在天地之间,背对你游走。

我的心里装着你,让我更加羞辱的样子。一个男人,一个在泥土里,只能刨出一堆土豆的男人,知道养活一个女人,比种地还难。

我的头顶,是天空替你惩罚我的,一场大雪。房子塌了,树木倒了。贫弱的我,居然站着,居然为你,还满身羞辱地站着。

如果可以,我想告诉身上的大雪,不要融去,不要丢下我,去赶没有你的春天。

5.带上你全部的泪水,和马坊的天空告别。

谁是依偎你的一片云,谁就懂得,你的离去。

天空再蓝,也不是云的衣衫。云朵再白,也不是天的肤色。

那时候,谁能使出一座山,在身体里坍塌的力量,谁就能不留伤痕地,把你留下,把你从日子的,卑贱里留下。

可惜不是我。

而把悔恨,记到今天的,也只有我。

6.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怎么收留下你,我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马坊的云,昨夜都去了哪里?都在哪架山上,委屈地放下,漂流了一整天的身子?而我,一个人挣扎在,对你无望的怀念里,月色,也只对我彻夜伤感。

偶尔的兴奋,是想起天空还在身边。

草木,还能彻骨地,触摸到我身体的耻感。而在马坊,能舍弃身上的衣服,也不舍弃,身上的粮食。如果累倒在庄稼的身边,也会有路过的野兽停下。

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谁会为你,把自己停下来?

7.有一场大雪,带着我疼痛的目光,在你疼痛的身上舞蹈。

那个时候,我能看见我的泪水,已被大雪的火焰,灼成我的罪恶年代。

一架山上,我能接近的马车,正与断崖,挣扎着碾压我的日子。

而粉身碎骨,是我滴血留给那个年代,一句唯一的誓言。

我也设想着几时,把它引吭高歌给你,哪怕是在天堂。

而大雪,永远是我想念你的物证。这么些年,总会为你飘落下来。

8.不要这多雪飞来,是声讨我的蝴蝶。

不要这多雪落下,是普度你的蝴蝶。

不要这多雪远走,是撕碎他的蝴蝶。

9.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一定为你,打开每天的百年孤独。

看看早上,云起云落,像我在马坊的一架山坡上,为你弯腰,砍下些很原始的柴火。握在手上,那把老旧的工具,像在时间里砍下,老旧的记忆。

而在午夜,我设想过你一个人,正在扔掉白天,落在身上的风雨,手指的轻抚,却有剜心的疼痛,一次又一次,落在身体内外。

这个时候,我离天上的星星很近,离身边的你,却远在天边。

10.没有人知道,在我身上,你的气息正赶来春天。

赶来一个,带着蜜汁,也带着毒液的春天。能让天空,裸着站在云端,开始刷新,自身颜值的那些花朵,应该带着女人的容貌,以及心情,不惜代价地绽放。

而带着一身花朵,赶来的春天,不只是温柔。

它的每一朵,都给厚重的天空,献上一刀。就像在你犀利、高冷的目光里,我总能找到温暖。

没有从身上,轻易地扔掉你的气息,让我占有春天。

11.你的背后,有天空,有大地和气息。

而失去你,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封家书,可以让我喘息;没有一个场景,可以让我捐躯;也没有一些秘密,可以让我寻找到死。

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怀揣时间,就像怀揣你的过去。一本圣经,在我无语的手里,被风翻看得,比身边的大地还要破烂。

但为你,唱出的诗一直完整。

你的背后,有我的忏悔流出的河。

12.替我陪着你,走过山河大地,一定是山河大地。

一定是一些,吸收雨露,也吸收尘埃,而在山河大地上,死守着一块泥土的万物。也许,路过一座荒芜的墓园,看见故人的那份安静,再忙,也会停下脚步。

山河大地,这一册被千军万马,撕碎过的失败之书,在你一个人漂泊的日子里边,一定是一剂调养心之殇的,最好的中药。

一场大雪,入夜,为你煎服。

如果这样,你就沿着山河大地,你就出生入死地走。

13.还没有一次,让我在马坊为你走失,为你死去。

我活着,黑白分明。在马坊苦涩的天地里,我活着,肯定活不过所有草木。那些乡民,那些与草木有契约的乡民,他们生,他们死,好像都在草木的约定里。

因此,我想把马坊,不惜疼痛地为生死分开。也为你选择,所有要好的日子,去掉风雨,去掉霜雪,去掉我身上,那些让你难堪的地方。

然后陪伴,草木变老。

总有一次,我会在马坊,依附草木,为你死去。

14.为马坊死去,所有人的遗嘱,都写在一片云上。

为马坊死去,所有人的气息,都落在一叶草上。

因此我活着,想念亲人就抬头看云,低头看草。

15. 无数次想到你,心疼,就无数次来袭。

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你的一切,都在接受,一个人拥有的孤独。

午夜时分,星光在窗外暗淡。

早上醒来,如果觉察出一些很熟悉的气息,如泪落在,一夜难眠的枕上,那一定是我,让心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你的身边。

而让我羞愧,当初,没有把自己,全部交出。

(选自《诗潮》2018年第12期)

幻想之物(三章)

[湖南]卜寸丹

而那些诗之密语,必是虚构的花蕾、磨损的时光、熄灭的灯烛。

我们将美酒埋在后山的橘园

端阳回老家,父亲与弟弟在后山挖出埋藏的美酒。

父亲与我们把盏,谈论桑麻、农事,变幻不定的气候。

就是不说十数年里独自一人生活的孤凉。

“这酒真好,有十五六年了吧?”

“可能还不止!把酒埋起来的时候,你娘还在哩。”

此时,娘就睡在离家不远的墓园。

被薄薄的黄土遮盖,被薄薄的雨水浇灌,被薄薄的星光照耀。酒液流淌。我背过身,

不让眼泪从血红的脉管里漫溢出来。

幻想之物

幻想之物:诡异的星象、果实、鸟群、虚无之词。春风骀荡,一无所有的孩子在大地上奔跑。

给他们冠冕,生出翅膀的战马。

给他们酒器,用稻穗、星辰为他们指路。

而那些诗之密语,必是虚构的花蕾、磨损的时光、熄灭的灯烛。如夜行人,踏着朝露返回。

我相信,这世界没有恶意

他死死地扯着波动的绳子。

那根粗壮绳子的一端系在房顶,从悬垂的高空铺泻而下。很多的猫攀在上面。

它们透明的尾巴交缠在一起,危在旦夕。

“孩子,叫他拉紧绳子,否则,全会丧命!”

母亲惊恐的声音响起。

他松手,绳子从他手中猝然滑出……

她在惊惧中醒来。

是梦杀死了一切,她说。

自始至终,我们都冷汗淋漓。

(选自《诗刊》2018年第8期)

面具(外二章)

[上海]章德益

四分五裂的人生。四分五裂的旧梦与新梦。四分五裂的七十岁。

哲人们提示我们要自然地笑,自然地歌。自然地哭。自然地愤怒。自然地呜咽。自然地哭丧。自然地……呵,哀号。我于是决定摘下自己的面具。立在镜子前,摘面具。但是,摘下一张,又一张。摘下一张,又一张!怎么,我薄薄脸皮下竟藏有那么多面具?向镜子深处望进去,呵,果然,黑压压一大片!在我脸的最深部嵌着。埋着。钉着。焊着。铆着。歪着。跪着。招摇着。风骚着。舞蹈着。装神弄鬼着。挤眉弄眼着。故作庄严着……怎么那么多?摘下的已经堆满了桌子,床上,厨房甚至马桶间呀!但脸上还沉甸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新的面具等待冲出来。我于是决定彻底解决它们。伸出手去,狠狠地伸进自己脸部的最深处,扯!扯!扯!使劲扯!拼命扯!哧啦一声,只听一声怖叫,竟从颈部扯下了一大团诡怪莫名的兽状烟霾。而细看,肩膀上竟一片空无,没有头,没有脸,没有五官,没有颈子,没有表情,甚至连任何可供参考的生命物件也没有。呵,只有一只空肩膀,只见空空肩膀上陡然飘起一团巫舞的混沌。

七十大寿自贺

非常意外,打开的生日大蛋糕盒内竟藏有一座花香四溢的雪白奶油山。奶油山里有一队我从未见过的小侏儒正在蜿蜒曲折的奶油小路里跋涉,牵着一头驴,一只猫,一只孔雀与一头狮子。

沿着蛋糕褶皱里深埋的奶油小径往下走,往下走,一直走到谷底。七支生日蜡烛,呵,七支高耸在山顶上的蜡烛!突然,化作七支喷出彩烟的小火箭,不知被谁点燃,轰隆隆拖着火光,冲破绵延起伏的奶油大山脉辉煌升空,把下面那群小侏儒照耀得雪亮。主人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这时,生日蛋糕已完整地因火光与震动而破碎。满桌的刀痕与狼藉。满桌的油污与擦手纸。满桌的嘴巴与口水。满桌的狼藉与污浊。满桌的……蛋糕已被众食客切割得支离破碎而又玄秘莫测。四分五裂。四分五裂。四分……五裂。四分五裂的人生。四分五裂的旧梦与新梦。四分五裂的七十岁。被别人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味道如何?呵呵,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雨天遐想

身上淋了雨,我的口袋里就开始长蘑菇。衣袖里开始长蘑菇,鬓角里开始长蘑菇,脚趾缝里开始长蘑菇。腋窝下开始长蘑菇。甚至连裤腰带、鞋带、梳子上、床上、楼梯上也开始长蘑菇。我知道,这仅仅因为我的身体内部有一片善于生长蘑菇的生命腐殖土。有时,我沿着我身体的斜坡向生命最阴暗与潮湿的角落走去,走向那片被蘑菇群包围与覆盖的内心地带。远远就看见树荫下有座小木屋,冒着炊烟,有琴声传出。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有人。而且那人就是我自己。我决定不惊动他。绕着房子远远走,仅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远远看着自己行将结束的被腐烂蘑菇包围的一生。

(选自《诗潮》2018年第10期)

雪山之上。雪在自己的故乡(外二章)

[北京]刘虔

雪在雪里,如在梦中。雪山之上,雪色生香。

舱外,天外是天。很冷。很热。很远。很近。很真。很沉,却又很轻很轻,轻如春夜深处林中隐匿的一声笑吟,一片爝火,一种海浪浇筑的梦景。我的仙国,我的远邦,我的暖冬摇曳天光的心旌。雪在飘游,在她忧郁而欢腾的故乡。雪醒了,梦来了,又醉了。雪是醒了的梦。梦是醉了的雪。雪如常青的藤蔓,晨钟暮鼓,千年不枯,万年生长。一只蜜蜂扇动的鸣声,一丛三月丁香的萌动,便足以芬芳整个天庭,洗亮心底的风雨泥淖。雪不去他乡。只为有梦,有梦的田野,梦的山谷,梦的爱恋噙住相思的泪,夜听花语,夜夜缠绵着荡涤人间深忧的月光。楼外青山远,长亭连短亭。故乡在梦乡。梦把一切都蒙上了清静,开启时间所有的大门,潇洒着上天的潇洒,俯仰之间,皑皑莽莽,无际无涯,都是雪的血焰,春天的心跳。雪亦有殇。雪在数九的寒风里喑哑过,唏嘘过,却总能拥抱地平线上的漫天烟雨,圆润地清寂着,矜持地灼热着。雪在雪里,如在梦中。雪山之上,雪色生香。雪在自己的故乡……

(2018/6/22,乘机飞越阿拉斯加上空,俯瞰舱外大地,雪山之雪,如梦之故乡,雪在自己的故乡也)

阳光。影子里的焦灼

夏日。正午。一帘火热的空旷。阳光是蜷伏着的寂寞的欢歌。我的影子被烙印在异国的土地上,一脸焦灼。啊,影子一样的我。云丝风片上飘忽的我。一树火花的我。东方人简约的我。生性铁质的光影里,血液依旧沸腾,胜似正午的炽热。榨不干的是念想。停不住的是脚步。影子落地了。心在沉默。千人踏过的泥沙,万人投注的目光,令我心动而生悲欢。抱住全部生活,跟随时光的穿越,踏尘而往,结缔,归根。这是一生求索的功勋,因有奇幻的天启而迷醉。夏日。正午。一帘阳光的空旷。寂寞火热里花朵在欢歌。一树火花,最是干渴的沉默。所有的沉默,都有翅膀。所有的沉默,不相信眼泪。啊,夏日的阳光,空旷的富有,火热的影子里一帘沉默的焦灼。渺无涯际的夜色,已然隐匿深深,挽住月光流淌的哀愁,也挽住我一生景仰的高山与深谷,挽住屋檐下尘世的爱,一地清响,还有不曾褪色的誓言与行走的欢悦哦。夏日。正午。一帘空旷的火热,正深入着影子里的我的焦灼……(为游走美国俄勒冈州之德国小镇时所摄影像题,2018/9/8,北京书香园6号)

玫瑰。只为这玫瑰……

这是风雨中的开放。高崖在上,花蕾危耸,我心悸动。苍天吹送三月的风。为了这玫瑰。只为这玫瑰。我沉静着我的眸光。为了你清彻的丽音,我扩展着耳轮的宽广。当时光之海飘浮着雾岚的迷离,我锚定你的前额,锚定你置于悬崖的仓廪,你千年不移不悔的思量。头负苦难的荆冠。苦难犹似剑刃上闪灼的寒光。一缕红线紧系在了我的脚踝。我欣然。我决然。我高蹈于这土地与岁月的给予,坦露着全身心的意念与情恋。在花园的昼与夜、晴与阴、三月与九月、暖阳与严霜交作迭宕的小路上,攀缘着,坚忍着我的踯躅,礼赞着活在世间所有大美的心愿。浩然受命。凛然图新。游荡。躜行。致远。为了这玫瑰,只为这玫瑰。这天地间的精良。这高崖上不可摧折的葳蕤。这滚滚红尘养育着的灵域里的庙堂。这爱与伤痛的源泉,内心的风景如岁月,一半是流水的柔情,一半是香火供奉的倾诉与温暖。啊,高崖危耸。我心悸动。为了这玫瑰,只为这玫瑰,眼下的光阴落满尘埃,每一个毛孔却充溢着三月暖阳的轻盈与亲昵……(2018/6/11,傍晚,北京三里屯三联书屋)

就这样沸腾你生命

是的,就这样沸腾你的生命吧。就这样。昨夜的太阳在今夜升起,然后安歇在这无边的草地。一种温婉的柔情是如此火热丰美。就这样沸腾你的生命吧。就这样迎迓你儿女归来的流浪。红红的。烈烈的。轻盈的。妖娆的。淡定而骄艳。这一刻的寂静与惊喜渗入骨血的意义,无人知晓。儿女们守在心上、夜夜入梦、所有情动天地的祝祷,却高过远处的山崖,近处的野花。自古多铁。人生多舛。千百年来的草原走过多少烽烟裹血,黄沙冷月,铁马金戈。而过往的记忆已成落日。而落日的记忆一如残雪。唯有草叶有缘,草叶无边。青青草叶,结晶着时间心跳的光芒,那是成吉思汗留存的呼吸与体息,只为子孙的命脉在跳荡。听见老额吉守在毡房里的呼唤了吗?那么,就这样倾听着应答着,走过毡房,走出你的思念,从草原古远深处的回望中,沸腾你生命的火焰。红红的。烈烈的。轻盈的。妖娆的。淡定而骄艳……(读一帧红妆美艳蒙古女的草原彩照)

(选自《邵阳文库》之《刘虔的文学世界》,光明日报出版社2018年出版)

月光(外一章)

[湖南]梦天岚

月光呵,今夜你是唯一阻止我燃烧的女人!

青鼎之上,月光是一枚水印,渗透古今。

我用盛血的酒杯,盛下这清凉如水的诗魂。月光呵,今夜你是唯一阻止我燃烧的女人!

多么苍白的一张脸,在闪。

谁的耳朵和心灵被一起照亮?

从那片丛林开始,那样广袤而又深邃的孤独,在继续。

今夜,你的心跳,纤小,让我疼痛。你的手指,冰冷,又让我在疼痛中清醒,而回家的那条小路,却日趋模糊。

背过身去,依然是你。

月光呵,我是你不曾关注过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用平和掩饰内心的汹涌。

世事竟是如此单薄。就像一件透明的外衣,被蓄谋已久的欲望一点点剥去。

相思如油,却点不亮如昼的霓虹。

月光呵,你亿年不渝的坚贞:太高,且寒;你傲视四野的眸光:似冰,如霜……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一丝不挂的人。

其实,我和你一样,目睹这一切,就像目睹一场没有止境的雪。

琥珀

1.那时的风总是携带着多余的草籽和花粉,大把大把地抛撒。就连神灵都是欢喜的,雨水也是,到处油绿得可爱。各种嫩芽从泥土里冒出来,依照着草的、花的样子生长,所有的根茎、枝叶,都紧密地连在一起,任飞禽走兽们在其间穿梭、追逐、狂欢。

那时的阳光也很贴心,该浓烈的时候浓烈,该温和的时候温和,大胆而又懂得羞涩。它们总喜欢成群结队,成为一个整体,即使被无数阴影分割成碎片,也会以金子的方式相互寻找。它们都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门,干净、嘹亮,一呼百应,令沉睡中的万物苏醒。

就算月亮也是清醒的,经常若有所思,彻夜不眠。或席坐在长满青草和灌木的山坡,细数着风吹枝叶的响动,或心平气和,与夜的黑娓娓而谈,或引山崖上的狼嚎为知音,或为一只猫头鹰的守望而动容。夜深了,它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山泉还在吟唱,虫子还在鸣叫,鼹鼠们还在洞穴里打闹。它蹲下来,濯足,浣洗丝质的睡袍,有时凝神微笑,看着水的波纹一圈圈荡远。

那时的世界还没有人类的介入,看不到灯火,听不到伐木声,没有文字镌刻在石头上得以流传,属于人类的争吵和杀戮全无,所有的一切趋于静美。

2.透过蜜黄色的瞳孔,就如同拨开白垩纪的树叶:大地的颤动来自恐龙迈动的巨足,湖水的清亮来自麋鹿忽闪的大眼睛,猎豹成为森林中的闪电,狼群出动,狮子蛰伏,老虎假寐,蟒蛇盘踞在羊角槭的树干上细数身上的花纹,被惊飞的蚱蜢像溅起的无数水滴,一株倒伏的漆柄木用一截断臂指出沼泽的秘密,成群的蝇虫在嗡嗡地讲述一头猛犸的白骨,每一只飞过头顶的始祖鸟都仿佛驮着一个神灵……

森林何其幽深。堆满落叶和植被的路径遍布,却无从辨认。每一个物种在这里都拥有一个独立的王国,路径是它们编织的秘密,无论是天上、树上、水中,还是地下,众多的王国交错纵横,成为一个完备的食物链,生机盎然而又危机四伏。

远处是不息的大海,与天相接,一样的蓝所构成的大幕,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抖动。

椰林和榕树跟着晃动,海鸟成群的影子也一起晃动。鱼群在海水中拥有更为辽阔的世界和自由意志。

更远的地方和更远的未来,都没有船只出现。

3.也没有盗火者。只有遍地的诗歌不被人类所吟诵。

这是一个没有丑恶的世界,一切生命都遵循着自身的本能。生生灭灭成为法则,恐惧和悲伤总是让万物变得更加坚定。所有的美,无论是粗暴的还是矜持的,都美到极致。

但美还在延续。天空、草地、雪山、森林、大海、湖泊,为所有的美提供宽大的背景,因为永恒的存在,注定要被传颂。

遭到毁灭的,必将被珍藏。遗存下来的,必将被呵护。不足以言说的,必将被风雨雷电所打磨。不足以警世的,也必将被日月星辰所雕刻。

4.这耽于想象的一切只是让真实得以重演。是时间让一切等待有了结果,对此,大自然虽讳莫如深,却从不隐瞒。最终,时间出具了不多的证言。

一个阳光炙热的下午,一只豹子从一棵高大的松树上跳下,它松开的利爪划破松树的皮层。松脂是松树喊出的疼痛,这无声的汁液沿着树干或枝条往下滴,淅淅,沥沥。一只小飞虫从一丛蕨类植物里飞出来,没有谁知道它当时的心情,是悲,还是喜。在它飞越这棵松树时,被一滴下坠的松脂牢牢包裹,然后一起落到地面,一根压弯的草茎弹起来,在某个瞬间又归复到原形。这样的事经常在松林里发生,属于时间和空间的巧合,总是不偏不倚,精准入微。阳光作为目击证人曾试图保持缄默,而大地以泥土和落叶的方式掩埋这一切。海啸、地震、暴雨、泥石流,都是同谋者。

多么小的事情,似乎不值一提。

一同被掩埋的,是无数个世纪。那纵深。

立此存照,只不过是为了迎候簇新的纪元。

5.看看,这柔软之物里囚禁着一只蟑螂,或一只甲壳虫,也有可能是一些沙砾和树枝的碎屑,如此古老,而又如此透亮和清晰。

虎之魂魄啊,如何就依附其上?足以撼动山岳的怒吼早已平息,那斑斓的黄金之躯也早已归隐于山林。它化作了什么,晶莹如许,又被戴在谁的脖子上。这人造的赝品,逼真,也透亮、清晰。

还那样轻,晃来晃去。

(选自作者散文诗集《比月色更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2月出版)

茧船

[湖南]叶梦

大哭一声我就来了,没有昭告天下,当然也没有告诉你们。

如今我要笑着回去,也不打算告诉你们。

1.我的一生都在迷恋黄昏。

黄昏的天空是永不落幕的苍穹大剧,晴天的每一个黄昏都会开启交响曲演奏,我是忠实的观者。从童年少年及至老年,人生最快乐的事是与黄昏的天空对饮至微醺。

即便在少年迷途,青年惶惑,或者在深陷尘埃的绝途,我依旧会用黄昏的音乐来疗伤。

来自天空的黄昏交响乐轰然开启我的胸腔,击溃颓废与忧伤。我与宇宙之间的联系,完全仰仗黄昏色彩给我激情与灵感。

黄昏的天空是激发我灵感的精神妙药。

当漫天云锦遮蔽了天空,灿烂晚霞演奏暖调子的黄昏,暮色的华彩乐章响起,我的心中弥漫着无边的暖意。我开始捡拾行装,准备缓慢地走入夕阳深处,与天际融为一体。

我要走入那个神秘的后台。我要走入那个无垠大幕的背后。

暮路微茫,心如止水。微茫中依然有绵绵不绝的灿烂,灿烂在微光里闪烁;止水的灵光像夏夜的星空,此起彼伏地眨巴着眼睛。

人生若是一个圆,我还将继续往前走,与起点汇合,画成一个满圆,最后沉没于天穹的不可穷尽处,归于混沌。

2.站在望七之年的路口,面对前路与来路,我掉头就走。

“你要去哪儿?”天空中传来发问,浑厚的回响依次递减绵绵不绝。

“我要一点一点地变小。”我怯怯地回答,声音小得只有蚂蚁才能够听到。

我要以逆行的方式回到原点。

我不想带着沉重的肉身回到我的出发地。

收脚迹,返身寻觅来路,与时光碎片相遇。

断舍离,卸载身外之物,一路走一路清零。

一个甲子,六十年岁月之梭,风尘的细丝编织缠绕我的灵魂。六十年的尘埃裹挟积垢,原生态的人被渐变的薄壳所包裹。面目全非形同蛹状物。

我非我。

我趁意识混浊之前用尖利的指甲划开包裹我的薄壳,薄壳化为卵形茧船。

茧船暗藏着岁月的太阳能电池,像高能电容器,秘密储藏了一个甲子的能量。

茧船的遥控与马达来自哪里?我不得而知。茧船不需要舵手,老马识途的它沿着时光之河飞快地逆行而上。

登上茧船开始我的逆流之旅。

也许我的中青年毫无诗意吧,中青年的记忆已经主动删除,大部分记忆碎片化为灰烬。

开船啰!茧船直航至我少年童年码头。

3.夏天的黄昏,火烧云布满天空,把悠悠资水河染成一江斑驳,古老的城墙,麻石码头……

1965年的某个黄昏。

南门城楼上,扎着双辫的少女正在眺望西边的霓霞,她在凝视远方。

渡口的木船“突突”的响声在耳鼓敲着。码头上挑水的人用木桶拨动这一江的颜料,江水像一匹巨大的绸缎,袅娜涌动,水波张力透过悠长的岁月传递给我。

水气弥散着黄昏的香味,这个画面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图景。

眼前的镜像真实到触手可及,而我的茧船却在虚幻里漂浮。隔着时光玻璃,我深情地看着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少女。

她眺望着远方,远方是她的未来吗?

她不知道她正在憧憬的未来已经快要结束了,未来已经成为当下。

我隔空凝视那位沉浸于远方的少女。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真想弃船登岸,拥抱那个轻盈如花蕾的她。也许此刻,少女的诗与远方正在与黄昏的火烧云重叠。

看着她明亮的双眸,漆黑如箭的眉锋,飞起红云装满腮边的酒窝。

我无法与她重逢,无法与她相见,我无法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我的怀中!

无法穿越之痛刺入心扉。

我的少年!此刻我已泪眼迷离。

飞行遥控是一个无情的程序,它无法让我在时光栈道停留片刻。

4.茧船轻轻浮起,在阳光下发出微白的反光。它像一个不明飞行物,融化在透明的空气里,凡人肉眼皆不得见。

茧船在一条小街的上空肆意飞行,像一只蜻蜓沿着蜿蜒的街道上空盘旋。

穿越之行已经抵达童年的原现场。

罗溪穿街而过,兰溪河伴街而行一段北去,水气氤氲弥漫着富足安宁的小街,两边是各种店铺都在开门迎客,南货铺烤点心出炉的香味在小街的上空泛滥。

1955年的童年瞬间再现。

就像一个空白的硬盘,这个幼童毫无保留地接纳了这里的一切,组建了她认识世界的框架。对于漫长一生的她来说,这些丰富细腻的细节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淹没,年代越久远越清晰。

幼童举着一杆半开荷花赤脚在麻石街上疯跑而过。我甚至通过她的脚板感受到麻石街包浆的光滑。脚底的温热感觉唤起我的记忆同步复活,一大串人物就在这个街上活了起来,就像动画版的清明上河图,乞丐、更夫、纸扎匠、待诏师傅——出场……

拱桥边的纸扎匠正在扎灵屋子,待诏铺的师傅正在理发。时间已经过去一个甲子,无法还原的现场只有在特定的记忆里才会呈现。“昨日之日不可留”,遥远的昨日呈现变成了历久弥香的精神盛宴。唯有此记忆才让我的精神丰满充实。

六十多年的风尘一下子被剪辑拼贴,纪录片只剩下头与尾。

幼童的出现让所有场景虚化,就像追光灯锁定的主角。她抬头仰望天空,略带羞涩的大眼睛好奇地往天空一瞥,无意中与空中的我对接了眼神。

我仿佛被雷电击中。那个瘦小的幼童,她的大眼睛清澈无瑕如山间泉水,夹带羞涩与敏感,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神情仰望天空。

就这一个对视,让我的心已经融化了。

我在融化中获得重生。

5.奇妙的感觉回到我的身体,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有一股往外奔突的力量,首先在手臂上通过皮肤向四周扩散,然后蔓延至我的双肩上升至天灵盖!温热的新生暗示最先由局部身体传达给我的大脑。

鹰之重生就要开始!蜕变的脱壳期已经悄然来临。像是鹰之喙在啄破沉重的旧羽,卸掉沉重的翅膀,裸露躯壳等待新生的羽毛破土而出。

久违的激情在心中涌动,所有的细胞在欢呼,他们加快了裂变的周期,提供了换代新生的足够血液。

我要回到童年,回到我的1955。

仿佛我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回到童年。我要与那个举着荷花的童稚之身融为一体。

那个透明无瑕的孩子,就是我啊!既是62年前的我,也将是现在的我!

我总算吐出悠长的一口气!

一个多甲子获得的观念与表达对于我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一切世故与精明都是那么陈腐可笑,名与利皆为浮云,都是我的弃羽。

我脱掉一件旧大氅就是一个天真无瑕的幼童。唯有透明、无瑕、天真,执拗才是我的真正的本色。

我将以幼童之身面对末途,沉没于天穹的不可穷尽处,归于混沌。

茧船的逆流之旅终究要结束。我已经脱胎换骨地回到了62年前了。现在我就是那个懵懂的幼童。

我举着一秆在1955年夏天盛开的荷花向你跑来,你还会认识我吗?

(选自《大沽河》2018年第4期)

宋都的梅

[上海]刘慧娟

梅香,是严寒聚焦在花瓣上的一股英气,温度远远大于炉火。

1.大雪过后,我终于看见了梅的眼睛。

明亮的眸子,盛满对大宋的深情。千秋功过,在一树梅花上安定。

梅在宋的音乐中,昂起头。两颗晶莹的泪,在历史的光辉中半含半露。

它指引历史找到了解说词,走失的船帆,返回汴河,彩虹桥人声鼎沸,大宋的江山,依旧是灯火通明。

青春从未凋谢,一枝追赶铁骑,一枝等待回声。

梅是宋的旗帜,宋是梅的依靠,梅树下,大宋香气四溢。

天地开阔,亮,划开了黑夜。冷,低下了头。梅香,是严寒聚焦在花瓣上的一股英气,温度远远大于炉火。

梅将深情注入大地,严寒纷纷让路。白雪含羞,落日盖不住一瓣鲜红。

深藏梅朵的宝剑,在冰雪铺开的苍茫中,霹雳上路。

花红对峙白雪,苦寒对峙奸佞。高洁的呐喊,召唤众生在寒夜中,挺胸昂头。

梅的目光,在疆土上放大,繁华一马平川。

2.梅,扛起了世间的孤独,将大宋三百多年的荣辱,一点点铺开。

梅在风中的姿势,无数次将险情,化为微笑。万卷波涛,在一颦一笑中,长成新枝。

从容迎迓黎明。

步步惊心的料峭,让梅一次次挺直脊梁,刃上行走,锋上站立,险情经常在梅枝上破局。

风雪是梅最适宜的道场,鼻息和香气,与寒夜逆行。

一段梅枝,拉直一段弯曲的路,丰腴前景,富庶黎民百姓。

十八位皇帝的心情,由梅花依次擎起。金色的豪情,藏在《清明上河图》的一角,牛羊跑进佛光,听车马喧嚣的旋律,飘过一望无际的原野。

梅,静心驻守宋都,经常为忠臣欣喜,为奸臣流泪,是是非非,逃不过梅的眼睛。梅喜欢看山河在笔锋中遒劲,盛世在文采里飞扬。

地寒,梅更寒。天冷,梅更冷。苦是养料,寒是修炼。梅一口气咽下万里舒展,将挺拔峻峭的大宋,举到苍穹。

3.清风明月之夜,梅藏起万钧雷霆,将洁净传给大宋时空,将壮怀激烈的心绪,变为憧憬。将五大官窑的瓷器,视为国之精诚。

大宋的繁华和清明,经常让梅花兴奋得掩嘴窃笑,十里长街昼夜淹没在歌声中。勾栏瓦肆注满的欢笑,从都市一直延伸到港口。

牛羊骡马在田间尽情地舞蹈,奔跑的山河,追赶容光满面的庄稼,大地彻夜幸福。

欢乐的银两长上了翅膀,从黄河到长江,从北方到南方。

世界享受大宋的贡献,天穹回响大宋的欢歌。

梅放心了,于是它躲进宋的微笑,手捧书法绘画,头枕宋词,开始生命中最美的呢喃。

梅开始掩卷沉思,思考文治与武功的区别和联系。思考澶渊之盟与幽云十六州的得失。

最后来,梅,目睹了靖康之难,它坚强的心硬是国破山河在。

它悄悄地把大宋收藏在心中,它挺身而出,站成了大宋。

它警惕麻木,警惕欲望浊流,它明白从“脆弱到刚强相隔一步,一步便能沉浮一个人生,一步就能左右一个历史。”

一树梅花,由宋的意念组成,用眼睛望它,它在江山社稷的头顶。用心灵望它,它在乾坤的梦中。

4.那夜,是1127年的四月惊雷,是月朗星稀趔趄。

铁骑踏入,夜晚打了一个寒战。梅一直没睡,它在聆听潇潇雨歇。

接着,梅开始失声痛哭。两位才华横溢的仁慈皇帝被掠,文治输给了武功。在夜半一片蛙声中,梅从忧伤中陡然惊醒。

它用风骨,撑起明月,用血性,搭建宋的国格。

最后,将自己毕生的情演化为铁血音符,从容挡住赴死的心。在兵荒马乱的阵地前,站得威风凛凛。

面对软阴谋,梅常常是周身淬火。宋的国粹,就藏在眉梢,关键的时候,梅会将信念培植为中华恋歌。

那晚,梅用暗喻手语,仔细盘点入侵的证据。它身体力行,引导整个民族拥抱正义。

风吹来时,它心怀大爱,甘愿赴汤蹈火。

梅朵清奇,梅枝凛冽,它是大宋葳蕤中的一声感叹,从不悲切。

梅记住了“三十功名尘与土”,也记住了“八千里路云和月”。

记住被啄去宁静的暗夜。

5.梅,在阅尽繁荣和落寞之后,完成了升华。

它不再彻夜悲凉。它要保持大宋的光芒,继续一种使命。面对广阔天地,梅深深舒了一口气。大宋从此刻在梅的心里,魂里。让宋在花海深处,聆听历史足音。

大宋的梅,以几千年驻守宋都为荣,扛起天下兴衰,独自面对天地的冷。梅在回忆和憧憬中不断地超越。

梅将大宋的明月清风高扬。让来时的路和返回的路,都光明磊落。

同时出示警告,解说忠臣与奸臣的灵魂色泽。

梅有时沉寂,有时欢颜,将一树繁花开得纯洁干净。

它把花开在潘杨湖边,便多了忠的气度。开在龙亭和开封府,它是繁荣昌盛的标志。当一树梅花开在包公祠,梅总是禁不住热泪纵横。它明白铡刀的功能,保持辨别混浊的清醒,扑面而来的正气,天地四野生辉。

它用爱,焐热心里一道道伤痕,越过一层层过不去的坎。

它盛开的丰腴,有了富饶的执念。

一朵梅花,便是一个朝代的身影。梦寐,节节拔高上升。梅将众生领到春天的门扉,而后,悄悄返回宋都。

(选自2018年《湖州晚报·散文诗月刊》第4期、《伊犁晚报·天马散文诗》第12期)

故园(组章)

[江苏]徐泽

萝卜缨子永远是青的。当初拔萝卜的人却大多白了少年头。

茅草屋

茅草屋多像一位披头散发的哲学家,它一年四季思考着乡村。

它一直坚信,最温暖最光辉的文字都跟风声、雨声联系在一起,与贫穷联系在一起。

茅草屋里有温暖的灯,有在灯下做针线活的母亲,有通红的炉火和水壶发出的喘息声……

大地安详地睡了。茅草屋盖上洁白的被子,雪还在下。

茅草屋像大地和老人一样,安详,沉默……

钉子

钉子,被钉在墙上,没想到一钉就是一生。

那些在故乡活着的人是有福的,一辈子就像一枚钉子——从没离开过家园。

皮影戏

没有黑暗中的灯光,哪有皮影戏的生动;

没有苦涩的经历,哪有成功的人生。

所有欢笑的背后,都有苦涩……

苦涩人的笑,这黑暗中的花朵。

幼儿园

星星藏在树林里,夜色无边无际。

今夜我就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我要洗净双手,

擦亮窗外飘动的旗帜,拥抱这个世界。

我还有一块香甜的饼干,要留给最穷的孩子。

怀旧

一只鸟死了,我不知它是死在天空还是死在大地。

飞翔永远是一个过程,闪电也有灵魂的故乡。

真的老了,繁花落尽,我们才看到一个生命的本真。

煤油灯

在故乡的老屋里,一定有一盏煤油灯,它连玻璃罩子也没有,有时就是一只墨水瓶,上面是一根粗棉线拧成的灯芯。

它的光很小,但很温暖,就像一颗心能捧到手上。

所有的爱都是无价的,所有的火光都在心里,都有光明的影子。

行走的村庄

前面是爷爷,后面是父亲,最后是我,我后面还有……

天黑了,我们全都回到了老屋里,到处都是大地的鼾声。

悬在半空的雪

有些事物都要上升后才会落到坚实的大地。

那些飘在半空中的雪,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故乡?

大仿

我小时候写过大仿,大仿就是毛笔字。拎着装有墨汁的小瓶子,提着粗大的毛笔上学堂就觉得很好玩。写毛笔字要快,不然墨汁很快就洇开了。

写字的人身子要正,字才会好。

我认真地描摹过大仿,但一生都没把“人”字写好。

手工课

儿时读书有手工课。这种活儿女学生学得快,天生手巧;

纸在她们手里是活的,春天也是活的。

一张白纸经过折叠、加工,就能变成纸船和飞鸟,就能放飞所有的梦想。

萝卜

土地是黑的,为什么长出来的萝卜是白的?

萝卜一生都晒不到太阳,身体为什么是红的?

这位白里透红的乡村女子,是谁给她穿上美丽的衣裳?

是谁让她离家出走,远走天涯?

萝卜缨子永远是青的。当初拔萝卜的人却大多白了少年头。

开往故乡的火车

夜色中坐火车回乡,是温暖的。

一个小孩在母亲的怀中睡着了,小嘴还含着母亲的乳头。

那淡红的乳头多像童年吃过的桑葚果儿,汁液是甘甜的,因为它来自泥土。

写作之夜

为了得到更多的星星,我准备了许多光明的种子。

泪水是最好的种子。

写作如同婴儿降生:痛苦的啼哭更能直抵真实的内心。

(选自《伊犁晚报·天马散文诗》2018年第10期)

后海5号(组章)

[山东]刘赞科

等待,是你醒了,/天,还没亮。

午后的什刹海仰面躺在寒冬的后背上,被风揪起朵朵冷烟花,未曾释放却已弥漫天地。

后海5号酒吧蜷缩在岸边,嘴巴紧闭。喧嚣褪去,落单的蛙丧失聒噪。

空荡荡的吧堂里,穿梭着一支空荡荡的英文歌,里面像有一个故事,嘶哑而虚幻。

瓦上猫从玻璃屋顶掠过我的头顶,影子诡异。听见却无法穿越,看见却不能进入。

一群人从我的玻璃窗外掠过,像一群错过季节的大雁,惶惑不安却又无可奈何,任由风声鹤唳从他们身后掠过。

咖啡杯空了之后,残渣如血。夕阳从黄昏的头顶掠过。夜色迎上来,要做谁的摆渡人?

我转过身,让心意从这水面掠过。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起飞?

跨年

我把长河剪出一个缺口,让自己跨越。

岁月浩荡、宽广,不分贵贱不计前嫌,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上一刀,流出酸甜苦辣。

勇士、懦夫、拄拐的人、爬行者和那些遥远的亲人一起来到岸边,把积攒一年的东西垫在脚下,不管愿不愿意都得一起跨过去。身后的莺歌燕舞抑或哀号啜泣,都被最后的一阵寒风清扫一空。季节回车,故事归零。

只那么一瞬,便分出此岸和彼岸,便有了永恒的距离不可跨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日子振翅不飞,一如既往匍匐前进。

今夜跨年,请别回头,就让我们跨过时空,跨过千山万水,跨过那些不甘和忧愁。

也许可以做些什么,时间挺长了,总有一些东西探出头来。

也许可以做些什么了。

比如,铺开草地把鹅黄般的绿意拥进怀里,让阳光温暖蛰伏一冬的身子,化开冰封已久的笑容。或许还能与一枝小花不期而遇,插到头上,给春天一点颜色看看。

比如,领着自己到海边,与一块礁石衔接,与一些浪花对视。再把自己的故事轻轻铺到海面上,托付给海一路东去,让自己在这个喧闹的夏天随波逐流。

比如,牵一只粗糙的大手,造访乡野山林。去聆听时光滴在枝丫上的声音,去告诉脚下的秋叶:你的故事,你很幸福。然后把自己弄丢。

比如,在下雪天回到故乡,走过童年的街口和桥头。让鸡飞狗跳牵引视线,让母亲的斥责和呼唤叫醒塌陷的心灵,让袅袅炊烟再次升起。然后躺下来,让洁白的雪覆盖自己,重新发芽。

时间挺紧了,眼看着岁月摸上来干掉哨兵,霜染双鬓。

也许应该做点什么了:比如爱情。

与你有关

我的目光与你有关。

你的走向决定我视线的落点。

一路追随。繁花满地。

我的呼吸与你有关。你一声叹息于我便是狂风大作,掀开胸中的江湖,一片狼藉,兵荒马乱。

我的幸福与你有关。你浅浅笑颜还沾着昨夜的泪滴。忍痛擦拭收入行囊,我的欢喜再次上路。

甘愿背负甘愿颠簸甘愿一个人走夜路。

我的日子,此后,

与你有关。

迎面风

风,迎面扑上来,对季节强行搜身。

一番撕扯,之后果子被带走。落叶泪如雨下。

我来到街上,两手空空。腿上的两只口袋像树杈上悬着的空鸟巢,在风中呜呜叫。

果子去哪了?呼啸过后,连个微信也没有。干瘪了的季节捂着胸口揪心痛。

秋风不记耕种,只管收获。

已无路可逃啊!我只能迎面上去,

让风伐倒然后碾碎,拣出最坚硬的几粒,做来年的种子。

等待

等待是秋风拍醒午夜的梦后,

径直呼啸飞逝。

等待是一壶水还未灌满便被放到炉火上烤,水开了,

喝水的人却转身而去。

等待是一支烟抽完,再来一支时找不到火,而念想却在蔓延。

等待是千回百转的鸣叫,

天黑时,发现只有你一个人在林子里。

等待,是你醒了,

天,还没亮。

告别

从现在开始,停止奔走,向山上那些美丽的风景告别,向那些被践踏的道路道歉,接受冬天的光临。

与一株蜡梅站成一行,迎风冒雪,牵手向春天致注目礼。

从现在开始,清点剩余的生命,把曾经的苦难和忧伤打包,缝合伤口,重整行囊和笑容,把日子搬到床头;细分每一天的时间,让每一秒钟都为明天旋转为明天跳动。

从现在开始,储藏越冬的粮食和木柴,从容静待暖春的到来。

土地开怀,花开不再败。

(选自《青岛文学》2018年第5期)

雪落眉(外二章)

[黑龙江]霜扣儿

我不能去捧接诗词中凋落的细水,我怕浮生一场,又多出八百里晚凉。

雪意从心脉爬到眉尖的时候,雪的身形漫画着我。

雪带来的冬天,走在离人的枕畔。

弯月夜看着我,以枯枝替我画一副眉,三千里长空做了梦事的妆台。

我伫立的样子是凝滞的彩笔,僵化了广盛花市。问不动深愁了,也问不尽深愁中那绵绵不绝的日子。思念的棱角在长夜的枕边伸出刀,砍与不砍,都无法逃离风沙的撕扯。

没有比这更辽远的旷野,我在心里走来走去,身外的秋塘已被丛草翻腾到喧哗;

我的身体留下你刻到一半的玉痕,余下的一半是一座与音尘相绝的空山。

我的重量是一堆没有主人的黄叶。

我的心跳已走到时光前面。

此事苍茫啊,亲爱的。枯树与繁花没有区别,人生意义无法序列。

我设想一条微光就要抻出去——穿过漫漶之境,俯身一段心路旅程,蜿蜒如肠,抻到有你的那一寸;我设想一捧沙土越来越多,天黑复天明,也不会漏尽;我设想我也不存在——我从未与你相识,整个世界不过一堆云霭。

而逝水向东,江河不回流。

而槛上的斜阳已落进我杯盏里的海洋——我已没有额外的醉语钩来昨夜星辰。

雪落眉。

你不来的时光正在人生的穹庐上破碎。

我不可轻易弹动枫红,我怕整个秋天都朝我移过来,以大面积荒疏欺出我的瘦骨。

我不能去捧接诗词中凋落的细水,我怕浮生一场,又多出八百里晚凉。

月光在夜里开出花来

倘若挑开一卷珠帘,能不能在云脚下,驶来一艘斑驳旧船?它与古老的花香同进,仿佛一颗久行的心,从满身暖光中醒来。倘若我提到桨声悠悠,世道安然,那好愿望的句子会不会顺着你的手,在我的胸口长出春天?倘若我画下蝶舞,丝绸之意铺满星空,能不能有几缕清亮的,在你我的耳边,掀起微澜——

月光在夜里开出花来。

最轻微的那声,也落得如此沉醉。

山河恒在。我记起耽于沙洲上的对白,已长成举目之处的月桂;记起别后,有多少独守青萍的渡口,独对着那白虚虚的芦苇,难发一言——时光的缰绳如今闪开了秋蒲的段落,此季重逢,春草一样茂盛。

你知道你一俯身,就得了我全部梦寐。我知道我一低头,就破了你一生壁垒。

连寂静,都会因浓如糖蜜,而在指尖上悸动。

一份月光在人间的头顶摆开盛宴——我们来看一看,千里万里不过方寸之间。从前火里水里的相期,已分不得此岸彼岸。一些生了根的话语融化于静守,一些流浪过的羽毛正一片一片,回归此夜歌哭。

——自由的心是世上最值得崇拜的神灵。

它的存在只为说一句:

除了爱,还有什么能经久不息。

除了我,还有谁能让你一边抱着今生,一边又向我的怀抱讨要来世。

琴心有向

江河水从远而近,你的琴声朝向我的脸庞。

星星点点的忧伤聚拢出那枝久等的菊花,被你移到膝上——还有一个我,放下了来路的帆影与沙海。与你一起把音节抬出谷底,转动命运的罗盘,重写一篇悲欢的寓言——和鸣是你回头看我,小小人间即刻被烘热。能够埋藏的旧事从此都单薄如丝,能够淡泊的心事退至幕后。

有爱的人他如果想歌唱,再深的幽篁都会探出几枝梅红——

这早已开场的热烈是冲出深山的萤火,被灌满安静后,忍着快乐,摇曳。

摇曳如会跳舞的流水,碰洒我心上的早春三月。插曲是那一窗竹子,在我的眼眸中影印了你肩上的烟雨。还有一份泛着水香的爱意,默默如一滴水墨,在你沉迷时写下有意无字的诗篇。

红尘在你的手指上弹跳,落下我身体里全部花火。它们烧着你,深入,凝聚,涨出琴弦上的高音。

亲爱的,只管与我深入今朝。不要抬头,不要碰醒含苞欲待放的日子。

此刻的吻是低温的。它以谦卑的祈祷之意,劝退思念的旧事。它也将带来一条滔滔长河,流经并淹没你我——此生苍茫都有了栖身福祉,它是你给我的叹息里的呼唤,甜蜜得令人潸然。

情至深处,嗒嗒而来的,不是目光相撞。

是一片柔软的空蒙,把两个人的身影合奏出亲而至极的鼎盛。

(选自《散文诗世界》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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