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R.R.马丁 著
汤姆在外间办公等待贷款专员时找到了最新一期《王牌》杂志。
封面是灵龟飞越哈德逊河,后面是壮丽的秋天日落美景。他第一次在《生活》杂志上看到这张照片时就想把它框起来。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就连照片里那个龟壳都不在了,被去年春天抓住他的那帮外星人丢到太空的某处了。
与红色云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下面的一行黑字:“灵龟——是生是死?”
“妈的。”汤姆大声说道。秘书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他忽略了她,翻动杂志想看里面写了什么。他们怎么会觉得他死了?他确实被人炸了然后坠入了哈德逊河,城市里一半人都看见了,但那又如何?他回来了不是吗?他搞到了一个老龟壳,越过河,在百变王牌日后一天的黎明飞过了鬼牌镇。肯定有几千个人看见他了。还要他怎么样?
他找到了那篇文章,其中大肆宣扬人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灵龟了,还说也许他已经死了,黎明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只不过是群体幻觉。一个专家说是因为太过想念,另一个说看到的其实是气象气球,或者金星。
“金星!”汤姆气愤难当。他那天早上用的龟壳是一辆大众甲壳虫,还有车牌呢。他们怎么能说是金星?他一翻页,就看见龟壳碎片被从河里拖出来的照片。金属向外弯曲,因为可怕的爆炸而扭曲,边角尖尖的,呈锯齿状。大写的标题是,就算找来千军万马,也无法将灵龟救回来。
灵龟讨厌他们这样抖机灵。
“特伦特小姐现在可以见您了。”秘书说道。
特伦特小姐的出现并没有改善他的心情。她是个苗条的年轻女性,戴着超大眼镜,棕色的短发里掺杂着一缕缕金发。她很漂亮,至少比汤姆小十岁。“托特伯里先生,”他进门的时候,她坐在一尘不染的钢铬合金桌子后面说道:“贷款委员会查看了您的申请。您的信用记录很完美。”
“对,”汤姆坐下了,允许自己拥有片刻希望,“所以我能得到钱?”
特伦特小姐难过地一笑。“恐怕不能。”
他早就料到了。他想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在你需要钱的时候银行永远不会借钱给你。“我的信用等级有问题?”他问道。
“您的还款一直非常及时,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是委员会觉得,考虑到您的收入情况,您现在的贷款总数已经很高了。我们不敢再放贷给您,也许您可以去另一家贷款机构试试。”
“另一家贷款机构。”汤姆疲惫地说。希望渺茫。这家银行已经是他试过的第四家了。他们的答复都是一样的“嗯,没错”。他准备出去的时候看见她的学历证,被框起来挂在墙上,于是转头跟她说:“罗格斯大学,我就是从那里辍学的。我有其他事情要做,不能继续念书。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静静地看着他,漂亮的年轻脸庞上是疑惑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汤姆想回去,坐下,告诉她一切。作为银行家,她长着一张善解人意的脸。
“没什么。”他说。
他走了很久才回到自己的车上。
快到午夜时乔伊才找到他,此时他正靠在生锈的栏杆上,看着被月光照亮的范库尔水道。公园就在他家对面,也在他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对面。就算在孩童时期,他也能从这里找到安慰,油乎乎的深色河水,远处斯塔恩岛上的亮光,夜里路过的大油轮。这些乔伊都知道,他们从小学起就是朋友,虽然像白天与黑夜一样差别巨大,但亲如兄弟。
汤姆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越过肩膀向后看,发现是乔伊,于是转头继续看河水。乔伊走到他旁边,胳膊搭在栏杆上。
“贷款没批。”乔伊说。
“嗯,”汤姆说,“还是老一套说法。”
“去他们的。”
“不,”汤姆说,“他们说得对。我欠得太多了。”
“你还好吧,塔德?”乔伊问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汤姆说,“我要想点事情。”
“我最讨厌你想事情的时候。”
汤姆笑了。“嗯,我知道。”他的目光从河水上移开,“我把筹码都变现了,乔伊。”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汤姆忽略了他的问题。“我开始怀念我的最后一个龟壳了,上面有红外线和变焦镜头,四个大显示器和二十个小的,还有录音机,图示均衡器,冰箱,指尖一点就能远程控制,全部电脑化,堪称艺术品。我在那上面花了几年的心血,周末、晚上、假期,你能想到的所有空闲时间。我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投进去了。然后呢?我才用了五个月,就被塔基扬的混蛋亲戚扔到太空里了。”
“多大的屁事,”乔伊说,“旧的还在废品场里,拿去用就是了。”
汤姆想要展示出耐心。“被塔基斯星人扔掉那个是第五个,”他说,“然后我就开始用第四个,但是又被炸了。你想看的话去买一本《王牌》——里面有图片。好几年前我们就把第二个和第三个里面的有用部件都拆出来了。基本上毫发无损的是第一个。”
“所以呢?”乔伊说道。
“所以?里面装的是电线,乔伊,不是电路板,二十年的老电线。过时的摄像头,追踪能力有限,有盲点,黑白显示屏,真空管,还有个他妈的气体加热器,通风系统差到你不敢相信。我都不知道我9月份的时候是怎么飞过鬼牌镇的,但是我肯定是撞击之后撞傻了,不然不会做出那么蠢的事情。好多管子都烧坏了,所以我回来的时候算是半盲飞。”
“我们可以把它修好。”
“算了吧,”他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会这么强烈,“我的那些龟壳,它们是我整个人生的某种象征。我站在这里,越想越难受。我在它们身上花了钱,花了时间和精力。如果我把这些努力投入我的真实生活。我也许会做成一番事业。看看我,乔伊。我四十三岁了,还是孤身一人。我有一间房子和一个废品场,因为这两个,我贷了一大笔钱。我每周工作四十个小时,兜售录像机和电脑,我买下了公司三分之一的股份。但是现在生意非常不好做,哈哈,我真是糗大了。银行里那个女人比我小十岁,但挣的可能是我的三倍。而且她长得不错,没有戴戒指,秘书喊她特伦特小姐,也许我可以约她出去,但是你知道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了她对我的同情。”
“有个蠢婊子看不起你,没必要这样生气。”乔伊说。
“不,”汤姆说,“她是对的。我确实不像她看到的那么糟糕,但是她不可能知道,我把我最棒的品质都投进了灵龟这个人物里。钦天士和他的手下差点杀了我。去他的,乔伊,他们在我的壳上投炸弹,我难受得都两眼一黑了,我原本应该死掉。”
“但是你没死。”
“我很幸运,”汤姆激动地说,“该死的幸运。我被困在那个烂玩意儿里面了,所有设备全部失灵,那么重的一个东西,被径直冲到了河底。我那时候昏迷了,但就算我是清醒的,也不可能在被淹死前跑到舱门口,手动打开。而且那是在假设我能在灯全灭,全是水的舱里找得到舱门在哪儿。”
“我还以为你都不记得这些屁事了。”乔伊说。
“我不记得,”汤姆按摩着太阳穴。“我没有记忆,但有时候我会做那种梦……该死,别管这些了,关键在于,我本来应该死掉的。但是我很幸运,幸运得出奇,某个东西把该死的龟壳炸开了,正好把我炸出来,但是又没炸死我,我又成功地爬出来了。不然我会死在哈德逊河底,龟壳就是我的金属坟墓,鳗鱼会在我的眼眶里游来游去。”
“所以呢?”乔伊说,“你又没死,对吧?”
“那下一次呢?”汤姆质问道,“我费尽了全部力气就想弄点钱好造一个新龟壳。我在想着把公司股份卖了,或者卖掉房子,找个小公寓住。然后我想,嗯,很好,我卖了房子,建了新龟壳,然后该死的塔基斯星人又出现了,或者钦天士有个兄弟,他很生气要报仇,又可能其他什么烂事会发生,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事情发生了,然后结果就是我死了。也可能我没死,但是新龟壳像前面两个那样被摧毁了,那我就又回到起点,而且我连房子也没有了。有什么意义呢?”
乔伊看着他的眼睛。跟他一起长大,比任何人都了解汤姆的乔伊。“对,也许,”他说。“但是为什么我觉得你有些话没说?”
“我曾经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汤姆猛地将头扭开,“但是长大之后不知道怎么地就变蠢了。双重生活就是鬼扯。大部分人过一重生活都很艰难,我怎么就觉得自己能过双重生活了?”他摇摇头。“去它的。都结束了。我现在清醒多了,乔伊。他们觉得灵龟死了?很好。那就让他安息吧。”
“你来决定,托特,”乔伊说完将粗糙的手搭在汤姆的肩膀上,“但真是够遗憾的。我的孩子会哭的。灵龟是他的英雄。”
“喷气机小子是我的英雄,”汤姆说,“他也死了。这是成长的一部分。迟早,我们的英雄都会死去。”